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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快活林醉打蒋门神

书名:中国传统文化经典读本《水浒传》中 作者:吴越 更新时间:2015-12-15 16:38 字数:14324

武松别了张青夫妇上路,不到晌午,就来到孟州城里。到州衙当厅投了东平府文牒。知州看了,收了武松,押了回文。随即把武松发到本处牢城营里来。

武松来到牢城营前,见一座牌坊,额上大书“安平寨”三个大字。武松到了单身房里,有十几个囚徒过来说:“好汉,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要是有人情请托的书信和银两,取在手头,少刻差拨到来,可以给他。吃起杀威棒来,也打得轻。要是没人情送给他,可就狼狈了!你初来,我们怕你不懂得。”武松说:“感谢众位指教。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要是他好好问我讨,送些给他;要是硬问我要,一文钱也不给。”众囚徒说:“好汉,别说这话,要知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还是小心些好。”正说着,一个人说:“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散了。

 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那个人走了进来,问:“哪个是新到的囚徒?”武松说:“我就是。”差拨说:“你也是个安眉带眼的人,难道还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过都头的,怎么这样不识事务!你来到我这里,猫儿也不让你打了!”武松说:“你倒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给你?半文也没有。金银倒是有些,我还留着自己买酒吃呢,看你怎么奈何我?难道倒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那差拨大怒去了。

 众囚徒又走拢来劝:“好汉,你和他一犟,一会儿可要受苦了!如今他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来害你性命!”武松说:“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正说着,见有三四个人来叫新到囚人武松。武松应声说:“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五六个军汉押着武松到点视厅前,管营相公喝叫除了行枷,说:“你那囚徒,知道先朝高祖武德皇帝旧制么?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驮的,把他背起来。”武松说:“不用劳动你们众人,要打就打,也不要兜驮。我要是躲闪一棒的,不是好汉,早先打过的都不算,从头打起。我要叫一声,也不是好男子!”两边看的人都笑起来,说:“这痴汉作死呢!”武松又说:“要打就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得我不痛快。”众人又都大笑。

 行刑军汉拿起棍子来,正要下手,见管营相公身边站着一个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额头上缠着白手巾,身上穿着一领青纱上盖,用一条白绢吊着手。那人在管营相公耳朵边说了几句话,管营就问:“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可曾害病来?”武松说:“我一路不曾害病,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管营说:“这厮是途中得病到的这里,我看他脸色不好,且寄下这顿杀威棒。”两边行杖的军汉低声地对武松说:“你快说有病。这是相公将就你。”武松说:“我不曾害病,打了倒干净!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两边看的人都笑。管营也笑着说:“这汉子多半害的是热病,不曾发汗,满嘴里说胡话呢。不要听他,带下去禁在单身房里。”

三四个军人罢武松送回单身房里。众囚徒都来问:“你莫不是有什么好相识送书信来给管营么?”武松说:“并不曾有。”众囚徒说:“要是真没有,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武松问:“怎么来结果我?”众囚徒说:“到了晚间,他拿两碗干黄仓米饭和些臭鲞鱼来,给你吃了,趁饱带你到土牢里去,用索子捆翻,再用一床干稿荐①把你卷了,塞住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墙壁上,不消半个更次,就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叫做‘盆吊’。”武松问:“还有什么办法整治我?”众人说:“还有一样,也是把你捆了,却拿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拿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


① 稿荐——方言,用稻草或蒲草编成的草垫子。一般放在铺板上面、褥子下面。

个更次就死了。这个叫‘土布袋’。”武松又问:“还有什么法子害我?”众人说:“只是这两件怕人些,其余的也不打紧。”

众人正说着,见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进来,问:“哪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武松答应一声:“我就是。有什么话说?”那人说:“管营叫我送点心来。”武松一看,是一大旋酒,一盘肉,一盘子面。武松寻思:“敢情是拿这些点心来给我吃了,再来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再说。”武松把那旋酒拿过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了。那人收拾家伙回去了。武松坐在房里寻思,冷笑一声:“看他怎么对付我!”

