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玖歌和卫锦鲤一直对饮到清晨方歇。桌边的炉火已经渐渐熄灭,残留的一些炭木和火石黑白交杂,像是一幅灰白色的江村炊烟图,一丝丝烟气还在断续上升。玉桌后面的酒架子上四五个方格已经空荡荡的,红色的宫毯上是散落一地的酒坛子,红色的方巾上还浸满着陈年佳酿的余味,沁人心脾。
金樽满饮桑落酒,十杯五杯何解意!
一夜的畅饮,酒过千杯,昨夜颇有怨艾的凤玖歌,和无言相对独心忧的卫锦鲤都消失不见了。两双醉眼随着一束温和的阳光刺激而苏醒,已是青天白日。他们整理过各自肆意褶皱的王袍紫衫,昨夜心底之间因七大家族产生的些许隔膜算是解了。这或许就是酒的妙处,尴尬处解忧,醉梦里识心。
“人帝是哪里遇的这些桑落,蓝尾,茱萸,松花,每一酿都能入人脾胃,醉人心情”,卫锦鲤用右手揉了揉鬓角说道。
“这些美酒都是七国最出名的酿酒师酿造的,那架上还剩着的桑落是大炎国酒仙洄渊三春为他的好友骑驴道人商康送别时而酿,以酒相赠,寥记老友。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相传,他们离别时正值秋里九月末,长亭古道,洄渊三春看着这一林子金黄的桑叶,不觉意上眉梢,他用衣上长袖催力击向一颗苍苍古桑,树上桑叶便似花雨一般飘落。洄渊三春再用衣袖甩向空中,一卷便得七八十桑花落叶,他以内气催动衣袖,片刻间只见黄叶里残留的液汁便被那巨石挤压一般的衣襟挤榨出来,串成一滴细流。用另一只手再取过一个八分满的坛子接了四五滴桑叶花汁,坛子里原有的春醪再加上桑叶的点润,瞬时酒香四溢,只弄得秋林沉醉,倦鸟懒飞。仿佛这酒也因加了秋桑的凉意而具有了清心凝神的功效,商康一饮,大赞洄渊老者,此后便以桑落命为酒名了。”
“没想到桑落酒还有这样一段故人情缘。”
“天下名酒,大都不止有酿酒人娴熟的技巧,还有酿酒人酿造之时的心情意境,情酿之酒,最是味醇韵久。”
“也是,锦鲤自从做了金雀暗卫的指挥使,很久都没能像昨夜一样畅饮了。”卫锦鲤不觉心下一凉,世人或为名为利,名则流传千古,利则今世珍馐。而他们金雀暗卫,图名,世人不晓,图利,无地可费,一生都只是在隐匿中度过,也鲜有知己红颜,难解人间这万变的风情。
“人帝,锦鲤这次有命在身,等我完成了七家的焰令之事,定会再次和君畅饮。”卫锦鲤在一旁提醒着凤玖歌。
凤玖歌已经平息了昨夜的怨意,此刻再回想起来,七大家族在他登基之后,这六年里确实不曾插手枳子城和七国事物。此次,他们派锦鲤前来也是事出有因。他虽然心中的信仰是大道天下,道法自然。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也不得不承认七大家族的能力,那些间接来自于虚无创世之神的奇异古术,厉害了大都可以迎敌千军。
“锦鲤不必思虑,孤此刻就去太平侯府,将那怪石取来。”凤玖歌挥了一下衣袖说道。
卫锦鲤见凤玖歌此刻又和蔼宽宏,顿觉心意平解许多,他原先就想此行凤玖歌定不会为难他。
“孤这就去往长风那里,你可以先自行在枳子城逛逛,看看枳子城与六年前相比是否换了模样,生了新风。”凤玖歌这样说着,脸上笑意频现,显是有一分对自己功绩的炫耀。
随后,凤玖歌备着王辇去了侯府。
卫锦鲤隐去自己金雀卫的装束,该扮作以为粗布的百姓在这繁华的枳子城里四处随兴而行。
行过市井,看着一个妇人手臂上挂着菜篮,正领了儿童在闹市处挑买六色时蔬。那卖方憨脸堆笑,眼神矍铄,摊位前放着一个铁质方牌,上面写着“多斤不少两,童叟无欺”九个字。卫锦鲤想试一下这人这人是否真如牌上那样诚信。于是,他暗使一股内力,将妇人所选蔬菜私下一称,果然与他的家伙秤上显示数据相比多出一两。
卫锦鲤心中赞叹,凤玖歌果然是治国贤君,从商者只赚公平财币,百姓也都是丰衣足食。枳子城里人来人往,茶楼酒肆里的百姓都是一副副从容面貌,不见愁容。
