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雄、石秀投梁山泊来,远远望见一处新造的酒店。两人到店里,买些酒吃,就问路程。这酒店是梁山泊新添设做眼的,由石勇掌管。两人一面吃酒,一头动问酒保上梁山泊的路程。石勇过来答应:“你们两位客人从哪里来?要上梁山去干什么?”杨雄说:“我们丛蓟州来。”石勇猛可想起,说:“足下莫非是石秀么?”杨雄说:“我是杨雄,这个兄弟是石秀。大哥如何得知石秀名字?”石勇忙说:“小子不认得。前者戴宗哥哥到蓟州回来,多曾称说兄长。闻名久矣。”三个叙礼罢,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石勇说了。石勇随即叫酒保置酒来相待。饭后推开后面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支响箭。只见对港芦苇丛中,有小喽啰摇过船来。石勇就邀二位上船,直送到鸭嘴滩上岸。石勇已经先着人上山去报知,戴宗、杨林下山来迎接,一同来到大寨。
众头领知道有好汉上山,都来聚会,在大寨坐下。戴宗、杨林引杨雄、石秀上厅参见晁盖、宋江并众头领。晁盖细问两人来历,杨雄、石秀把本人出身及投托入伙的意思说了,众人大喜,让位而坐。杨雄接着说到有个来投托大寨一同入伙的时迁,不该偷了祝家店的报晓鸡,争闹起来,石秀放火烧了他店屋,时迁被捉;李应两次修书去讨,怎奈祝家三子坚执不放,誓要捉拿山寨里好汉,千般辱骂,十分无礼。刚刚说罢,晁盖大怒,喝叫:“孩儿们,把这两个拿下,给我斩讫报来!”
宋江慌忙劝说:”哥哥息怒,两个壮士不远千里而来,同心协助,为何却要斩他?”晁盖说:“俺梁山泊好汉,自从火并王伦之后,就以忠义为主,施仁德于民。一个个兄弟下山去,从不曾折了锐气。新旧上山的兄弟们,各各都有豪杰的光彩。这厮们两个,却拿梁山泊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吃,因此连累我等受辱。今天先斩了这两个,将这厮首级拿到那里去号令,随即起军马去洗荡那个村坊。孩儿们,快斩了报来。”宋江劝住说:“哥哥没听这两位贤弟刚才所说,那个鼓上蚤时迁,他原本就是这种人,哪是这二位贤弟要玷辱山寨?我也听得人说,祝家庄要和俺山寨敌对。眼下不是我们要去打他,是他要来生事,咱们正好乘势去拿那厮。要是打下祝家庄来,倒够咱们三五年的钱粮。小可不才,亲领一支军马,启请几位贤弟下山去打祝家庄,请李应上山入伙。若不洗荡了那个村坊,誓不还山。”吴学究说:“公明哥哥之言最好,岂可山寨自斩手足?”戴宗就说:“宁可斩了小弟,也不可绝了贤路。”众头领力劝,晁盖方才免了二人。杨雄、石秀拜谢罪了,晁盖叫去坐在杨林之下。
第二天聚众议事,商定下山攻打祝家庄的头领:头一拨儿,宋江、花荣、李俊、穆弘、李逵、杨雄、石秀、黄信、欧鹏、杨林,带领三千小喽啰,三百马军,立即下山;第二拨是林冲、秦明、戴宗、张横、张顺、马麟、邓飞、王矮虎、白胜,也带三千小喽啰,三百马军,随后接应。再着宋万、郑天寿把守金沙滩、鸭嘴滩二处小寨,就近接应粮草。
宋江带领众头领来到独龙山前,相距一里多路下了寨栅。听说祝家庄里面路径复杂,打算先派两个人去探路,宋江当即派石秀和杨林去走一遭儿。两人说定:杨林扮成解魇的法师,身边藏了短刀,手里擎着法环,一路摇进去。石秀在蓟州卖过柴,还是挑一担柴进去卖。身边藏了暗器,有些缓急,扁担也用得着。”
