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表不知已经指向几点,伊娜懒得去看,也无心去看。此刻她满脑瓜子浮现着自己的往昔。她想不到,生活竟会如此捉弄人。曾经对未来那么充满理想的自己,居然饱尝了人世间的辛酸和艰难。当初,那个戴着红领巾、在一个人人羡慕着的“高知”家庭长大的小女孩,还有那些金色的理想全被历次的政治运动吞噬了吗?此刻此刻,她极不愿回首往昔,可往事偏偏要朝她涌来……
那是多么刻骨铭心的年代!一夜之间,那位在文学评论界享有声望的父亲成了大“黑鬼”,自己这位平时被父母宠如掌上明珠的宝贝独女顿时成了“黑鬼”的“狗崽子”。可这还不算,更大的不幸还接踵朝她涌来。一天,一群红卫兵小将闹进家门。不仅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还残酷地抡着皮带,将妈妈毒打了一顿。而且,家里唯一的财产——在身为音乐家的母亲心中除女儿外最宝贵的钢琴也被他们砸得稀烂。妈妈气疯了,第三天一早,趁伊娜外出买早点时,居然从家里的五楼跳到了大街上……
父亲被关在牛棚杳无消息,据说造反派们将母亲的死讯通知了他。
几天后,伊娜提着一个仅装着几件换洗衣服的小包被扫地出门,到了本省最边远的山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那日子多么难熬!岁月带着各种艰难的印痕在伊娜身边逝去了……七四年,各种各样的招工、后门风将她身边的伙伴一个个招回了城市,孤苦零仃的她在一位同学的帮助下转到了另一个山村。
“我们住一起?”路上,伊娜高兴地闪了闪眼波,问那位同学。她失去了亲人,孤独的日子过怕了。
“啊,我们这儿不是知青点。”那位热心的女同学告诉她,“一个个都是插队落户,住在社员家里。”
“那我……”伊娜有点扫兴,不安地问对方。
“放心吧,我都替你联系好喽!”老同学宽慰地告诉她,
“就住我旁边一户老大娘家。他们家只有母子两人,儿子在城里当印刷工人。他家人少,我们住得又近……喏!到了——”同学指着前方两栋孤零零的茅草房,告诉伊娜。“我住右边这一家,左边那户就是你的新‘家’喽……”
片刻间,伊娜那丰富的想像力开始浮现出一户安谧的农家景象,还有那位老大娘,一定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自从妈妈死后,伊娜眼里的老太太形象一个个都宛若慈母般地令她感到亲切。
到了,女同学轻推虚掩的柴扉,冲内大声喊了声:“肖大娘!您家客人到喽——”
随着喊声,伊娜的眼前立即出现了一位说不出年龄的农家老太来。伊娜定睛细看,只见这老人瘦骨嶙峋,满脸刀刻般的皱纹,浑浊的双眼角一边粘着块大大的眼屎。一条裤子又大又长,双肩破了,肩头还露出一小块黝黑的皮肤。
这形象令伊娜很不舒服。
“来您家添麻烦喽!”伊娜迎上前去,不知所措地说着。
“嗬!还是你们城里妹子过得舒服,一个个细皮嫩肉……”老太太咧着满嘴的黄牙,羨慕地盯着伊娜说,“唉,下世投胎变牛变马都要去城里……”
“肖大娘,你老总说城里人好,你儿子不也在县城当工人么?”女同学生怕伊娜难堪,忙拥着她朝屋内走去,“人家大老远来,先坐下休息吧,以后有的是时间陪您扯闲谈啰。”
“是呀,是呀,我儿子在城里当工人阶级,一天到晚忙国家大事,没时间回来陪我啰……”老太太在后面一路唠叨着跟进了屋。
伊娜住下了。半个月后,是肖大娘儿子发工资的日子,一早,她便不住地在门口张望着。可直到伊娜收晚工回“家”,那位在六十里远工作的肖卫国才摸黑进了家门。
