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辆马车向北长驰。
马车由开封府出发,经封丘、长垣、滑州、名州、宁晋、鼓城、祁州、保州,到达广信军。从广信军越过长城口是容城,容城过后便到达涿州地带,那是辽人从石敬塘处割得的幽云十六州了。
席衣白看着马车驶过长城关口,大宋的军旗国旗犹在晨嗉里飘展,心中忽一阵热血奔涌。
这时他对面的一人注视着席衣白道:“书生真要到辽博功名么?”
问席衣白的是一个人称“连先生”的辽国商人。
这人虬髯团脸,为人甚和气。
席衣白依旧书生打扮,随身带着他的书蓝、行李等诸物。
他见问,笑道:“丈夫志鹰扬,四海皆为家。我既在宋不得意,为什么不到辽国求发达呢?当年孔子周游列国,也未曾以一国为囿,曾声言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席衣白这一说,坐在车尾处的一个珠宝商的跟班姓田的问道:“书生,那上京不比东京,天寒地冻,可不好过。”
席衣白道:“你这话让我想起《论语•子罕》一段话了。”那姓田的道:“书生,我田不耕若读书多,便不当艾公子的跟班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何必老鼠钻在书堆里,咬文嚼字?”
席衣白一叹气,摇头苦笑,不语。
车尾那个人称“艾公子”的珠宝商开了口:
“我艾松翔虽是经商,但也算读过几年书。书生所言,莫非是: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这一段话么?”
他这一说,连先生笑着开口了:“书生到底是初到我大辽,其实上京虽不比东京,但也一样有人民城郭,宫卫市集,要比昨天这遂城可热闹得多。”
席衣白道我这话是回答那个老田的,在来前我也读了些你们辽国的书。知道你们同样居有宫卫,出有行营,只是叫斡鲁朵和捺钵。分镇分圉,便是居住的部落,有事则以攻战为务,闲暇则以畋渔为生,不知我说得可对?”
连先生笑道席相公真是有心人,要知当年我们大辽太祖皇帝也是仗了你们汉人的韩廷徽韩宰相才打得江山的。”
席衣白笑道藏明公以汉人而在辽朝成就一番大业,正是我所羡慕的人物,但愿……”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一人怪笑道:
“谁在放屁?好臭好臭!”
那话却是一个坐在车头处药材商人的保镖说的。
坐在车头的药材商人眉一皱道:“三痴,你又胡说了?怎么我就闻不到?”
三痴道:“水老板的鼻子被药熏得久了,已失了灵。”
坐在车尾的田不耕叫道:“想不到我老田一个无声屁,你顾大英雄竟在上风处都闻得到,确是高明之极!哈哈,高明之极!”
这时,赶车的老车把式叫了一声:
“都别闹了,老少爷们,好像有一彪军马过来了!”
赶车的这一喊,众人都静了下来。
这一静,便听见有马嘶人喊之声随密如暴雨的马蹄声急传而来。
车尾的珠宝商艾公子脸色一变,似从梦中惊醒,叫道:“莫非是响马?”
这一说,大家齐脸上一凛,阴了下来,独那药材商人的保镖顾三痴呵呵痴笑道:
“哈哈,强盗么?来得好,正好试试俺顾大锤儿的大锤儿!”
他话才说毕,“砰”一声响,一支利箭射穿车厢板,箭头都快射到连先生的保镖,那个裹在一团皮毛中睡觉的精壮胖汉的额头上,那胖汉顿一激灵,人也坐了起来。
“好强劲的膂力,这一支箭,一定是一个挽得五百斤神臂弓的高手所射!”
席衣白看着这一支跌进车厢内的箭想道。
这时马蹄声骤近,听马蹄声,似是从左、右合围,呈弧形包抄了上来。
“不要怕,有天大的事,文的、武的,都有我连长风和我这位爱睡觉的甄朋友担待着。”
发话的是连先生。
连先生是来往宋辽之间常做生意的辽国大豪商,这趟从洛阳到上京的大马车,便是他打保票邀大家做的买卖。
据宰相府的管家和刑部扈捕王讲,这连先生开在东京的银庄,至少有白银六七百鞘。
有这么多银两担保,谁还怕赚钱多烫手?
带了香料、药材、犀象、茶叶、苏木、增帛、漆器、航糯、珠宝、硫黄、焰硝各物的九辆大车的货运到了析津府便可换回大批的银钱、布、羊、马、橐驼,虽有些风险,但可赢利十倍以上,冒些险也值得了!
但连先生虽在宋、辽两国的官、私两方都兜得转,如遇到强盗呢?
难道他与强盗们也有交情?
——众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包括席衣白。
席衣白怕的是如真是强盗要命,给逼得露出了身丰,这上京之行可就保不定半途而废了!
