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雄、石秀、时迁离了蓟州,走了几天,接近梁山泊地面。那天过了香林洼,天色渐渐晚了。见前面溪边有一家客店,三人忙赶了过去。店小二正要关门,见这三个人撞了进来,就放他们进来安歇,问:“客人不曾打火么?”时迁说:“我们自己料理①。”小二说:“今天没有别的客,灶上两只锅都空着,客人自用不妨。”时迁问:“店里有酒肉卖么?”小二说:“今天早起有些肉,都被临近人家买了去,只剩得一瓮酒在这里,没菜肴下饭。”时迁说:“先借五升米来做饭。”小二哥取出米来给时迁,时迁就淘洗干净了,做起饭来。石秀自在房中安顿行李。
杨雄取出一只钗儿递给小二,要回他这瓮酒来吃,明天一总算账。小二收了钗儿,到里面去掇出那瓮酒来开了,又拿一碟儿熟菜来放在桌子上。时迁先提一桶汤来,让杨雄、石秀洗了手脚,然后放下四只大碗,筛下酒来,就请小二哥一起坐着吃。
石秀看见店中檐下插着十几把好朴刀,就问小二哥:“你店里怎么有这么多军器?”小二哥说:“这都是主人家留在这里的。”石秀问:“你家主人是谁?”小二说:“客人,你们在江湖上走,怎么不知道我这里?前面那座高山,叫做独龙山。山前有一座冈子,叫做独龙冈,上面就是主人家的宅子。这里方圆三十里,叫做祝家庄。庄主太公有三个儿子,称为祝氏三杰。庄前庄后,有五六百人家,都是他佃户,每家分两把朴刀给他。我这里叫做祝家店。常有几十个家人来店里上夜,所以分下这许多朴刀。”石秀问:“他分军器在店里,有什么用?”小二说:“这里离梁山泊不远,怕他那里的贼人来借粮,因此准备下。”石秀说:“给你些银两,回给我一把朴刀用,行么?”小二说:“这个却使不得,器械上都编着字号。小人可吃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这主人法度不轻。”石秀笑着说:“我和你说笑呢,你就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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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当时的乡村旅店,有旅客自己做饭吃的习惯。
杨雄、石秀又吃了几碗酒,时迁忽然问:“哥哥想吃肉么?”杨雄说:“小二说肉卖没了,又哪里去买?”时迁嘻嘻地笑着,到灶上去提出一只煮熟了的公鸡来。杨雄问:“哪里来的这鸡?”时迁说:“兄弟刚才到后面去净手,见这只鸡在笼里,寻思没什么给哥哥下酒,被我悄悄儿拿到溪边去杀了,提桶汤到后面,就在那里挦得干净,煮熟了,拿来给两位哥哥吃。”杨雄说:“你这厮还是这等贼手贼脚。”石秀笑着说:“还不改老本行。”三个人说笑着,就拿这鸡来下酒,然后盛饭来吃。
店小二睡了一觉,爬起来前后照看;见桌上有些鸡骨头,到灶上一看,还有半锅肥汤。去后面笼里查看,不见了鸡,连忙出来问:“客人,你们好不懂道理,怎么偷我店里的报晓鸡吃了?”时迁说:“耶,耶,见鬼了。我自己在路上买了这只鸡来吃,什么时候见过你的鸡!”小二说:“我店里的鸡哪里去了?”时迁说:“敢情被野猫拖了,被黄鼠狼吃了,被鹞鹰扑了,我怎么得知!”小二说:“我的鸡刚才还在笼里,不是你偷了是谁?”石秀说:“不要争吵了,值几个钱,赔你就是了。”店小二说:“我这是报晓鸡,店内少它不得,你就是赔我十两银子也不行,只要还我鸡。”石秀大怒,说:“你诈哄谁?老爷不赔你,能把我怎么样?”店小二说:“客人,你们不要在这里讨野火吃!我这店不比别处的客店。拿你到庄上,就当梁山泊贼寇解到官府去。”石秀大骂:“我就是梁山泊好汉,看你怎么拿了我去请赏!”杨雄也大怒:“好意还你钱,你不要,看你怎么拿了我们去!”小二大叫一声:“有贼!”立刻从后面走出四五个大汉来,正要动手,被石秀一拳一个都打翻了。小二还想叫,被时迁一掌打肿了脸,捂着腮帮子做声不得。这几