第二天一早,石秀挑着一担柴进了祝家庄,见四下里树木丛密,路径曲折复杂,就歇下柴担不走。听得背后法环响,回头一看,见杨林头戴破笠,身穿法衣,手里擎着法环,一路摇了进来。石秀见没人,叫住杨林说:“路径难认,不知哪条是我跟随李应走
过的路。”杨林说:“不要管他路径曲直,只管拣大路走就是了。”石秀又挑了柴,顺大路先走,见前面一个村子,有几家酒店肉店。石秀挑着柴,在酒店门前歇了,见各店都把刀枪插在门前,往来的人,每人身上穿一件黄背心,写一个“祝”字。石秀见了,向一个老年人唱个喏,拜揖说:“老丈,请问这里是什么风俗?为什么都把刀枪插在当门?”那老人说:“你是哪里来的客人?快走吧!”石秀说:“小人是山东贩枣子的客人,折了本钱,回乡不得,只好担柴到这里来卖,不知这里的风俗。”老人说:“你快到别处躲避,这里早晚要大厮杀了。”石秀问:“这里这么好的村坊,为什么要大厮杀?”老人说:“客人,你真个不知道,我告诉你。俺这里叫做祝家村,冈上住的就是庄主祝太公。只因恶了梁山泊贼人,如今引领军马扎在村口。如今祝太公号令下来,要我们每户人家选精壮后生准备着,一旦有令传来,就去策应。”石秀问:“你们村中,总共有多少人家?”老人说:“单我祝家村,就有一二万人家,东西还有两村人接应。再说,我这村里的路,有首诗说得好:‘好个祝家庄,尽是盘陀路。容易进得来,只是出不去。’外人进来,不知道路,来一个捉一个。”石秀听了,就哭起来,翻身拜那老人说:“小人是个折了本钱、归乡不得的人,倘或卖了柴出去,撞见厮杀,走不脱,却不是苦?爷爷,可怜小人,情愿把这担柴送给爷爷,只求指给小人出去的路吧。”那老人说:“我怎能白要你的柴?我就买下你的。你进来,请你吃些酒饭。”
石秀谢了,挑着柴,跟那老人到屋里。那老人筛下两碗酒,盛一碗饭,叫石秀吃了。石秀再三拜谢说:“爷爷指教出去的路径。”那老人说:“你从村里出去,只要看见有白杨树,就可以转弯,不问路道阔窄。如果走错了,不单走不出去,死路的地下还埋着竹签铁蒺藜,踏着机关,非死即伤。”石秀拜谢了,又问:“爷爷高姓?”那老人说:“这村里姓祝的最多,只有我复姓钟离。”
正说话间,听得外面闹吵,说是拿了一个细作。石秀吃了一惊,跟那老人出来一看,见二三十个庄客押着杨林过来,剥得赤条条的,用索子绑着。石秀暗暗叫苦,却悄悄儿假问钟离老人:“这个拿住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事儿绑了他?”钟离老人说:“你不听见说他是宋江派来的细作?”石秀拜谢说:“老爷爷,请指点一条路出去。”钟离老人说:“今天晚了,倘若遇见厮杀,白白送了你性命。你且在我家歇一夜,明天打听得没事儿,才可出去。”
石秀再三称谢,讨个火把,叫了安置,自去屋后草窝里睡了。
宋江军马在村口屯驻,不见杨林、石秀出来,随后又叫欧鹏再去探听,出来回报说:“听得村里人讲,说是捉了一个细作,小弟见路径复杂难认,不敢深入。”宋江忿怒地说:“怎能等得回报了再进兵?已经被拿了一个,去晚了,必然陷了两个兄弟。我们今夜只顾进兵,杀进去,救两个兄弟。”李逵就叫:“我先杀进去,且看他里面怎样?”宋江随即传令:李逵、杨雄为前队先锋,李俊为合后,穆弘居左,黄信在右,宋江、花荣、欧鹏为中军,众头领带着三千军士,摇旗呐喊,大刀阔斧,杀奔祝家庄去。
先锋李逵,脱得赤条条的,挥两把夹钢板斧,火剌剌地冲到庄前,见吊桥高高拽起,门里不见灯火。李逵拍着双斧,隔岸大骂:“那个姓祝的鸟老贼,你出来,黑旋风爷爷在这里!”庄上只是不应。李逵就要下水蹚过壕沟去,杨雄扯住说:“使不得。等哥哥来了再商议。”
