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风沙弥漫的塞北大漠,天低铅云,山号朔风,惨白的雪若苍茫的愁绪,自灰黑的云天洒向人间。
一座突兀的山峰若敛翼远眺的兀鹰。
峰下,风雪吹不到处有一座石头围垒的城镇。
城的出入口外,有些铺摊棚舍,构成了草市。
草市上有酒店,有屠牛羊的屠场,还有住家、商号、布市。
契丹人产得最多的便是银子、布、牛、羊、马与橐驼。但这个草市上,买卖最多的是珠宝珊瑚。
来到这里,那珠宝商人艾公子看到的只是珠宝、珊瑚。席衣白看到的只是人,悲惨的人。
这些悲惨的人,既有大宋被掳来的子民,也有辽国契丹人他们本身。
席衣白到了这蟒盖城、沙刺市,他决定做哑巴、瞎子、聋子。
他只想有一壶酒封住口,一个女人来遮住眼,而耳朵塞满的是酒徒的喧嚣、狂笑和女人带着夸张的叫声——那叫声愤怒多于快乐,多半是被哪个粗野的男人在屁股上拧出来的。
在关内的集镇和小城里,这样的地方可说泛泛都是——
也许女人不一定出色风流,但酒一定童叟无欺。
而对席衣白来说,其实他需要的也仅仅是一块能喝酒的地方。
需要的仅仅是一壶酒。,
席衣白果然没有失望。
中央烧着一个老大的炭火炉,上面支着一口大锅,锅里鼎沸的是白菜羊肉,一大锅被酱油渗得酱色的白菜羊肉。一个缺了一只耳朵的老人坐在炉旁握一个铜勺,谁丢下一块银子谁的粗沙大碗便添上一大勺白菜羊肉。
而一个虽裹在油黑的羊皮袄里犹让人觉得漂亮的女孩则当垆卖酒。
女孩的脸白得像羊脂玉,眼睛黑得像浸在清水里的紫葡萄。
但女孩虽被炉火映得脸有些红,她的眼睛是忧郁的。
忧郁得像门外被许多双靴子踩得污陋不堪的雪地,昏浊的泪水满脸的雪地。
但女孩的泪水一定是像珍珠一样明洁的。
她的泪水也只在心里流。
这女孩只默默地收银,打酒。
她用她的神情把这满屋子宋人与契丹酒徒的喝酒喧嚣声隔了开来。
她把自己隔在一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一个往事与噩梦交替的世界。
—个悲惨世界。
席衣白望着这个名叫怜怜的女孩喝酒。
他觉得喝的酒好辣、好苦。
但这又辣、又苦的酒他已灌下去五斤。
他仿佛要自己来替这女孩把所有生活的苦酒都代喝下去。
就在他有些醉意,第六次打酒的时候,有一个响亮的划拳声报道:
“六六顺!”
随这“六六顺”的划拳声,有十七八道劲风打向了席衣白的背后,有五、六个人从身后扑了上来。
这五六个人人还没扑近,刀风已先扑上来。五六口刀,分斩席衣白的脑袋、双手、双足!
那五六个人五六口刀恶狠狠杀来全没留后手!
而更大的变化,还在后面!
袭击席衣白的五六个人都是他们这十辆车北行的同伴。
他们都是车夫。
他们之中,三个是宋人,三个是辽国契丹人。
这三个宋人的刀法包含下中原武林的三大门派:彭门的五虎断魂刀、少林六合刀和梅花刀。
而三个契丹人使的则是一式的太白派的风雪老祖所创的“屠熊十八刀”。
而令人更吃惊的,是那十七八道劲风的风雷之声!
一一那只不过是十七八支竹筷!
十七八支竹筷被人一把掷出,如十七八支利箭!
这手腕一抖间射出之一手“筷箭”的,竟是那个药材商人的保镖。
保镖顾三痴!
顾三痴为什么要暗算席衣白?
风雪满天。飞沙走石。朔风凛烈。
这样的天气围炉喝酒实是一大享受。
当席衣白坐下喝酒时,发现除了那珠宝商人艾公子和他那个子矮小、说话粗鲁的跟班老田还在外面转悠外,其佘十辆车上的车夫和货主全涌进了这一家酒店。
——这是不是有一个漂亮女孩坐在店门口的关系呢?
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现在,酒店里已乱成了一锅粥!
当六七个人对席衣白出手的同时,其他人也动了。
这“动了”就是:
药材商人水老板一把抓住保镖顾三痴厉声喝道:“我请你保镖,你这是……”
他话还未说完,已被顾三痴一把抓了起来如掷一件羊皮袄一样轻巧而快捷地向席衣白头上砸去!