看看天色晚了,见先头那个人又提一个盒子进来,武松问:“你又来干什么?”那人说:“叫我送晚饭来。”摆下几盘菜蔬,又是一大旋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武松见了,暗暗思忖:“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且由他,死了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再作计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

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一起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大桶热汤,看着武松说:“请都头洗澡。”武松想:“是不是等我洗澡的时候来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安排好浴桶,倒下热汤,武松跳在浴桶里面好好地洗了,那汉子随即送过浴裙手巾来,让武松拭干了,穿上干净衣裳。一个把残汤倾了,提了浴桶出去;一个就把纱帐挂了起来;铺了藤簟①,放个凉枕,叫了安置,也回去了。

 武松把门关上,闩了,躺在罗帐里面暗想:“这是什么意思?随他去,且看明天如何。”放倒头,管自睡了,一夜无事。

天明起来,刚开了房门,只见昨天那个人,提着一桶洗脸水进来,叫武松洗了脸,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带了个篦头待诏来,替武松篦了头,绾个髻子,裹了巾帻。又有一个人,提个盒子进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武松想:“由你怎么


① 藤簟(音diàn电)——藤编的席子。

办,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罢饭,又送上一盏茶来。吃了茶,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隔壁房里去住,搬茶搬饭也方便。”武松想:“这番要来了!我且跟他去,看究竟如何!”收拾了行李被褥,离了单身房,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开房门,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武松走进房里,心想:“我还以为送我进土牢里去呢,怎么来到这里?”

武松坐到中午,那人又提一个盒子进来,另一手还提着一注子酒。到房中打开,摆下四样果子,一只熟鸡,还有许多蒸卷儿。那人把熟鸡撕开,把注子里的好酒筛下,请都头吃。武松心里想:“究竟要怎样?”到晚又是许多下饭;又请武松洗澡,然后换了衣裳,乘凉歇息。武松暗想:“为什么这样请我?”

到了第三天,还是这样送饭送酒。那天吃罢早饭,武松出寨来闲走,见众囚徒都在太阳地里担水劈柴做杂工。正是五六月炎天,哪里去躲这热?武松转到天王堂前,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子,有个圆眼儿,是插竹竿的。武松在石墩子上坐了一会儿,就回房里来,正坐着瞎想,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进来了。

 武松住了几天,每天好酒好食请武松吃,并不见有害他的意思。武松心里委决不下。当天晌午,那人又搬酒食进来,武松忍耐不住,按着盒子问那人:“你是谁家的伴当?怎么只顾拿酒食来请我?”那人说:“小人前天已经禀过都头了。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的人。”武松说:“我问你:每天送的酒食,是谁叫你拿来的?吃了要怎地?”那人说:“是小管营叫我送来给都头吃。”武松说:“我是个囚徒,又没半点儿好处给管营相公,他为什么要送东西来给我吃?”那人说:“小人不知。小管营吩咐,叫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再说话。”武松说:“这可作怪!终不成养得我肥胖了,再来结果我!这个闷葫芦,叫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来得不明,我怎么吃得安稳?你告诉我:你那小管营是什么样人?在那里曾和我相会?”那人说:“都头初来那天,厅上站着那个白手巾包头、吊着右手的人,就是小管营。”武松问:“我正要吃杀威棒的时候,是他说情,这才免了我的棒,是么?”那人说:“正是。小管营对他父亲说了,因此不打都头。”武松说:“这可蹊跷!我和他素不相识,怎么这样看顾我?那小管营姓什么叫什么?”那人说:“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金眼彪’施恩。”武松说:“想必是个好汉,你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才可以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我半点儿也不吃。”那人说:“小管营吩咐小人,不要给都头说,要等半年三个月之后方才说得。”武松说:“不要胡说!你快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见。”

那人害怕,哪里肯去?武松焦躁起来,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不多时,施恩从里面跑出来,看着武松就拜。武松慌忙答礼,说:“小人是个管下的囚徒,前天蒙你说情,免了一顿大棒,每天好酒好食相待;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施恩说:“小人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不能相见。”武松问:“刚才听得贵伴当说,要过半年三个月之后,方才说话,却是为什么?”施恩说:“既然村仆说出来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有件事情要想相求;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且请将养半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力充足,再对兄长细说。”武松听了,呵呵大笑:“小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里遇见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就打死了,何况今天!”施恩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天,等贵体完全恢复,才敢告诉。”武松说:“小营管只当我没力气了?我昨天看见天王堂前面有个石墩子,怕有四五百斤吧?我且和你去看一看,不知武松拔得动也不。”施恩说:“请吃了酒再去。”武松说:“且去了回来吃不迟。”