宋江中军人马到来,杨雄接着,报说庄上不见人马,也没动静。宋江忽然猛省:“这是我的不是了。兵书上明明写着:‘临敌休急暴。’是我一时性急,只想救两个兄弟,连夜进兵,不期深入重地。到了他庄前,不见敌军,他必有计策。”立刻下令退兵。
这边人马一动,庄里一个号炮飞起,独龙冈上千百个火把一齐点着,门楼上弩箭如雨点般射来。宋江急忙回军,只见后军头领李俊骑马过来说:“来的旧路都被阻塞了,必有埋伏。”
宋江叫军马四下里寻路走。李逵挥起双斧,往来寻人厮杀,却不见一个敌军。这时候独龙冈山顶上又放起一个号炮来,四下里伏军尽起,喊声震地,惊得宋江目瞪口呆,只好叫小喽啰顺大路杀出去。走不多久,前军屯塞住了,宋江问:“怎么不走了?”众军士说:“前面都是盘陀路,走了一程,又回到原地。”宋江下令:“军马望有人家灯光亮处取路出去。”走不多远,前军又发喊,报说:“路上都是苦竹签、铁蒺藜,遍地撒满鹿角,塞了路口。”
宋江正慌急中,左军穆弘来报:“石秀来了。”只见石秀拈着口刀,奔到马前说:“哥哥别慌,兄弟已经探知道路了。叫三军只见有白杨树,就转弯走,不要管它路阔路狭。”宋江暗传将令,约莫走过五六里路,见前面敌军人马越来越多了。宋江疑忌,就问石秀,石秀说:“他有红灯笼为号。”花荣用手指着对宋江说:“哥哥,你看见树影里那盏红灯笼么?庄上见我等投东,就把那灯笼往东扯;见我们投西,就把那灯笼往西扯。”宋江问:“怎地奈何他那灯笼?”花荣说:“这有何难!”拈弓搭箭,一箭射去,就把那盏红灯射了下来。四下里伏兵看不见那红灯笼,都乱蹿起来。宋江叫石秀引路,杀出村口去。只听得前山喊声大作,火把纵横,宋江扎住前军,叫石秀领人去探。不多时,回来报说:“是山寨中第二拨接应军马到了,杀散了伏兵。”
宋江下令进兵夹攻,夺路奔出村口,祝家庄人马四散去了;会合着林冲、秦明军马,同在村口驻扎。整点人马,不见了镇三山黄信。昨夜跟去的军人说:“黄头领前去探路,不提防芦苇丛中舒出两把挠钩,拖翻马脚,被活捉去了。”众人说:“庄门不曾打开,倒失了两个兄弟!”杨雄说:“东村李大官人,前天被祝彪射了一箭,如今在庄上养病,哥哥何不去和他计议?”宋江说:“我正忘了他。他知道本处地理虚实。”吩咐取一对上好缎匹,选一骑好马和鞍辔,牵羊担酒,亲自上门求见。留林冲、秦明守护栅寨。宋江带领花荣、杨雄、石秀上了马,随行三百马军,投李家庄来。
到得庄前,见门楼紧闭,吊桥高高拽起,墙里摆着许多庄兵。见有人马到达,门楼上擂起鼓来。宋江在马上大叫:“俺是梁山泊头领宋江,特来谒见大官人,别无他意,不要提备。”庄门上杜兴看见杨雄、石秀,慌忙开了庄门,坐小船过来,给宋江声喏。杨雄、石秀回禀:“这位兄弟就是引小弟两个投李大官人的,叫做鬼脸儿杜兴。”宋江说:“原来是杜主管。烦足下对李大官人说,梁山泊宋江久闻大官人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因祝家庄要和俺们做对头,经过此间,特献彩缎名马,羊酒薄礼,只求一见,别无他意。”杜兴领了话,回庄直到庄里。
李应带伤坐在床上。杜兴把宋江求见的话说了。李应说:“他是梁山泊造反的人,我怎能和他相见?你去回他话,只说我卧病在床,动止不得,难以相见,改日再拜会。所赐礼物,不敢领受。”