个大汉都从后门溜走了。杨雄说:“兄弟,这厮们一定去叫人来,咱们快走吧。”三个人当即把包裹分开背了,穿上麻鞋,挎了腰刀,各人去枪架上拣一把好朴刀。石秀到灶前找了把草,灶里点了火,四下里点着。那火被风一煽,刮刮杂杂烧起来,顷刻间烛天映地。
三人拽开脚步,望大路上走。走了半个更次,见前面后面火把乱晃,大约有一二百人,发着喊赶来。石秀说:“不要慌,咱们拣小路走。”杨雄说:“别走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等天色明朗了再走。”正说着,只见四下里火把合拢来。杨雄当先,石秀在后,时迁在中,都挺着朴刀来战庄客。杨雄手起刀落,先剁翻了前面的五六个;后面的急忙要退,石秀赶上去,又戳翻了六七个。众庄客赶紧都退了去。三个人正走之间,枯草里舒出两把挠钩,把时迁搭住,拖进草窝里去了。石秀急转身来救,背后又舒出两把挠钩来,幸亏杨雄眼快,用朴刀一拨,把挠钩拨开了,拿朴刀望草里乱戳,埋伏的人,都走了。两人怕另有埋伏,顾不得时迁了,四下里找路走。躲开火把,一直望东边去了。
杨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见一座村落酒店,石秀说:“哥哥,前头酒肆里买碗酒饭吃了去,就便问问路程。”两人走进村店里来,酒保铺下菜蔬、按酒,把酒烫来,两人正要吃,见一个大汉,生得阔脸方腮,眼鲜耳大,貌丑形粗,从外面奔进来,叫一声:“大官人叫你们挑担到庄上去纳。”店主人连忙答应:“装了担,立刻就送到庄上。”那人吩咐了,转身正从杨雄、石秀面前走过。杨雄却认得他,叫了一声:“小郎,你怎么在这里?”那人回头一看,忙叫:“恩人怎么到这里来?”望着杨雄就拜。
石秀问:“这位兄长是谁?”杨雄说:“这个兄弟,姓杜名兴,祖贯中山府①人氏,因为他脸面生得粗莽,因此人都叫他‘鬼脸儿’杜兴。上年做买卖来到蓟州,为一口气打死了同伙的客人,被监在蓟州府里。我见他拳棒上都来得,一力维持救了他。不想今天在这里相会。”杜兴就问:“恩人,为什么公事来到这里?”杨雄附耳低声说:“我在蓟州杀了人,要投梁山泊去入伙。昨晚在祝家店投宿,因一个同来的伙伴时迁,偷了他店里的报晓鸡吃,和店小二闹起来,把他店屋放火烧了。庄上人赶来,我弟兄两个搠翻了他几个,不防乱草中舒出两把挠钩来,把时迁搭了去。我两人逃到这里,正要问路,不想遇见贤弟。”杜兴说:“恩人不要慌,我叫他们放了时迁。”杨雄说:“贤弟少坐,同饮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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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中山府——宋代没有中山府。汉代有中山郡,地点在今河北唐县、定县一带。
三人坐下饮酒,杜兴说:“小弟得蒙恩人照拂,离了蓟州,来到这里。感承一个大官人见爱,收录小弟在家中做个主管,很是信任。这里独龙冈前面,有三个村坊:中间是祝家庄,西边是扈家庄,东边是李家庄。这三处庄上,总共有一两万人家。惟有祝家庄最豪杰,为头的祝太公有三个儿子,人称祝氏三杰。长子祝龙,次子祝虎,三子祝彪。还有一个教师,叫做‘铁棒’栾廷玉,有万夫不当之勇。庄上自有一两千了得的庄客。西边那个扈家庄,庄主扈太公有个儿子,叫做 ‘飞天虎’扈成,也十分了得;还有一个女儿最英雄,叫做‘一丈青①’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双刀,马上马下十分了得。东村庄上,才是杜兴的主人,姓李名应,能使一条浑铁点钢枪,背藏飞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没。这三村惟恐梁山泊好汉来借粮,因此结下生死誓愿,同心共意,但有吉凶,互相救应。如今小弟引二位到庄上,见了李大官人,求一封书信去搭救时迁。”杨雄问:“你那李大官人,莫不是江湖上人称‘扑天雕’的李应?”杜兴说:“正是他。”杨雄叫酒保计算酒饭钱,杜兴哪里肯要他还?