这顾三痴竟拿一个大活人当一件暗器射向席衣白!他这一掷出,水老板被掷得在空中嗷嗷叫着,手舞足蹈地急射席衣白。
他这一被掷出,快得如风驰电掣!
顾三痴随即大吼一声,双手一按,前面的桌子已碎成一堆碎木、木屑,他抄起一柄大锤,跟在水老板后,挥锤向席衣白冲出!
——这顾三痴似与席衣白结了九生九世不共戴天的大仇!
看到五六把刀向席衣白杀去,这一趟买卖的保镖人连长风不由惊呼道:
“我的银子!”
——原来他收了席衣白五百两搭车银子,如席衣白这一路上出了差池,他将赔偿五万两银子!
他这一叫,他身旁那个爱睡觉的朋友甄山君像一头见到猎物的豹子一样疾扑了出去!
甄山君反穿着一件豹皮袍子。
他这一扑出,像一团金黄的火在燃烧、闪过。
他出手极猛、极快!
他的出手简截得只有一下!
一下——下斩!
他的每一下都下斩在每个人的肘部。
一下之下,肘已折,刀已落,人已被带过一旁。
但他虽快,还快不过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是那相貌平平无奇的赶车的老车把式。
他人虽平平无奇,武功却神奇。
他一扬手,一道马鞭抽出,疾若闪电。
那马鞭一鞭抽出,抽向顾三痴射出的那一把竹筷“筷箭”,临要抽到时,鞭头灵巧地往回一卷,把这十七八双竹筷俱卷收下来。
这马鞭梢卷着竹筷还没回来,他将另半根马鞭又已挥出,拦住了正嗷嗷叫着、砸向席衣白头上的水老板。
水老板不知怎地忽一沉。
但那拦向他的半截马鞭也一沉,飞出了五六个圈往回回卷,顿捆住了水老板的腰。
——也幸亏是他这一根长达七、八丈的奇长长鞭!
要不是他这根既作马鞭又作套马索用的奇长长鞭,席衣白无备之下,不被那十七八双“筷箭”射个透心亮,也被水老板砸下来砸也砸死了!
但席衣白仍险极!
因为顾三痴的大锤正向席衣白背心冲去!
这一柄大锤少说有七八十斤。
被这么重的大锤势如奔雷地冲上一冲、砸上一砸,席衣白恐这一辈子休想再直起腰来了!
——原来怎样弯着腰打酒,就永远这样弯着腰打酒了。
死人,还会怎样改变他的生活?
幸好这一大锤势如奔雷地“奔”出,“奔”进了一团皮毛里!
锤当然不会往一团皮毛里“奔”。
而是那一团皮毛忽一闪,闪在了锤与席衣白之间,一展,一卷,卷上、裹住、缠牢了大锤!
随后顾三痴和这以一团皮毛裹住他大锤的人撞在一起,对了一招!
至此,连长风连老板始缓了一口气来——
乖乖,我的银子!
我的银子总算保住了!
但他这口气还没缓过,接踵而至的变化让他目瞪口呆:那卖酒的女孩忽然扑向席衣白怀里,用双手抱向席衣白的脖子。
那独耳的守着羊肉锅的老人,双目一睁,目光如电,举起搁在炭火上的大锅(他不怕烫手?)便向席衣白砸去!
——连长风看出,这为人文雅的书生如给这漂亮的卖酒女抱上一抱,那脖子肯定断了!
因为卖酒女这双秀美白晳的手施为的,正是折断豹颈、扼断虎项、可生生撕虎裂豹的“大折花手”。
便算书生能闪过卖酒女的这一抱,他直起腰来,岂不正好用头往下砸的大铁锅上撞?
这一老一少出手的角度、时机、速度、力量,算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乃是一个必杀的杀局!
连长风只知道这一对残疾的父女原是范阳人氏,来这蟒盖城外开酒店已有多年,从没想到竟是负上乘武功、深藏不露的高手。
就箅打破了他脑袋也想不通,想不到这一对塞外的父女会与这从未出关的书生能结上什么仇恨!
但杀局已构成!
这一杀局已成,纵算席衣白身负武功,也绝想不到一个女孩、一个老人会对他忽下杀手!仓猝之间,如何提防?况且就算提防,这一上下夹攻,躲闪无门,也还是难逃杀身之祸!
席衣白顿呆了——
他想不到忽然会冒出这么多人暗算、刺杀自己。
此时此刻,他要再装不会武功,就只有做死人了!他忽然一笑,也向卖酒女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