杜兴再次来见宋江,说:“俺东人再三拜上头领,本想亲身迎迓,奈因受伤卧床,不能相见,容日后专程拜会。所赐厚礼,不敢领受。”宋江说:“我知你东人的意思了。他怕祝家庄见怪,不肯出来。”杜兴说:“不是如此,确实因伤。小人虽是中山人氏,到这里多年,也知道此间虚实。中间是祝家庄,东面是俺李家庄,西面是扈家庄。这三个村庄,曾经誓愿结下生死之交,有事互相救应。如今祝彪恶了俺东人,自然不去救应了。只怕西村扈家庄还要去相助。他庄上有一个女将,叫做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刀,相当厉害。她是祝家庄第三子祝彪定下的妻室,早晚要娶。将军攻打祝家庄,不必提备东边,只要紧防西路。祝家庄有前后两座庄门。单打前门,并不济事,必须两面夹攻,方才破得。前门外路杂难认,一遭儿都是盘陀路,阔狭不等。必须看见白杨树,才可转弯。”石秀说:“他如今把白杨树都砍了。”杜兴说:“砍了树,还有树墩在。不过只宜白天进兵攻打,黑夜不可进兵。”
宋江谢了杜兴,回寨里来,商量如何再去攻打祝家庄。这一次宋江亲自做先锋,点马麟、邓飞、欧鹏、王矮虎四个随行。第二路点戴宗、秦明、杨雄、石秀、李俊、张横、张顺、白胜,准备下水;第三路点林冲、花荣、穆弘、李逵,分作两路策应。
宋江要亲自去打头阵,前面打着一面大红帅字旗,引着四个头领,一百五十骑马军,一千步军,直到独龙冈前。只见门前立一对白旗,上书两行字:“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
众头领看了大怒,宋江发誓说:“我要是打不下祝家庄,永远不回梁山泊。”留下第二拨头领攻打前门,自引前部人马,转过独龙冈后面来。这时候,见正西一彪军马呐喊着从后面杀来。宋江带了欧鹏、王矮虎,分一半人马前来迎战。山坡下来军约有二三十骑马军,簇拥着一员女将一丈青扈三娘,骑青鬃马,执日月刀,引三五百庄客,前来策应。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一见是个女将,立即催马向前,挺手中枪迎敌。两军呐喊,扈三娘拍马舞刀来战王矮虎。两人斗了十几合,王矮虎渐渐架隔不住。王矮虎初见一丈青,恨不得一个回合就捉过来,谁想斗过十合之上,渐渐地手颤脚麻,枪法都乱了。一丈青是个乖觉的人,心中说声:“这厮无礼。”两把刀直上直下砍来。王矮虎看看敌不过,拨回马头正要走,被一丈青纵马赶上,把右手刀挂了,轻舒玉臂,把王矮虎提离雕鞍,掷于马下。众庄客齐上,把王矮虎横拖倒拽活捉去了。
欧鹏见捉了王英,挺枪来救。一丈青纵马舞刀接战。欧鹏使得好一条铁枪,却也得不到那女将半点儿便宜。邓飞在远处见欧鹏战那女将不下,舞起一条铁链,跑马大喊赶来。祝家庄人怕一丈青有失,慌忙放下吊桥,开了庄门,祝龙亲自引了三百余人,拍马提枪,来捉宋江。马麟舞起双刀,迎住祝龙厮杀。邓飞恐怕宋江有失,不离左右。宋江见马麟斗祝龙不过,欧鹏斗一丈青不下,正慌哩,见一彪军马从斜刺里杀来。原来是霹雳火秦明听得庄后厮杀,前来救应。宋江大叫:“秦统制,你去替马麟。”
秦明是个急性子人,更何况祝家庄捉了他徒弟黄信,正没好气,飞起狼牙棍,拍马直取祝龙。祝龙挺枪来敌秦明。马麟就引人去夺王矮虎。一丈青见马麟来夺人,撇了欧鹏,接住马麟厮杀。
两个都使双刀,马上相迎,正如这风飘玉屑,雪撒琼花,看得人眼都花了。秦明和祝龙斗了十几合,庄门里教师栾廷玉见祝龙敌不过秦明,带上铁锤,上马挺枪,杀了出来。欧鹏就来迎住栾廷玉厮杀。栾廷玉刚一交马,带住了枪,却往斜刺里走。欧鹏赶去,被栾廷玉一飞锤正个打着,翻筋斗攧下马去。邓飞大叫:“孩儿们救人!”舞着铁链,直奔栾廷玉。小喽啰急救欧鹏上马。祝龙敌秦明不住,拍马就走。栾廷玉也撇了邓飞,却来战秦明,两人斗了一二十合,不分胜败。栾廷玉卖个破绽,落荒而走,秦明跃马舞棍追去。栾廷玉拍马往荒草中跑,秦明不知是计,追了过去。原来祝家庄外面,到处都有人埋伏,见秦明马到,拽起绊马索来,连人和马都绊翻了,发声喊,捉住了秦明。邓飞见秦明坠马,慌忙来救,看见绊马索拽起,正要回身,两下里挠钩似乱麻一般伸过来,也被活捉了去。