两百来骑都是辽兵,小的只十五六岁,老的倒快五六十岁了。
而每一骑辽兵后面,都带着两匹备马,马上既有被褥衣物包裹,又有谷粮、鸡鸭等各物,还有宋人服饰的妇女。
马后是用牛皮索捆着拖着、驱赶着的宋人百姓,老的、少的,在逆风之中悲苦不堪。
——这是辽兵“打草谷”回来的人马!
“车中可有宋猪?”
这一队辽兵为首的是一个很是凶眼的契丹人,只有一只独眼,提刀圈转战马,向第一辆赶车的老头叫道。
老头见这场景给吓呆了,一动不动,也忘了吭声。
“这老不死的本身也是宋猪!”辽兵中一人骂道。
他骂声中一扬手,一道长长的马鞭劈头向赶车老头抽下。
眼看抽着老头,车中一人忽冲出,一手抓住马鞭一拉,哈哈笑道:
“欺负老人么?和俺打一架!”
这人手劲奇大,竟将那辽兵从马上拖栽下马来,跌个鼻青眼肿。
这人正是那药材商人的保镖顾三痴。
“宋猪敢造反!”
“杀了!”“杀了!”
随一声唿哨,周围的辽兵挥刀挺枪,催马杀上。
——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是萧金麻都不!我连长风在此有礼了!”
那连先生和他那爱睡觉的姓甄的保镖从车里滚了出来。
“我这里有耶律梅里给范阳守卫将军和您的信连长风随即笑容可掬地连连行礼,用契丹话向那些辽兵说着什么。
那些辽兵们闻言勒住马,望着那独目的辽兵首领。
那独目的辽兵首领看完信,独目闪闪发光,脸上阴晴不定。
连长风笑对他保镖道:“山君老弟,烦你从第二辆车上取一箱茶叶来,给弟兄们冲茶喝!”
那叫甄山君的保镖随即从第二辆车上把一箱茶叶搬到了独目的辽兵首领马鞍上。
独目的辽兵首领接过箱子嗔了一下,脸上大喜,大手一挥道孩儿们,回家分茶!”
辽兵们顿都吹呼起来,围着的辽兵兵马俱散开,驱赶着他们掳掠来的宋人财帛子女,扬长而去。
“你叫那个独目的辽兵头领什么麻布?”席衣白问又回到车上的连长风。
“不是麻布,是麻都不。萧金麻都不。”连长风道。
“萧金麻都不?”
“萧是他的姓,金是他的名,这人是我们大辽国皇后萧皇后的一个远房侄子,做的是麻都不。”
“麻都不是什么官?”
“麻都不又叫麻普,是我们辽国设的县官的助手,相当你们汉人的副知县一类的官。”
“我们汉人可并没副知县这一个官,有的是县丞、主簿、通判、孔目、推官、押司、都头……”这是车尾的艾公子接腔。“那么耶律梅里的梅里又是什么官儿?”席衣白问。
“这是贵戚官名,是皇帝的宰相传令官。耶律是皇族,耶律这一姓在我们大辽,与萧、韩两大显姓,都是得罪不得的。”连长风道。
“连先生你这信的面子似乎不够大,还得要花上一箱茶叶才行。似乎这信还抵不上一箱茶叶!”车头处药材商人的保镖顾三痴冷笑道。
“这你顾壮士就不知了。这些打草谷的辽兵,官府并不发钱粮,全靠他们自己抢着过日子。要不是有这封信挡一挡,别说一箱茶叶,这十辆车的人和物都遭劫了!”
“再说这茶叶,我们辽人视之为至宝,我虽送了一箱茶叶,少赚了一鞘银子,但以后来回路上,在这一个地段便万全了!哈哈,这叫花茶叶求平安……”
连先生正大笑之际,车把式回了头:
“连掌柜的,前面是蟒盖城的草市沙刺市,要不要停下?”
这时,那车尾的艾公子开了口:
“有沙刺市么?那就停下吧!”
——听到“沙刺市”三市,他原先长途坐车显得疲倦的神态顿一扫而空,有了精神。
与此同时,那做药材生意的商人水老板和他的保镖脸上不由都变了一变。
以那个顾大锤儿顾三痴的憨勇无畏,现在竟也脸上有了惊怖之色。
——蟒盖城。沙刺市。
它藏着什么,使有人欣喜、有人恐惧呢?
席衣白不由睁大了眼睛。
他只求一路平安,早日到达上京。
东京汴梁。马行街。
星风楼妓馆。丁娘的花厅。
丁娘与楚贝贝对花品茗共语。
丁娘道:“不知塞北此时又是如何风雪交加?”
楚贝贝道席师哥练有精深的内功,天寒倒不可怕,爹担心的是他过不了蟒盖城。”
丁娘道蟒盖城?”
楚贝贝道蟒盖城有沙刺市,那里有上好的珠宝珊瑚,卖的价格极便宜。”
丁娘笑道席相公并不是贪图珠宝的牙人市侩,又怎会被珠宝迷住?”