两人来到天王堂前,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摇了摇,大笑说:“小人真个娇惰了,哪里拔得动!”施恩说:“四五百斤的石头,不可轻视!”武松笑着说:“小管营,也信武松真个拿不起?你们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武松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石墩子只一抱,轻轻地抱了起来。双手一松,那石墩子扑地陷下地里一尺来深。再用双手一提,提了起来,一转手,扛到了肩上,身子一蹲,两手一举,一个四五百斤重的石头墩子,就被高高地举了起来。众人喝彩声中,武松大喝一声,双臂同时用力,把石头墩子往前面一掷,那墩子飞出去一丈来远,落地之后,还骨碌碌翻了四五个身,方才停住了。武松回过身来,施恩和众囚徒一看,见他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就拜,说:“兄长不是凡人!真天神也!”众囚徒一齐都拜,说:“真神人也!” 

施恩请武松到私宅堂上坐了。武松说:“小管营今番总该说明白,有什么事叫我去办了吧?”施恩说:“兄长且请少坐,等家尊出来相见了,再详细告诉。”武松说:“你要叫人办事,不要这样小儿女相,要是恁地,就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 

施恩见了武松的神力,上前说:“兄长请坐,待小弟详细告诉。”武松说:“小管营,不要文诌诌的,只拣那紧要的话说。”施恩说:“孟州东门外有一座市镇,地名叫做快活林;有百十处大客店,二三十处赌坊兑坊;山东、河北的客商们,都到那里做买卖。往常,小弟一者仗着有些本事,二者仗着营里有八九十个舍命的囚徒,到那里开了一座酒肉店,把手下人都分到众店家和赌坊兑坊里。凡是有过路的妓女艺人到那里,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场馆,每天都有闲钱供奉;月终也有二三百两银子的进项。本营内有个张团练,新近从潞州招来一个人。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高身躯,江湖上给他起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但高大,还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好拳脚,最拿手的就是相扑。常自夸说:‘三年前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本事了!’他仗势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被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那天兄长到来

的时候,正包着头,吊着手,直到如今,伤痕未消。本想带一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要是闹了起来,在营中先自折理。有这个挂碍,我这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怎得兄长帮小弟出了这口怨气,死也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力不足,因此且请将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力充足,再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失言先说了,小弟只得以实相告。”

 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问:“那蒋门神有几颗脑袋,几条臂膊?”施恩说:“也只是一颗脑袋,两条臂膊。”武松笑着说:“我只以为他有三头六臂,哪吒的本事;原来也只是一颗脑袋,两条臂膊,怕他什么?”凭着我这一身本事,平生只打天下硬汉和不讲道理的人。既然如此,还在这里做什么?我今天就和你去;有酒,拿了去路上吃。看我把这厮结果了。打死他,我自己偿命。”施恩说:“兄长少坐。等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不敢造次。”武松焦躁起来说:“小管营,可见你要被他打了!原来不像男子汉做事!要去立即就去,等什么今天明天!难道还怕他做准备?”

 施恩正劝他不住,老管营突然从屏风背后转了出来,说:“义士,老汉听了许久了。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不期被蒋门神仗势公然夺去。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男,请受愚男四拜,拜为长兄,以表恭敬之心。”武松说:“小人有何才能,敢当小管营之兄?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①!”,施恩不由分说,低头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从此结为兄弟。

第二天,施恩来见武松,说:“今天去不成了:小弟着人探听,那厮不在家里。明天饭后,请兄长去。”武松说:“明天去不打紧,又叫我多气一天。”

晌午吃饭,施恩只筛几杯酒相待,下饭菜肴却十分丰盛。武松正要吃酒,见施恩只劝吃菜,心中不快。傍晚,两个仆人又来


① 折了草料——古人迷信,认为一个人一生的享受,都是命中注定的。如果超过了应得的享受,就要从寿命中折减。“折了草料”,是谦虚地比喻自己超过了应得的待遇。

来服侍武松洗澡,武松问:“小管营今天怎么只请我吃菜,不多拿些酒出来给我吃?”仆人说:“不瞒都头说,老管营和小管营怕都头酒醉会误了正事,因此不敢拿酒出来。”

