余海回到刑侦队时,天已经放亮了。冷清的办公室内,被扔下满地的烟头。他拿起水瓶,替自己倒了杯开水凉着。门开了,皮小安边打哈欠边推门入内:“又是通宵未睡。久了,机器人也会损坏哟……”
“有新情况吗?来吧,还是抽支烟提提神……”余海顾不上皮小安的牢骚,抛支烟给他。自己点上火,边吐烟圈儿,边问。
“尸检报告单出来了!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不过是明显的他杀。”皮小安打开吊扇,让风悠悠地吹着自己,这才捏着支香烟放鼻子下边嗅边接着往下说。“匕首和泥土刮样的血迹全与李健的血型一样,都是AB型。不过,奇怪的是:凶器与死者伤口吻合,但却是从其背后猛刺向前胸的……”
“什么?!背后?”余海有点意外地弹了弹烟灰说,“从背后刺向前胸?”
“是呀,这一刀下得真是又狠又重,从背后直穿过了整个胸腔。这当然是他杀喽,且还来了个藏尸灭迹……”
“奇怪……”余海喃喃自语,“从背后朝前胸扎去。照理,尸体应该是俯卧才对,怎么现场上……哦,照片上是双足朝天呢?这不说明死者是仰卧吗?”
“难道西郊还不是第一现场?”皮小安皱着两抹浓眉分析着。“可现场除了那点破碎的镜片,再无其他搏斗迹象……”
“西郊不是第一现场?!”余海扬了扬眉梢,忙切断对方的分析。“不可能!报案人是在下午四点左右开始拍照。当时若尸体已开始腐烂发臭,他们一定会有所感觉。因此从这个时间推算,拍照距李健被杀的时间一定不久。同时,我已挂长途问过江城文联,那边说李健买的是上午九点四十那趟慢车票。而车站告诉我:这趟车是中午两点四十抵达南湖。那么,这些也足以证实李健的被杀时间是在两点四十至四点之间。你想想,谁有可能在大白天扛着具尸体运到西郊呢……”
“可以利用交通工具嘛。”皮小安急切打断他。
“别打岔!听我慢慢说下去吧。”余海将头后仰在椅背上说,“即使按你说的这样,那么当报案人七点多钟发现尸体报案后的至多两小时内,尸体却又不翼而飞。要这么说来,这一天当中岂不是两次移尸?!你想想,作案者除非是个疯子。要不怎么会在这大热天的数小时内两次移尸呢?”
“唔……不错。”皮小安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那么对尸体仰卧的唯一解释是:凶手将他杀死后,又替他仰天平放着……”
“对!”余海双眼倏地一亮,奔过去猛地将皮小安拉住。“就这样——”他搂着皮小安面对面站定,用手在他背后死命捅了一下。
“哎哟!我的同志哥,你轻点好不好?”皮小安被余海那只大拳擂得直皱眉头,“你是说,是在面对面的近距离中,凶手趁被害者猝不及防时将他杀死的?”
“你说的还不全对,面对面够不着。”余海又凑近皮小安比划着说。“只可能是在二人拥抱时。这样,才可以用力。”
“哦,有道理!”皮小安也兴奋得笑了,忙调侃余海。“不愧是结过婚的男人,有经验。咱没实践过,怎么也不会朝这上面想哟。嗯,根据这种被杀姿势分析,至少给我们提供了一条极重要的线索……”
“——凶手是女性。对吗?”余海被突然的推理结果兴奋得睡意全无,他切断对方的话,抢先说下去。“而且,还至少是位与李健有过感情纠葛的女性。”他肯定地在片刻间做出了结论。
“天老爷!好歹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啰”,皮小安长吁口气,“总算给我们缩小了侦破范围。”
余海未作答复,只是沉思着,在脑海中反复检验自己刚才分析推理的正确性。“凶手是女性,可那致命的一刀下得又狠又重,这似乎超出了一般女性的作案手法。嘿,这两个家伙该不会是‘同性恋’患者吧……”想到这里,余海竟禁不住哑然失笑了。