这时候宋江身边没人保护,马麟看见,只得撇了一丈青,奔回来保护宋江,望南而走。背后栾廷玉、祝龙、一丈青,分头赶来。看看没路,只见正南上穆弘飞马而来,背后随从约有五百人马。东南上也有三百余人,两个好汉领头飞奔前来:一个是杨雄,一个是石秀。东北上花荣高声大叫:“栾廷玉留下命着!”三路人马并力来战栾廷玉、祝龙。庄上望见,怕两人吃亏,叫祝虎守住庄门,祝彪骑一匹烈马,使一条长枪,引五百余人,从庄后杀出来,接住了混战。庄前李俊、张横、张顺,下水过去,被庄上乱箭射来,不能登岸。戴宗、白胜不会水,只能在岸边呐喊。宋江见天色晚了,急叫马麟先保护欧鹏出村口去;众好汉且战且走。
正走之间,见一丈青飞马赶来,宋江拍马望东而走。背后一丈青紧紧追赶,正要赶上宋江,山坡上黑旋风李逵大叫:“那鸟婆娘哪里去?”抡两把板斧,引着七八十个小喽啰,大踏步赶来。一丈青勒住马,往树林边走。树林边转出十数骑马军来,林冲一马当先,大喝:“那婆娘哪里走?”一丈青飞刀纵马,直奔林冲,林冲挺丈八蛇矛迎敌。两人斗不到十合,林冲卖个破绽,靠拢去,轻舒猿臂,把一丈青活挟过马来,叫军士绑了。宋江见天色已晚,不可恋战,叫李逵快到村中接应众好汉,都来村口商议。
林冲押着一丈青,和众头急急地都赶出村口来。祝家庄人马也回庄去了。扈家庄已经把王矮虎解送到祝家庄。祝龙把捉到的人都用陷车囚了,打算等拿住宋江,一起解上东京去请功。
宋江收回人马,到村口下寨,叫四个头目,带二十个小喽啰,把一丈青拴了双手,连夜送上梁山泊去,交给宋太公收管。
众头领都以为宋江自己要这个女子,忙小心送去。又用一辆车儿装了欧鹏,一起送上山去将养。
第二天,吴学究引三阮、吕方、郭盛,带五百人马到来。宋江出寨迎接,到中军帐坐下。吴用说: “眼前正好有个人来献计。看来祝家庄旦夕可破了。”宋江忙问:“是谁来献计?”吴学究笑着说:“这个人,是石勇面上来投入伙的,又和栾廷玉那厮最好,也是杨林、邓飞的至爱相识。他知道哥哥攻打祝家庄不利,特献这条计策来入伙,作为进身之阶,随后就到。五天之内,此计可行。”宋江听了大喜,方才笑逐颜开。
【简评43】“三打祝家庄”,是宋江第一次正式用兵。对方只是一个村庄,应该说是“小试牛刀”而已。所谓的“盘陀路”,无非是“迷宫”的原理,用小树林阻挡,最多还有几个陷坑,并没有地雷,只能迷惑单身客人,作为大军,即便没有读过兵书,从黄帝打蚩尤时代就已经用上了指南车,宋江时代,罗盘已经很普及,大军驻扎在村口,哪怕自己开辟一条大路,也很容易,何至于迷路?特别是宋江作为三军主帅,却沉不住气,连杜兴都知道“地势复杂不熟,最忌黑夜作战”这样的军事常识,宋江居然在到达的当天,就贸贸然下令黑夜进军,不打败仗,那才怪哩!再说,宋江第一次进军,就能够直接到达独龙冈庄前,可见盘陀路并不那么厉害,而是黑夜退兵的时候才被盘陀路迷住的,路上也不过撒了些鹿角、铁蒺苈,再加上有红灯笼指路;如果白天进兵,这些困难,就都不存在了。此次之败,败在宋江,还不明显么?黄信被挠钩所捉,宋江又要斩跟随的军汉,都是土匪行径,而不是主帅风度。
附录:《另眼看水浒(二十篇)》之十四
梁山的一干好汉,除了被着力刻划的几位之外,在下对其中一位不甚紧要的人物印象颇深,就是那矮脚虎王英。
说不甚紧要,是因这王矮虎论武功仅列三流;论功劳鲜有建树,未曾有过惊人之举;论出身乃一车夫:“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上清风山”;论模样毫无特色,“五短身材,一双光眼”,属中等以下,也就和宋江一个档次(大概能白一点)。