 第二天早上,武松起来洗漱罢,裹一顶万字头巾,穿一领土色布衫,系条红绢搭膊,打上绑腿护膝,穿上八褡麻鞋,讨一个膏药贴了脸上金印。吃了早饭,施恩吩咐鞴马,武松说:“我又不是小脚,骑什么马?我和你走出城去,只求还我一个‘无三不过望’。”施恩问:“什么叫‘无三不过望’?”武松笑说:“你我出城以后,每逢遇见一家酒店,就请我吃三碗酒,不然就不过望子去。”施恩听了,摇头说:“这快活林离东门有十四五里地,有十二三家酒店,要是每家吃三碗,有三十七八碗酒呢!”武松大笑:“你怕我醉了没本事么?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就有一分本事,五分酒,有五分本事。我要是吃了十分酒,这力气不知从何而来。要不是酒后胆大,景阳冈上怎么打得大虫?”施恩说:“我只怕哥哥醉了误事,所以从昨天起不敢拿酒出来请哥哥痛饮。既然哥哥酒后愈有本事,家里有的是好酒,先叫两个仆人抬了酒坛、果品、肴馔,在前路等候,哥哥一路上慢慢地吃过去。”武松说:“这才中我意!”施恩当即叫两个仆人挑了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先走了。老管营又选了二十条壮健的大汉,随后接应。

施恩和武松出了孟州东门。刚走了三五百步,见官道旁边,有一座酒肆,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经在里面等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经安排下肴馔,过来筛酒。武松说:“不要小盏儿,大碗筛来,只斟三碗。”仆人依言只斟三碗。武松也不谦让,吃了三碗就起身。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面去了。正是七月间天气,炎暑未消。两人解开衣襟,走出店来,不到一里多路,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在树林外。到林木丛中一看,原来是一座卖村醪(音láo劳)的小酒店。施恩站住了脚问:“这是间村醪酒店,哥哥也饮么?”武松说:“不管他酸咸苦涩,是酒店就得吃三碗。‘无三不过帘’嘛。”两人进去坐下,仆人排了果品按酒。武松连吃了三碗,起身就走。仆人急急收了家伙,赶到前面去了。

 武松和施恩两人个一路走来,只要遇见酒店,就进去吃三碗。约莫也经过十几处酒肆,吃了有三十多碗酒,看武松,还不十分醉。武松问施恩:“到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施恩说:“没多远了。前面那个林子就是。”武松说:“既然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己去找他。”施恩说:“这样最好。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武松说:“这个不妨,你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我还要吃。”施恩叫仆人送武松,自己走了。

  武松又走了三四里路,再吃了十来碗酒。这时候已经是午牌时分,天气虽热,却有些微风。武松把布衫扯开,其实只有六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样子,前颠后仰,东倒西歪。走到林子前面,那仆人用手一指:“前头丁字路口,就是快活林酒店。”武松说:“你们躲得远些。等我打倒了,你们再来。”

武松转过林子,见绿槐树下一个金刚似的大汉,披着一领白布衫,躺在一把躺椅上,拿着蝇拂子,正在乘凉。武松看那人,生得形状丑恶,相貌粗夯,一脸横肉,两只怪眼,腮边稀稀拉拉的一部卷曲的黄髯,真是神荼郁垒①的相貌。

武松假醉佯颠,斜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这个大汉,一定是蒋门神了。”也没去理睬他。又走了二三十步,见丁字路口一家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挂着酒望子。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的柜台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妖娆妇人,是蒋门神来孟州后新娶的小妾,原是西瓦子②里唱诸般宫调的顶老③。店里也有五六个酒保。


① 神荼郁垒(音shēn-shū-yù-lǜ绅书玉律)——是神话传说中两个吃鬼的凶神。古代民间常把他们的图像贴在门上,是门神的一种(另一种是魏征和尉迟恭的图像)。

② 西瓦子——宋代把妓院叫“瓦舍”,“瓦子”是“瓦舍”的别称。西瓦子是孟州城西的一家妓院。

③ 顶老——当时对妓女、歌妓的称呼。

武松斜着醉眼,撞进酒店里来,在柜台对面的一副座头上坐了,双手按着桌子上,不转眼地看那妇人。那妇人瞧见,回转头去看别处。武松却敲着桌子大叫:“卖酒的在哪里?”一个酒保过来问:“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说:“打两角酒。先拿些来尝尝看。”酒保到柜上叫那妇人舀了两角酒,烫一碗过来,说:“客人尝酒。”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着头说:“不好,不好,换了来!”