杜兴引杨雄、石秀来到李家庄。真个好大一座庄院!进门到厅前,杜兴引杨雄、石秀上厅拜见。李应答礼,请上厅坐,杨雄、石秀再三拜谢,先说了在祝家店为一只鸡和小二争执,次说时迁怎么被祝家庄的人抓去,最后请求大官人致书祝家庄,救时迁性命。李应请门馆先生来商议之后,修了一封书信,使个图书印记,差一个副主管拿上,备一匹快马,火速去祝家庄取这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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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一丈青——本是一种细长银簪的俗名。用来作为扈三娘的外号,是指她身材苗条。
李应说:“两位壮士放心,小人书去,当即放来。”杨雄、石秀再三道谢。说了些闲话,请到后堂去吃了早膳。
巳牌时分,那个副主管回来说:“小人亲见祝太公,下了书,本来准备放了,祝氏三杰却不肯放,一定要解上州去。”李应失惊,说:“他和我们家结下生死之交,怎么能这样?我再修书一封,杜主管,你再去走一遭儿,一定要亲见祝太公,说个明白。”杜兴接了书信,上马奔祝家庄去了。
看看天色将晚,杜兴方才独自一个跑马回来。气得紫涨了面皮,龇牙咧嘴,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气定了,方才说:“小人拿了东人书札到他那里,正好遇见祝龙、祝虎、祝彪。祝彪喝问:‘你又来做什么?’小人躬身禀说:‘东人有书信拜上。’祝彪那厮变了脸,说:‘你那主人这样不爹事!早晌着个泼男女来这里下书,要讨那个梁山泊贼人时迁。如今我正要解上州里去,你又来干什么?’小人说:‘这个时迁,不是梁山泊伙儿内的,他是蓟州来的客人。要投敝庄东人,不想误烧了官人店屋,明天东人自当依旧盖还,万望俯看薄面,高抬贵手,宽恕宽恕。’祝家三个都叫着说:‘不还,不还!’小人又说:‘官人请看东人亲笔书札。’祝彪那厮接过书去,也不拆开来看,就手扯了个粉碎,叫人把小人直叉出庄门。祝彪、祝虎还发话说:‘别惹老爷性发,把那李应捉来,也当做梁山泊强寇解上州去。’小人只得飞马走了回来。小人本不敢尽言,实在被那厮气苦了。”
李应听了,心头那把无明孽火升起三千丈,按纳不下,大叫:“快备我那马来!”杨雄、石秀劝说:“大官人息怒,不要为小人们坏了贵处义气。”李应哪里肯听?到房中披上一副黄金锁子甲,前后兽面掩心,穿一领大红袍,背胯边插着五把飞刀,拿了点钢枪,戴上凤翅盔,来到庄前,点起三百悍勇庄客。杜兴也披一副甲,拿杆枪上马,带领二十余骑马军。杨雄、石秀也结扎起,挺着朴刀,跟着李应的马,直奔祝家庄来。
日头衔山时分,来到独龙冈前,将人马排开。原来祝家庄占着整座独龙冈,四周一遭儿阔港。那庄院正造在冈上,有三层城墙,都是巨石垒砌的,约高二丈。前后两座庄门,两条吊桥。墙里四边,都盖着窝铺,四下里遍插刀枪军器,门楼上排着战鼓铜锣。李应勒马,在庄前大叫:“祝家三子,怎敢毁谤老爷!”只见庄门开处,拥出五六十骑马来,当先一骑似火炭的赤马上,坐着祝家第三子祝彪。
李应见了祝彪,指着他大骂:“你这厮嘴边奶腥未退,头上胎发犹存,你爷和我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共意,保护村坊。你家有事情,要取人,早来早放,要取物,无有不奉。今天我只要一个平头百姓,两次修书来讨,你扯了我的书札,羞辱我名声,是何道理?”祝彪说:“俺家虽和你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协力,共捉梁山泊反贼,扫清山寨,你怎么却结连反贼,意在谋叛?”李应怒喝:“你说他是梁山泊什么人?你这厮冤枉百姓做贼,当得何罪?”祝彪说:“贼人时迁自己都招了,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企图遮掩。你要走就走,再不走,连你捉了,也当贼人解送!”