然非独在下,前几年流行于荧屏之上的水浒TV版里面的王矮虎,虽嬉皮笑脸,形象不敢恭维,倒也描述得个性鲜明,率性而为,豪迈而多情,确当得起一条没遮拦的好汉子,导演亦不吝镜头,耗费了数十米胶片,刻意编了一段夫妻凄美死别的场景。说实话,仅论个性鲜明,率性而为,梁山好汉大多都当的起,只是若要再加上多情这一条,或用个贬义词——好色的话,则梁山大约就唯此一人了。
这么说来,王矮虎所以会引人注目的特异之处,其实只不过是很寻常的所谓“好色”而已。
夫子曰:“食色性也。”但蔑视律法,个性张扬,率性而为的水泊梁山又偏偏是个令人意外的“单身”社会。这里加引是因为除了宋江、李逵、戴宗、鲁智深(是和尚,理所当然)、武松等少数之外,并无直接证据证明其他的多数好汉亦无妻室,何况还有三对关系明确的夫妻档。即使是林冲,水浒亦不曾明说他后来就不曾再婚。梁山亦并不禁欲,二打祝家庄时林冲活捉一丈青扈三娘之后,宋江令送回山寨他父亲处,“众头领都只道宋江自要这个女子,尽皆小心送去。”说明这方面与普通的江湖黑道并无不同。
不过梁山又确实是一个单身社会,因为除了几个女好汉、夫妻档,那个地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其他女性的存在,最多以“家眷”一词笼统带过。好汉们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给人一种全是单身的感觉。(吴越按:这一点“革命样板戏”完全继承了:《龙江颂》中的江水英,不但没有丈夫公婆,连父母兄弟姊妹都没有!“补补身子”的鸡汤,居然是一个邻居老汉送来的。)
这是施老先生有憎恶女性心态,又或是有意忽略不计?在下学识鄙陋,不敢妄言。不过窃以为非作者之故,乃水浒主旨使然。
水浒之主旨,乃“忠义”二字。忠和义本质上均为一种舍小家顾大家的集体主义。义是具体关系,对象是友人、团体,忠则倾向于抽象,对象是领袖、国家。由义及忠,正是集体权威从感性到理性的哲学升华。集体主义天然有一种压制排斥个人欲望的倾向,这是社会的自然属性。每一个社会都会有律法和道德的约束,都不会允许成员无限度地放纵欲望。不过这种约束如果不是以约定俗成的制度,而是上升到某种天然权威性,以高高在上,压倒一切的信仰出现,则欲望服从观念,天理压倒人欲,神道战胜人道,个人被集体湮没。如程朱理学所倡导的“以理克欲,克己复礼”,亦如传统宗教所倡导的“一切荣耀归于上帝(真主、神灵)”,又如山歌所吟唱的“我把××比母亲”。
但梁山又是一个享乐社会,那儿筵席不断,挥金如土,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尽情狂欢。盖此乐不算人欲,而是天理。此种集体主义的特征除了互助性,还有依附性即把个人全无保留地交给集体,排他性即“非我族内,其心必异”。假如家眷或妻室也被此集体排除在外了的话,那就仅仅是“如衣服”,是一件生活用品而已。在下猜想,如此一来,或者对好汉们而言,做爱连发泄都算不上,就如同如厕,仅仅是“方便”而已。
王矮虎的作为之所以显得另类,甚至在清风山的时候就被宋江批评道:“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勾当!”看来就缘于他竟热衷于那被信仰“忠义”、以集体为至上的好汉们视作如厕的不足为外人道之事,呵呵。
附录:《另眼看水浒(二十篇)》之十二