凤玖歌在侯府里问过左江客之后,得知长风不再需要那块黑色红色晶石,于是就向聂夫人处取了回来,带回了王宫交给了卫锦鲤。
卫锦鲤一看匣子里幽幽发着暗光的石头,不见它发出任何声音。
凤玖歌说道:“这石头不知将来是福是祸,太平侯和五百护卫营都是因它遭受罹难,但它又反救了几人性命,实在难以评说。”
那石头许是在救聂长风一众时伤了元力,此时除了有一丝暗光,毫无其它动静。
卫锦鲤闭合了手中的匣子,对凤玖歌说道:“七家家主说此石关乎鸿蒙大陆未来的运命,万不能落入奸人手中,借其上古虚无之力为祸四方。”
凤玖歌听了卫锦鲤的话之后,嘱咐他说:“那请卫指挥小心携带,尽快亲自交给七大家族,以免那群神王后裔再来叨扰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凤玖歌以“群”字称呼七大家族的人,显然他的内心还是对掌握古术道的他们心存芥蒂。
“锦鲤遵人帝圣言,此刻就回去复命。”卫锦鲤又说了锦鲤告退四个字,说完话后微微退着身子。
凤玖歌微微颔首,忽而又对正要离开的卫锦鲤说道:“锦鲤稍等。”
卫锦鲤停住了脚步。
凤玖歌转过身去,从酒阁上取下一坛佳酿。
“此去不知何时方能再次见面,孤这里还有一坛桑落,锦鲤带着吧,离岛苦寒之地,偶尔轻酌几杯可稍解枯闷之情。”
“微臣谢人帝厚爱。”卫锦鲤接过凤玖歌递过来的酒坛。心想此去又是经年,不知何时再能看见枳子城的良辰美景,风土人情。
卫锦鲤随即一个蹬步,跃入长空,立刻就幻入另一个空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凤玖歌仰视南清宫外的长空苍穹。
卫锦鲤的身影早已被一瀑蓝天白云所吞没。
殿前侧面的花坛里也是秋时衰景,一片枯叶,一片凄清。
不知桑落酒,何日与君再同饮?
卫锦鲤一消失,凤玖歌忽感别离,再加上聂长风此刻还在昏睡之中,不由心间一股幽情,当下忽地感觉到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七国共主的身份让他平日里谨小慎微,生怕稍有差池,便会是鸿蒙大陆再次陷入混乱的局面。七国虽然表面和气,但各自无不打着自己的算盘,一有两国争端,其它各国便虎视眈眈,从一旁煽动主事国。妄图挑起战乱,重新划分版图,侵占更多的生存资源。一旦不能防微杜渐,将他们邪恶的心思扼杀在摇篮之中,那将是鸿蒙大陆上再一次腥风血雨的征兆。
凤玖歌的心中怀的是雄图大志,他希望七国王室和睦相处,共建互利共赢的和谐社会。六年来,枳子城在他的带领下日益繁盛,农、林、牧、渔、工、商都有了长久的发展。
往年,各国虽有小小争端,但都因曾在七国盟约上签过协议,大都经过一些小打小闹就完了,各方都又歇下心思,按兵不动。 但这一次,就前夜里的枯草河上的异动,各国王室之下,不乏有各种能人异士,他们定会有所察觉。如果不及时处理好这件事,七国必将以此为借口,屯兵于自家边界,到时候,战乱一触即发,各国将会联结本国的江湖门派,还有其附属各地蛮族展开掠夺战。那就是鸿蒙的再一次劫难,他辛辛苦苦六年的心愿将会毁于一旦,枳子城的繁荣也将会被战乱付之一炬。
原先还有战神聂长风能保住枳子城的赫赫王风,现如今,他都陷入苦命的深渊了,还有谁能为他惊云一战。
想到这里,他不由的心思成结。
此时,华月宫的婧妃走了过来。
她披着一件红色披风,领上黑色的貂毛显出几分妖娆。头上梳着高高的发髻,插着一根红色翡翠的发簪,吊坠是金银链接的梧桐叶子。窈窕的身段正款款而来,近到眼前,长眉修目,眼如秋水一般。手中端着的银盘里放着一碟糕点,一壶清茶。
“王上昨夜不曾来华月宫,妾身特来看望。”说着便屈膝行礼。
凤玖歌被这声音惊醒,才收起了刚才的遐思。
“青瑶,你怎么过来了?”