酒保见他醉了,拿到柜上说:“娘子,胡乱换些给他。”那妇人接过去,倒了那酒,又舀了些上等酒。酒保拿去又烫一碗过来。武松呷了一口,大叫:“这酒也不好,快换来,就饶你!”酒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到柜台边说:“娘子,再换些好的给他,别和他一般见识。这客人醉了,像是来寻闹相似,就换些上好的给他吧。”那妇人又舀了一旋上色的好酒给酒保,酒保又烫一碗过来。武松吃了,说:“这酒略有些意思。”又问:“过卖,你那主人家姓什么?”酒保说:“姓蒋。”武松说:“为什么不姓李?”那妇人听了,说:“这厮在哪里吃醉了,到这里来讨野火③么?”酒保说:“我看他是个外乡蛮子,不懂得道理,别听他放屁!”武松问:“你说什么?”酒保说:“我们自己说话,客人你别管,吃酒。”武松说:“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陪我吃酒。”酒保喝了一声:“别胡说!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说:“就是主人家娘子,又怎么样?陪我吃酒也不打紧嘛!”那妇人大怒,骂一声:“杀才!该死的贼!”推开柜台门,就想奔出来。

武松早把布衫脱下,揣在怀里,一步抢到柜台前面,正好接着那妇人。被武松一手抓住腰胯,一手揪住云髻,提了起来,往浑酒缸里一丢。只听得“扑通”一声响,可怜这妇人两脚朝天地被丢进大酒缸里了。

几个手脚灵活些的酒保,都抢上前来要打武松。武松轻轻地一提,提起一个过来,两手揪住,也往大酒缸里一丢,也两脚朝


③ 讨野火——“火”通“伙”,指伙食;“讨野火”指打野食,转指讨便宜。

天地桩在里面;又一个酒保奔过来,武松也把他丢进酒缸里;还有几个酒保,都被武松三拳两脚打倒了。先头几个人,倒栽在三只酒缸里挣扎不起;后面几个人,趴在地下爬不动;还有几个捣子①,也被打得屁滚尿流;有一个乖巧的,悄悄儿溜走了。武松想:“那厮必然去叫蒋门神来,我这就接出去,大路上打倒他不但好看,也让众人笑一笑。”就大踏步赶了出来。

 那个捣子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吃了一惊,丢下蝇拂子,就奔过来,正好迎着武松。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欺他醉,只顾赶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用两个拳头在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就走。蒋门神大怒,急忙追来,被武松转身一脚踢中小腹,双手按住,就蹲下去。武松再一踅,右脚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个正着,扑地倒了。——原来武松听施恩说过,蒋门神是个相扑高手,就决心用相扑高招赢他:用拳头虚影一影,立刻转身,先飞起左脚,踢中了,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叫做“玉环步、鸳鸯脚”。这是武松在少林寺学来的绝招真本事。蒋门神虽然高大,但被酒色淘虚了身子,怎及得武松虎一般健壮的人?

武松一脚踏住蒋门神胸脯,提起醋钵儿大小的拳头,往他脸上猛打。打得蒋门神在地下连连求饶。武松吆喝一声:“要我饶你性命,必须依我三件事。”蒋门神在地下叫:“好汉饶我!莫说三件,就是三百件,蒋忠都依你!”武松指着蒋门神说:“第一件,要你即刻离开快活林,把一应家伙什物,都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谁叫你强夺他的?”蒋门神慌忙答应:“依得,依得。”武松说:“第二件,我饶了你起来,你快去央请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给施恩陪话。”蒋门神说:“这个小人也依得。”武松说:“第三件,你把酒店交割了,立刻离开快活林,连夜回乡去,不许你在孟州住!要是在这里不回去,我见你一遍,打你一遍,见


