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朱贵派人上山来报:“郓城县都头雷横从山下经过,朱头领已经用船把他送到金沙滩上岸。”晁盖、宋江随即同军师吴用下山迎接。宋江见了,慌忙下拜说:“久别尊颜,时常思念。今天缘何经过贱处?”雷横说:“小弟往东昌府①公干回来,经过路口酒店,小弟提起贱名,因此朱兄坚意留住。”宋江请他到大寨,叫众头领都来相见了,置酒管待。晁盖动问朱仝消息,雷横说:“朱仝如今参做本县当牢节级,新任知县很喜欢他。”宋江拿话来说雷横上山入伙,雷横推辞老母年高,不能相从,宋江也不便相强。雷横在山上住了几天,要拜辞下山,宋江等再三苦留不住。众头领各以金帛相赠,都送到路口作别。
雷横离了梁山泊,回到郓城县,依旧每天到县衙听候差使。
一天,雷横走到县衙门口,听得背后有人叫:“雷都头,几时回来?”雷横回身一看,原来是本县一个帮勾栏院拉客的李小二,就回答说:“我前几天刚回家。”李小二说:“都头出去了许多天,不知道本县新近有个东京来打踅的粉头②,叫做白秀英,色艺双绝。如今在勾栏里说唱诸般品调,每天有一般打散③,或戏舞,或吹弹,或歌唱,赚得人山人海的看客。都头怎么不去睃一眼?的确是好个粉头!”
雷横本是个爱赌好玩儿的人,就随李小二到勾栏里去,在左边第一位上坐了。看戏台上,正做笑乐院本④。李小二把雷横送到了勾栏院,自己又到外面拉客人去了。院本下来,一个老儿,拿把扇子,上来开场说:“老汉是东京人氏白玉乔。如今年迈,只靠女儿秀英歌舞吹弹,普天下服侍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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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东昌府——今山东聊城。按东昌府置于明代洪武年间。宋代的聊城称为博州。
② 打踅的粉头——跑码头的妓女。
③ 打散——各种曲艺节目。
④ 笑乐院本——正本节目前面的垫场逗乐小节目。
锣声一响,白秀英袅袅婷婷地走上台来,先参拜了四方,接着拈起鼓棒,像撒豆子一般点动,拍一下醒木,说:“今天秀英牌上写的这场话本①,是一段风流的故事,叫做《豫章城双渐赶苏卿》。”说了开场白,和着鼓板笛声就唱,唱了又说,口齿清楚,歌声婉转,合棚观众人人喝彩,掌声不绝,果然色艺双绝。
白秀英唱到务头②上,突然停音止乐,放下鼓板,白玉乔上场来说:“谢谢看官喝彩,我儿且歇一歇,下去走一遭儿,看官都要赏你呢。”白秀英拿起盘子,一面说着:“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手到面前,别让空过。” 一面走下台来,先到雷横面前。雷横伸手到袋里一摸,不想并无一文,只好说:“今天出来得匆忙,不曾带钱出来,明天一并赏你。”白秀英笑着说:“‘头醋不酽彻底薄’③,官人坐当首位,请出个标首。” 雷横涨红了脸,分辩说:“我的确不曾带钱来,不是我舍不得。”白秀英说:“官人既然来听唱,怎么不记得带钱出来?”雷横说:“我赏你三五两银子也不打紧,今天的确是忘记带出来。”白秀英说:“官人如今一文钱也没有,还提什么三五两银子?这不是叫俺‘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么?”白玉乔在一旁说:“我儿,是你自己没眼睛,不看看是城里人、村里人,只顾问他讨什么?且过去问懂事的恩官,讨个标首。”雷横说:“我怎么就不是懂事的?”白云乔说:“你要是也懂得这风流场面,狗头上生角。”众人都笑了起来。雷横大怒,吆喝了一声:“你这老奴,怎敢羞辱我?”白玉乔说:“我就是骂你这三家村放牛的,打什么紧?”有认得的忙吆喝说:“使不得,这个是雷都头。”白玉乔说:“只怕是驴筋头。” 雷横哪里忍得住?跳起来,揪住白玉乔,一拳一脚就打得他唇绽齿落。众人都来劝解,又劝雷横回去。勾栏里的人,一哄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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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话本——宋代的一种说唱文学,是明清小说的前身。