“昨夜听陈官说王上忙于政事,秉烛到深夜,妾身今早便置备了这糕点和新茶特来看望”说着青瑶便随着凤玖歌转回大殿内了。
练青瑶将带来的茶点放在大殿的偏桌上,又脱了自己外面罩着的红色大氅,内里一袭青色的衣衫显出她窈窕的身段。耳朵上挂着一副左环右钉的首饰,右边那条黑色的暗钉像是寒冬里的枯枝,左边银色的大纹圆环更如春日里刚解冻流淌的阳泉,左右交映,生机盎然。
凤玖歌坐了下来,用手指拿起一小块黄红两色相嵌的枣菊茶糕放入嘴中,轻轻的嚼着。
“青瑶,你说现在七国之中,谁者势力最强?”凤玖歌向一旁分茶的练青瑶问道。
“昔日,北方大炎国的历史最为悠久,军车近约千乘,又有北方冰桑长弓等一众蛮族作为附属力量,可以说是千乘大国。”练青瑶说到这里略微一停,举着茶汤递于凤玖歌。
凤玖歌接了茶汤,轻汲一小口慢咂细品,那青烟似的茶气缓缓飘在南清宫的空中,像是清晨里阳光蒸发的露水。
练青瑶接着说道:“大炎国虽是七国中最具雄力的国家,不过大国也有大国的弱处。近些年来,大炎贵族们养尊处优,再加上王室内斗消耗了大炎国的本来雄厚的实力,在七国排行榜上边便只能屈居第三了!”说完也轻咂一口春意龙井。
“第三”,凤玖歌有些疑惑,他心中认为大炎国虽然有这些弊端,但至少在七国排行榜上也应该是第二,怎么能退居到第三位上去?练青瑶的话倒是让凤玖歌听出了新的意味。
“青瑶,那依你看来,哪国的实力可以倾占七国榜首?”凤玖歌心中早有计较,只是想听人分析,一让自己处于倾听者的位置。俗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就是想让自己更加冷静,以便做出最为客观的判断。
“七国王者之中,禹君善治,任人唯贤,武有竹,箫二侯,文有温卿,远交各国,近结蛮亲,不可谓不强,所以大禹国虽然不及大炎国之名,但起内隐实力却可以说是已在大炎之上。”练青瑶红唇娓娓道来,只吐出这些只言片语,却将大禹国国力尽数笼括。
凤玖歌听得心神甚是欢畅,他作为七国共主,能有练青瑶这样的佳人陪在左右,是大大的快慰。在他心中,自然对七国之力早有见数,的确近些年来,大禹国在七国中已经渐渐强大,不显山露水但能算得上是七国最强。大禹国车有八百,虽不及大炎量数,但武人能征善战,文人修书治国,其合力却大于炎国。古往今来的战争都证明了一点,那就是人和往往是一个国家最大的力量。
“青瑶所见,与孤心意暗合”,凤玖歌说道,“但孤不知你心中七国榜中第二者谁?”
练青瑶微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