楚贝贝道:“因为那里,沙刺市与蟒盖城连在一起,才有麻烦。”
丁娘道:“什么麻烦?”
楚贝贝道沙刺市是蒙古语,意为卖贵重珠宝珊瑚的地方。相当我们这里北方的市集,南方的墟,或叫虚。”
丁娘笑道:“我从江南来,南方赶墟是定日的,那热闹得很呐!那有什么麻烦?买东西可方便呢!”
楚贝贝道:“但你明白了蟒盖城是什么意思,你恐怕真有便宜的珠宝也不想要了!”
丁娘望了楚贝贝一眼道:“‘蛇看珠宝鼠守银’。遮莫那蟒盖城虽多的金子珠宝银两,但是有一条大蟒蛇盖覆着,让人难以接近?”
楚贝贝摇头道不是,那蟒盖也是蒙古语,是魔王的意思。”
丁娘脸色一变道你的意思,这蟒盖城是魔王居住的城?这世上真有魔王、魔鬼?”
楚贝贝一叹道若真有魔鬼、魔王反倒不可怕了!那里住着的人,比魔鬼、魔王还可怕!”
楚贝贝说到这里,脸不由白了,目中有了恐惧之色,打了个寒颤道:“因为那里都是住着被宋军杀死了亲人的契丹人,契丹人向来是靠‘打草谷’为生的……”
丁娘道:“这我知道。辽国兵制,凡民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隶兵籍。每正军一名,马三匹。打草谷,守营铺。家丁各一人,人铁甲九事……皆自备。人马不给粮草。日遣打草谷,骑四出抄掠以供之。”
楚贝贝道对,这就是他们的打草谷,几百人几十人结伙突然冲到我们宋国境内抄掠过来,掳掠我们宋人百姓的衣帛财物、谷粮猪狗和老人儿童妇女壮丁。——那蟒盖城就是契丹人打草谷后买卖被掠的宋人子女老幼为奴、对无人肯买的老人儿童予以屠杀的场所,也是在少刺市上拍卖、交换珠宝、衣帛等各类物品的地方。”
“说不定那里卖的戒指、手镯,就是从死人手腕上摘下的,说不定丢在羊皮上的耳环,还连着半只一刀割下的耳朵……”
“听说他们还把敢于反抗的我们宋人壮丁剥下完整的人皮,让那满身淋血的无皮人在盐堆上滚……那惨叫声如鬼哭狼嚎,声闻数里……”
丁娘大声道:“别说了,我知道为什么席相公过不了这一关了!”
丁娘站了起来,目光中迸出火花:“他一定和我现在的想法一样,会忍不住出手救那些被无辜屠杀的我们宋人……”
楚贝贝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只祈祷两件事。”
丁娘道第一,但愿那天不是他们契丹人打草谷的日子……”
楚贝贝道:“第二,但愿别遇上蟒盖城的城主契害真!”
丁娘道:“契害真很凶恶?”
楚贝贝道他是契丹人中最凶残的人,如果蟒盖城住的是一群被仇恨蒙蔽了心灵的契丹魔鬼,那他就是魔王!”
丁娘道:“哦?”
楚贝贝道:“契害真在鲜卑语中,就是刽子手的意思。据说这契害真一天要杀二三十人、还有生食人心的残行……”
丁娘一惊道:“生食人心?”
楚贝贝道:“这厮据说是契丹中三大太保之一,武功极高,横行塞北多年,一双眼吃人心吃得红得要滴血,有一个外号叫‘血目雕’……”
丁娘问:“如果真遇上契丹人‘打草谷’,又是那契害真呢?你希望席相公是袖手旁观,听任那帮恶魔屠杀我宋人呢?还是希望他出手?”
楚贝贝沉默了。
——她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如果为了救人,而耽误了大事,那么这人是一个不智的人。
——如果为了办大事,而甘愿看魔鬼魔王吃人害人屠人,对这一切无动于衷,那这人无疑是一个极其冷酷无情的人。
楚贝贝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自己是希望席师哥是个感情用事、处事不智的莽夫,还是希望席师哥是个只为达到目的,而不顾一切的无情之人!
事实上也难怪楚贝贝,在这种情与理的选择上,本就无绝对的对错。这只是对人的情感良知道义与智慧原则两者间选择的一种考验。有的人会因为情,为了良知道义,明知这样做会误了大事,是错的,也忍不住挺身而出,不惜一切,但求一战快意恩仇!有的人则宁愿挫碎钢牙拧断指头咬破嘴唇,也要忍下去以求完成大事!
也许前者可称为多情、深情,是至情至性的性情中人,是情侠义侠!
后者则是忍辱负重,毁誉求仁的枭雄、英雄——他们往往可成就大业:或为一世之枭雄,或为无情之杀手,或为千古之侠圣。
——席衣白,他会选择什么?
——如果你,你又会选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