“三打祝家庄”是梁山发动的第一次侵略战争,也是梁山走向强盛的标志。古今中外的历史都证明:唯有扩张方会带来势力、威慑力和影响力,才可以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强大。反过来,强大之后会带来更确实更广泛的势力、威慑力和影响力,令四方敬畏归心。这是一种良性循环。
当然了,扩张并不仅仅局限于军事侵略或武力掠夺,经济、文化、制度、观念方面的扩张渗透有时候或许更为重要,也更有价值。不过,后者的扩张往往要依仗前者作基础和支撑,因为后者是长线意义上的收获,前者才是不可缺少的筹码。恺撒的罗马帝国,拿破仑的法兰西王朝,彼得大帝的沙俄霸权,连同那号称“日不落”的大不列颠王国,无不是刀剑枪炮造就的。一个现成的例子就是当下的美国,倘若老美们也韬光养晦,关起门来一心搞建设,不愿意出头充当维持世界秩序的活雷锋,顶多是另一个加拿大或瑞士而已。安能独坐“球长”这一头把交椅,掌控游戏规则,分配各家蛋糕配额,且独占最大的那一块?
梁山攻打祝家庄,其实并没有甚么道义上的充足理由,因为时迁偷鸡在前,石秀烧店在后,那原本就是三个意欲投奔梁山的亡命者惹出来的祸,这一点晁盖看得很明白:“俺梁山泊好汉自从并王伦之后,便以忠义为主,全施恩德于民,一个个兄弟下山去,不曾折打锐气……这两个把梁山泊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因此连累我等受辱!”不过晁盖之见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简单是非判断和名誉感,力主入侵的宋江见解则明显高明得多:“一是与山寨报仇不折了锐气;二乃免此小辈被他耻辱;三则得许多粮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请李应上山入伙。”前两条理由是扩大影响和威名,是政治意义上的,后两条涉及经济和实力上的获得利益。说到长远战略眼光,晁盖比宋江确实差很多。
梁山势力初成,自然比不得美国,那祝家庄虽是个“流氓政权”,却也不是伊拉克,故不存在一边倒的战局。双方的实力大体而言是旗鼓相当的,或至少也是某某开。再把地利考虑进去的话,则完全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若李应不曾与祝家庄翻脸,祝、李、扈三家合力就更有一拼了。所以梁山虽然前后共出动了超过七千兵力,仍不免损兵折将,陷入进退不得的苦战中,和后来一百单八将聚齐的全盛时期两赢童贯、三败高太尉的用兵自如,游刃有余简直有天壤之别。若不是凑巧孙立、孙新等人来投,让吴用有机会使用里应外合之计,在祝家庄内安置下了“第五纵队”,胜败还着实难以预计。这实在是天佑梁山,战争的天平因为一件本来全不相干的事件发生而忽然倾斜了。按军师的话,“这个祝家庄也是合当天败”。
三打祝家庄的艰苦和曲折是梁山为今后的强盛付的学费,可也叫做成长的代价。强大是打出来的,不经血火之洗礼和考验,不会有真正的强大,耽于舒适安乐,满足于现状是没有前途的。如王伦那样,迟早一天会被官府连根拔起,如秋风扫落叶般被剿灭。即使无心作长期对抗,想归顺朝廷,回归主流社会,若无法赢得对方的正视和敬畏,恐怕也不得其门而入。首先你得有资格和官方对峙乃至分庭抗礼,成为对方视作不容轻视的谈判对手。人道主义者和平主义者往往无条件反对一切形式的暴力,但和平或人道没有剑作支撑,没有强大的实力作后盾,根本就是无从谈起的。这个世界从来就是这么现实,你不认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