李应大怒,拍坐下马,挺手中枪,直奔祝彪。祝彪纵马来战李应。两人就在独龙冈前,一来一往,斗了十七八合,祝彪战李应不过,回马就走。李应纵马追去,祝彪把枪挂在了事环上,左手拈弓,右手搭箭,拽满弓,翻身一箭。李应急躲,正射在臂上,翻筋斗坠下马来。祝彪勒转马要来抢人,杨雄、石秀见了,大喝一声,高举朴刀,直奔祝彪马前杀来。祝彪抵挡不住,急忙勒回马头,被杨雄一朴刀戳在马屁股上。那马负疼,直立起来,险些儿把祝彪掀在马下,幸亏随从的人都搭上箭射来。杨雄、石秀没有衣甲遮身,只得退回不赶。杜兴忙把李应救起。
李应回庄下马,与众人同入后堂,卸了衣甲,拿金创药敷了伤口。杨雄和石秀说:“大官人中箭,都是贮我等连累。既然那厮无礼,时迁也不能够出来,我弟兄两个,只得上梁山泊去,恳告晁、宋二公并众头领,来给大官人报仇,就便也救了时迁。”李应说:“不是我不用心,实出无奈。两位壮士休怪。”两人拜辞了李应,杜兴送出村口,指明了道路,作别了自回李家庄。
【简评42】时迁贼性不改,到处偷鸡摸狗,还没有上梁山,就借梁山的名气惹事儿,引起了后来的“三打祝家庄”故事。当然,即便没有时迁偷鸡的引子,祝家庄离梁山泊这样近,梁山泊与祝家庄之间的这一场战争,早晚也还是要发生的。
《水浒传》的作者是南方人,对北方的地理气候都很不熟悉,因此往往用“含糊其辞”的方法打马虎眼儿。例如祝家庄到底在哪个县,书中就没交代。本回开头,原文写杨雄等三人火烧祝家店的地点是“到了郓州地面”。但是明显有错。第一,郓州置于隋开皇十年,十八年改为郓城,唐代改名万安县,五代以后恢复郓城县,原址在今山东东平县西、东平湖东岸的州城镇。直到金代,才因为水患把县治迁到盘沟村,即今天的山东郓城县县治。因此宋江时代根本就没有郓州(郓州在政和初年已经升为东平府)。第二,书中的“郓州”如果指郓城,那么郓城在梁山泊的南面偏西,从河北蓟州到梁山泊,根本不可能路过郓州。第三,书中的“郓州”如果指东平府,倒是在梁山泊的北面,但已经升府,不能再称郓州了。第四,祝家庄究竟属于哪一个县,《水浒传》中没有说明,但只能在梁山泊的北面。因此我的改写本也含混地说“接近梁山泊”,而不提具体地点。此外,时迁偷鸡的季节,据书中交代,已经是隆冬,时迁把鸡拿到外边杀了不难,难的是天寒地冻,小河结冰,怎么开膛去毛?再说,店小二一声吆喝,从后面冲出来几个赤条条的大汉,也和隆冬季节太不合拍了。因此我在本回书里也是“葫芦提”一笔带过,不提季节,也不提几个大汉是否赤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