“你笑什么?!”皮小安莫名其妙地望定大队长,转而又充满疑惑地说,“会不会是凶手杀李健后,又将他翻过来了呢?或者……一刀刺中李健后,趁他还未倒地之机,从背后将他扳倒仰卧着呢?”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我想这种可能性不大。”余海颇有把握地断,“对凶手来说,尸体的仰、俯卧有什么意义呢?最合理的解释:即二人在拥抱中,凶手趁其不备从背后朝前猛刺了一刀,然而怕尸体栽过来压倒自己,便本能地将死者往后推去。我看,这种解释倒顺理成章一些。”
“那么,立即对死者周围的女性展开调查!”皮小安顿显得精神十足地做了个手势。
“还包括与他有关联的男性,”余海补充道,“有些主犯往往在幕后。”
“咦,队长阁下,还记得报案人说过的那位紫衣女人吗?”皮小安蓦地产生了一系列联想。“我总感到那女人有点不对劲……这么大热天,她在那儿约会等人?不像!独自在那儿观景?更不像!你想想,正午烈日当空,站在那儿观景,岂不是疯了?!那简直是在晒太阳活受罪嘛。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她在那儿留连,徘徊和观望,而又只让人们隐隐发现其背影呢?是她不愿意让人发现她的真实面目而认出她来?!还是另有什么原因?”皮小安自问自答,一口气冲大队长说了这么多。
“好吧,让我们回到报案者发现的第一现场吧!”余海说着回到办公桌前落了座,迅速打开了报案的记录本。“八月二十号下午四点左右,一对年轻情侣突然心血来潮,带着有闪光灯的髙级相机,冒着酷夏过南湖大桥去西郊那片小树林照相。然而嘛,当二人正准备让自动相机摄下他们在草地拥抱甚至嘛……更亲热的照片时,由于理所当然的害羞心理作用,便朝四处打量了一番。而恰在这时,果然见一位穿着紫色时装套裙的时髦女郞远远在那儿偷窥。但不等二人看清那女人面目,对方却早已先于他们迅速掉转身躯,仅留下一个漂亮的窈窕背影。尔后,这紫衣背影一直在那儿徘徊。直到二人离开,她还留在原地。”余海如导演导戏般地,一个个细节说得既详尽且带表演,将个皮小安也逗笑了。他说:
“瞧你这一番连说带表演的,好像也带了架摄影机在现场呢。”
“我这是照记录念道白和表演。”余海敲着记录本说,“但不管那位紫衣女郎与本案是否有关,就她的穿着打扮,便足以使人费解呢。”
“是呀,大热天正午,穿上件本应是出入舞会等社交场所的时装站那儿干什么?”皮小安朝前欠了欠身躯,敏捷地接言,“何况在我们市,除了港台来客,穿这种时装的女性极少。我们本市的,哪怕是外地来南湖的女性们,在这大热天里,多数都穿那种色彩明快、质地较薄的长、短裙衫或者T恤之类的服装喔。”
“假定对方并非是港台来客,那么,在本市能穿这种服装的女性,依我看,不是少女也只可能是妙龄少妇。而绝不会是年龄较大的中、老年吧……”余海琢磨着说。
“这么个大热天,她穿着盛装,在那儿究竟干什么呢?”
“要说是情人之间的幽会嘛,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她……据报案人目击,在那烈日下站了足足有个多小时还未离开……”
“会不会是这样:假定她是作案者,将李健杀死后,仓促中见来了对年轻情侣,便慌忙退离现场,远远在一旁等着他二人离开,然后再去掩盖尸体呢?”
“这种可能性也许存在。但从犯罪心理来说,又似乎不太可能。”余海沉浸在思索中,呆呆地注视着那本摊开的记录本说。“作案后不迅速撤离现场,反而还在那个不祥之地留连观望,这岂不是太有悖常情?!而且还居然穿着那种艳色而引人注目的服装?是疏忽还是有意?也许,这个女人的出现与本案完全是一种意外的偶合呢……”
“你没睡醒还是怎么的?!”皮小安睁大眼盯着队长说,“刚才不说过么,就她的穿着打扮就足够令人怀疑?你怎么说来说去又将思路在原地转圈了呢?”