① 捣子——方言,没有正当职业的混混儿,相当于“小痞子”。

你十遍,打你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你性命。你依得么?”蒋门神听了,要想活命,连声答应:“依得,依得,蒋忠都依。”武松提起蒋门神来一看,已经打得鼻青嘴肿,脖子歪在一边,额角流出血来。武松指着蒋门神说:“量你这个鸟蠢汉,值得什么?就是景阳冈上那大虫,我也只三拳两脚就打死了!”直到这时候,蒋门神方才知是武松,更其喏喏连声地告饶。

 正说话间,施恩带领二十个悍勇军健也到了,见武松已经赢了蒋门神,不胜欣喜。武松指着施恩对蒋门神说:“本主已经来了。你一面去交割,一面快去请人来陪话。”蒋门神说:“好汉,且请到店里去坐。”

 武松和众人到店里坐下,见几个酒保正在扶墙摸壁地挣扎,那妇人刚从酒缸里爬出来。武松喝一声:“你们快收拾起身!”蒋门神一面安排车子,收拾行李,先送走那妇人;一面叫没受伤的酒保,到镇上去请十几个为头的豪杰,来店里替蒋门神给施恩陪话。尽把好酒开了,摆了桌面,请众人坐下。武松叫施恩在蒋门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筛满了酒。武松劝大家喝过几碗,发话说:“众位高邻都在这里,小人武松在阳谷县杀了人,发配到这里,就听得人说:‘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管营施恩造的屋宇,做的买卖,被这蒋门神仗势公然夺了。’你们别以为小管营是我的主人,其实他和我并不相干。我武松从来只打天下不明道理的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死也不怕。今天我本想把蒋忠这厮一顿拳脚打死,除去一害。我看在众位高邻面上,暂且寄下这厮一条性命。叫他即日投他乡外府去。要不离开此地,再被我撞见,景阳冈上的大虫就是榜样。”众人这才知道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都起身替蒋门神陪话说:“好汉息怒。让他立即搬走,奉还本主。”蒋门神哪里敢做声?当即清点了家伙什物,交割了店肆,谢了众人,雇了一辆车儿,装了行李,羞渐满面地起身去了。

施老管营听得儿子重霸快活林酒店,骑了马直来店里相谢武松,连日在店内饮酒作贺。快活林境内众人都知道武松了得,哪一个不来拜见武松?施恩从此重整店面,开张酒肆,老管营自回安平寨理事。施恩打听到蒋门神带了老小,不知去向。

从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增加三五分利息,各店和各赌坊兑坊,加倍送钱来给施恩。旋恩得武松争了这口气,把武松似爷娘一般敬重。


【简评26】古今中外,最黑暗的地方,莫过于监狱。监狱里的狱吏、狱卒,大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君,不是爱钱如命的财迷,变着法儿从犯人身上榨钱,就是虐待狂患者,以鞭挞折磨囚犯为乐事。《水浒传》所描写的“牢城”,是关押已决犯的劳改营,尚且如此阴森可怖,关在“不通风”的监狱中未决犯们如何过日子,可以想见。

及实际情况而论,小管营施恩绝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善良之辈。他依仗父亲的势力,在快活林称王称霸,敲诈钱财,每月能进三百多两银子(要不然,一个小小管营,最多不过相当于一个营长,何来如此奢侈的生活?请注意:郓哥父子,只要有三两银子,就能生活好几个月!)。用今天的话来说,施恩是个收取“保护费”的黑社会头头儿。后来被比他实力更强大的张团练指使蒋门神来夺了他的地盘。实际上这是一场地方恶势力之间的争斗,是黑吃黑,双方只存在谁强谁弱、不存在谁是谁非的问题。武松醉打蒋门神所使用的方法,特别是收回酒店以后所使用的“陪话”手段,都是流氓行径,没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充其量不过是帮助这个恶人打败了另一个恶人。书中说:“从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增加三五分利息,各店和各赌坊兑坊,加倍送钱来给施恩。”也就是说,邪恶势力争斗的结果,倒楣的还是老百姓,至少是那些买卖人家和过往客商。