“儿哪,怎么才进屋?!”肖大娘欣喜地迎上前去,一手接过儿子的提袋,刚放下,便手忙脚乱地从鸡窝里摸出只从来舍不得吃的鸡蛋煮了端在儿子手上。接着又立即打了盆热水,让儿子坐下来边吃边烫脚。
伊娜带着几分羡慕地看了看被母亲如此宠着的肖卫国。只见他瘦黑的高个,一张老实而无表情的长脸。眼睛跟他母亲一样,又细又长,只是比她明亮、干净多了。
见有人盯住他,肖卫国几乎才发现家里多了位天仙般的漂亮姑娘。“你……是知青?”他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猜测着问伊娜。
“住在你家里,给大娘添了不少麻烦……”伊娜客气着,她很高兴这个家里有了个在山外工作的谈话对象。
烫完脚,肖卫国立即将工资袋交给了他妈。肖大娘高高兴兴接过来,马上颠着回房熄了灯。这一晚,肖卫国和伊娜聊得很晚……
一年后,肖卫国居然与才貌双全的伊娜结了婚,这当中的苦衷只有伊娜和她的同学最清楚……
“叮——咚……”
突然间,门铃响了,将伊娜从极不愿回首的痛苦往昔回到现实之中。她抬腕看看表,快十点了。这么晚会有谁来呢?哦,最怕的是那位声名在外的刑侦大队长。此刻,她担心那双深邃莫测的目光,更畏怯他那在她听来似觉不阴不阳的语调。不过,尤其令她害怕不安的,还是那任何触及李健的话题。
她在犹疑中慢吞吞拉开了房门,出乎意外的是门外站着青年画家赵诗忠。“你……”她猛一愣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是没想到,还是不欢迎?”赵诗忠边跟伊娜入书房内坐定,边苦笑着发问。
“也许二者皆兼之吧。”伊娜毫不客气地回答着,同时在另一只单人沙发上落了座。
“唉……”赵诗忠一声长叹,然后似乎没话找话地问道:“孩子呢?还好吗?常有信来?”
“孩子?!我的还是他的?”伊娜露出丝莫名其妙的情绪告诉赵诗忠,“我女儿还在念中专。我是她妈,当然常有信来……”
“喂!今天怎么回事?说话像吃了火药似地呛人?”赵诗忠将一双探询的目光盯紧伊娜,若有所思地发问。
“没、没什么。”伊娜猛愣怔,即刻心神不定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她竭力回避对方的目光说。“你喝点什么?”不等赵诗忠回答,她即刻去客厅开启冰箱。
赵诗忠注视着这孤独、美丽的身影沉思片刻,待伊娜端着“健力宝”回到书房时,他忍不住动情地叹息:“伊娜,你太苦、太不幸,也许这种状况终归结束了……”
“啊!什么?”伊娜警觉地瞪大双眼,手一抖,“健力宝”掉到墨绿色地毯上了。
赵诗忠本能地一惊,顿时意识到自己触到一个极愚蠢的话题。是呀,自己为什么竟蠢到将“内心独白”不合时宜地过早抛出呢?也许是神差鬼使,得知李健的确切死讯后,他在大街徘徊了许久,竟然在极不应该造访的这日子里敲开了伊娜的家门……伊娜不悲不喜,看情绪似乎还未得到那个“消息”。哦,那么,她对自己刚才的“蠢话”为什么那么敏感呢?难道……突然间,伊娜那分反常的惊恐使赵诗忠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联想和担心……为了掩饰自己,赵诗忠忙弯腰替伊娜拾起了饮料。“嗯……不客气啰,我自开吧。”他心神不定地应付着。
平时那潇洒、豪爽的画家气质此刻全然不见了。赵诗忠难得的失态也不由得使伊娜疑云顿起。她想了想,却绝不敢贸然动向。~时间,二人全陷在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沉默之中。
这尴尬、费解的沉默直到皮小安的意外造访才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