“老做夜猫子也不行呦!”余海叹口气,将材料一古脑儿全收进抽屉,打着哈欠说,“昨晚我在出版社搞了一晚的调查。快天亮时,才敲开一家眼镜店的大门,那镜片是散光镜,三百五十度。”
“李健没有散光,平时也不戴眼镜。”皮小安说着从抽屉内摸出包速溶咖啡,起身替自己和余海各沏了一杯,这才继续往下说,“出版社的调查有什么新发现?”他边搅咖啡,边问。
“对李健贬褒不一,都很强烈。”余海有点感愤地说,“一个出版社,统共不过百来号人马,嗨,简直是一张复杂的人事蛛网。仅就他们《东风》编辑部而言,九个人就搞了三大派……”
“简直是庙小妖风大呦!”皮小安大发惊叹,“怪不得人家说‘文人相轻’啰。”
“三人拥护李健当社长,听说为配合李健,最近活动得很厉害;四个中间骑墙派,看来是谁胜就往胜方倒喽。只有一位叫赵诗忠的和另一位编辑艾正德是李健的坚决反对派。为抵制李健上台,听说也活动得相当凶……”
“赵诗忠?!”皮小安急问,“是不是画家?高个,长得挺帅的那位?”
“你见过?”
“昨晚我去李健家,他正在与那位女诗人闲聊,看关系至少很熟络……”
“什么?!与她闲聊?你没弄错吧?”余海露出丝不解来,“能常出入她家闲聊,至少说明关系不会太差,可作为李健的死硬反对派,这种关系就有点令人费解……”
“这才叫公私分明嘛!”皮小安笑着说,“工作是工作,交往又归交往啰。”
“你是说李健?”
“说明他的大度嘛。当然,也许是一种手腕。”
“那么,赵诗忠呢?又怎么解释呢?既然那么讨厌、反对甚至仇恨李健……嗯,这情况是我昨晚了解到的。”余海看了看皮小安,依然大惑不解地说,“他为什么还常去李健家?这按照一般的心理状态来分析,有点说不过去。”
“嗯,”皮小安连连点头,“不过,我去时,气氛好像不仅不太热烈,似乎还有点低沉、伤感。一见我,两人神态都不自然。赵诗忠更是二话没说,立即告辞走了。”
“对李健的被杀呢?那位夫人有什么反映?”
“这才更令人奇怪呢!”皮小安叹口气说,“这么大事儿,她竟然冷而不悲,只是木然呆坐着,好半天都不发一言。我询问情况时,她只冲我说了句:我心很乱,请别打搅,以后再详谈吧。嘿,我就这样被她给‘打发’出门啰。”
“这种态度能否用夫妻感情过于淡化甚而极差来解释呢?还是另有他因……”余海在心底里暗暗揣测着,不禁对女诗人伊娜划了个大大的问号……充满才情的女诗人,孤独的妻子。她漂亮且风度气质高雅而脱俗,此时此刻那位伊娜的形象又陡地在余海脑海中鲜明起来。突然间,他竟萌发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将紫衣女郎与伊娜划上了等号!可不是,窈窕的身材,高雅的气质,还有那套宛若贵夫人的紫色时装和他脑海中的伊娜渐渐重叠一起了……
“喂,‘福尔摩斯’!”皮小安敲了敲桌沿,打断他的沉思说,“又在作什么新推理?”
余海说出了自己片刻间的大胆设想。
这推理使皮小安吓了一跳:“你说什么?我说你没睡吧,这怎么可能?!你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吗,知识分子多是智力犯罪?可这是典型的暴力凶杀案……”
不等皮小安说完,余海立即打断他:“这是集智力和暴力一起的综合作案!我总隐隐感到,这案子的实质绝没有我们看到的现场那么简单。”
皮小安立即反驳余海:“好吧,就算你说得有理,这是集智力和暴力一起的犯罪案。可作为李健的夫人,有必要与他在外面幽会拥抱吗?且不说他们已是人到中年,更主要的是他们的关系并不好!别忘了,我跟你说过:这在文学界,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喂、喂!是我通宵没睡,还是你没睡醒?!”余海笑了笑,“我只是将她与紫衣女人的形象重叠,可没将她与凶手划等号呦!”
“照你这么说,紫衣女人与凶手并非一人?”皮小安有点惊讶地反问。
“刚才只是我们的种种假设。从目前所掌握的丁点线索来分析,当然还不可能下结论。”余海换个沮丧的语气往下说,“这起凶杀案中的活线索,而且也许还是全然无关的人物便是那位紫衣女郎喽……”
“不管怎样,还是老办法,从李健周围的人事关系入手展开侦破吧!”皮小安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余海。
“好吧!”通过一番讨论和分析,余海早已定下主意。他坚定地对皮小安说,“这几天,我们分头调查,你领人了解与李健关系密切的女性;我顺着出版社那条复杂的人事线索去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