《水浒传》作者一方面固然没有隐瞒施恩的真实背景和身份,一方面也因为武松是个英雄人物而把这件并不光彩的狗咬狗斗争涂上了一层亮丽的色彩,并不公正的天平,明显向施恩一方倾斜。

作为今天的少年读者,第一要有明辨是非的眼光,看清“醉打蒋门神”的事件本质,并不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行为;第二千万不要像武松那样,把这种并不体面的打斗当作英雄业绩来加以模仿学习。

附录:《另眼看水浒(十篇)》之八、“醉打蒋门神”篇


 “醉打蒋门神”一回,关键词不是“打”,而是“醉”,值得回味处则不是“醉打”,而是为什么要打。

 俗话说“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然这武松初到孟州便视牢狱潜规则如无物,对所谓“送人情”嗤之以鼻,“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上了大堂亦出言无状,一百杀威棒临身,竟不皱眉头,“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果真一条铁铮铮的硬汉子。

 不过这条威武不能屈的好汉不多久就被糖衣炮弹击倒,被富贵所“淫”了。杀威棒“寄下”之后,武松住进了单间,每日有专人伺候,好酒好肉款待着,没数日便软化了,态度立马改变,虽然他也明白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此举必有缘故,不过却已经认定对方“想他必是个好男子”。看起来,对武松而言“好男子”的标准很低,就是看不看得起洒家,给不给洒家面子。

 这样一来,施恩出来“看着武松便拜”,灌几句花言巧语的黄汤,武松即刻醉倒,以身相许,承诺:“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相!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一条所谓好汉就这么简单地成了死心塌地的亡命徒,雄赳赳地为施恩卖命去了。

 送几餐好酒好肉,灌一点奉承黄汤,就收复了一位名震四方的“打虎英雄”,驱使其不问是非,不辨皂白,或仅信一面之词,二话不说就情愿两肋插刀。虽说快活林之争只不过是黑道上的地盘之争,里面没甚么正邪善恶可言。不过在下却甚为遗憾,因为比之当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职业杀手、专业保镖的时价,堂堂打虎英雄是不是也太便宜,太廉价了?

 一部《水浒》,所宣扬的主旨号称就是两个字:“忠义”。“忠”是宋江后来加进去的,而“义”却是贯穿始终。可惜这个“义”在很多时候就是如此廉价,其中没有原则,没有道义,甚至没有是非。所谓“有奶便是娘”,私德早已取代了公德,效忠卖命的驱动力仅为个人恩怨和利害得失。也难怪后来宋江每擒一将,只要使出“叱退左右,亲解其缚,扶于座上,纳头便拜”这十六字诀,就可以让对方心悦诚服,随即心甘情愿地归附,加入到“聚义”的行列中。这里的“义”无所谓道德、公义判断,是一种人的贬值出售,“士为知己者死”仅仅成为某种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就看你开不开得起价。

 决斗蒋门神之时,武松当然没有真醉,那是惑敌之策,否则焉能施展出“玉环步,鸳鸯脚”这等非同小可的必杀技?不过在下又以为武松确实是在“醉打”,因此前他就已被黄汤灌醉,早丧失了自觉的理性判断与选择(也或许原本就没有),已成了一台纯粹的“打架机器”了。

 假如那蒋门神果真了得,一不小心竟打趴了武松,在下倒是相信武松这条硬汉子即便不敌也不会屈服的,即使蒋门神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决不会皱一皱眉头。可那又如何?白白一条性命枉送于黑道火并而已。再假如蒋门神一方是监狱长的公子,对武松亦好生款待和尊重,武松转而“醉打”施恩,这基本是100%可以肯定的事。就如“醉打”之后又有张都监格外“看重”,武松遂感激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随镫,服侍恩相。”

 曾有网友著妙文一篇《武松是个小人》,尽数武松之杀戮成性,不法枉为之举。在下觉得,武松之不法,盖因其眼中无法,不仅没有王法,或者连天法地法亦没有,不过在下倒也欣赏武松的敢作敢为,不违职业操守,起码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此表明他至少还有心法,还识得行规。即便可以被理解为小人,那至少还是人。比之连心法都丧失了的,只会依仗权势或官方,看风使舵、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类的走狗或乏走狗强,却又不知强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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