② 务头——说唱故事中的紧要关头,演员往往在这时候停止,下台来讨赏钱。
③ 头醋不酽彻底薄——比喻头一个人不给赏钱,后面的人也不会多给。
原来新任知县早在东京就和白秀英有来往,所以才把她叫到郓城县来开勾栏。那粉头见父亲被雷横打伤了,到知县衙内诉说雷横打了父亲,欺负了她。知县大怒,叫白玉乔写了状子,验了伤,指了见证。那婆娘撒娇撒痴,立等知县差人把雷横捉拿到官,当堂责打,取了招状,取具枷来枷了,押出去号令示众。那婆娘还一定要把雷横号令在勾栏院门口。这班禁子,和雷横同衙当差,怎肯捆绑他?这婆娘就在勾栏对面茶坊里坐下,叫禁子过去发话说:“知县相公叫你们捆绑他,你们倒做人情放他自在。过一会儿我对知县说了,看我奈何得了你们不?”禁子说:“娘子不要发怒,我们去捆绑他就是。”白秀英说:“要这样,我拿钱赏你们。”禁子们只得来对雷横说:“兄长,没奈何,只得胡乱绑一绑。”
正好雷横的母亲来送饭,见儿子被绑在那里,就哭起来,骂那禁子们:“你们和我儿子都是在衙门里出入的人,钱财真就这么好使!谁保得住永远没事?”禁子们说:“我那老娘,你听我说,我们本也想容情的,怎禁得被原告人监定在这里一定要绑,我们也没办法呀。要不,她去和知县一说,可就害苦了我们了。”禁子们又低低地说:“老娘,她和知县来往得好,一句话就送了我们,因此两难。”老婆婆一面去解绳索,一面骂:“这个贼贱人,竟敢这样倚势欺人!我偏要解了这绳子,看她能怎的!”白秀英在茶坊里听见了,走过来说:“你这老乞婆,刚才说什么?”老婆婆哪里有好气?指着她骂:“你这贱母狗,自己不要脸,倒敢骂我!”白秀英听了,睁圆眼睛大骂:“老咬虫、老乞婆、老贱人,怎敢骂我?”老婆婆说:“我骂你怎的?你总不是郓城县知县!”白秀英大怒,上前一掌,把老婆婆打了个踉跄。老婆婆正要挣扎,白秀英赶上去,老大耳光子只顾打。雷横见母亲被打,怒从心头起,扯开了枷,提起半面枷来,就往白秀英脑盖上打下来。这一枷劈开了脑盖,脑浆迸流,眼珠突出,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当时就死了。
众禁子见打死了白秀英,就押了雷横,到县里见知县诉说经过。知县随即差人押着雷横下来,会集里正、邻里人等,检验了尸首,都押回县衙来。雷横一一招承,并无难意。他娘取保回家听候。把雷横枷了,下在牢里。当牢节级正是朱仝,见发下雷横来,只得叫小牢子打扫一间净房,安顿了雷横,安排些酒食管待。
向晚,老婆婆来牢里送饭,哭着哀告朱仝:“老身六十多年纪的人,只看着这个孩儿,望节级看在弟兄情面上,可怜我这个孩儿。”朱仝说:“老娘请放心回去,今后饭食不必来送,小人自会管待他。看有方便,再想办法救他。”雷横他娘说:“小哥救得我孩儿,就是他重生父母。要是我孩儿有些好歹,老身的性命也完了。”朱仝说:“小人谨记在心,老娘不必挂念。”老婆婆拜谢去了。
朱仝央人到知县处打关节,替他上下用人情。那知县虽然爱朱仝,只恨雷横打死了他的相好,加上白玉乔天天催促,一定要雷横偿命,也容不得他说情了。雷横在牢里关了六十天,限满断结,解上济州,主案押司抱了文卷先走,叫朱仝解送雷横。
朱仝引了十几个小牢子监押雷横,离了郓城县,走了十几里地,见个酒店,朱仝说:“咱们就在这里吃两碗酒再走。”众人都进店里吃酒。朱仝独自带了雷横,只说去净手,到后面僻净处开了枷,放了雷横,吩咐说:“贤弟,你快回家去,带上老母,星夜去逃难,这里我替你吃官司。”雷横说:“小弟走了,必定要连累了哥哥。”朱仝说:“兄弟,你不知道。知县怪你打死了他的婊子,把文案都做死了,解到州里,必定要你偿命。我放了你,我总不该死罪。你只顾走。”雷横拜谢了,从小路奔回家里,收拾了细软包裹,引了老母,星夜投梁山泊入伙去了。
朱仝把空枷扔在草丛里,出来对众小牢子说:“雷横逃走了,这可怎么好?”众人说:“咱们快到他家里去捉。”朱仝故意延迟了半晌,这才引众人到县里出首。知县本爱朱仝,有心想出脱他,怎奈白玉乔要上府里告朱仝故意买放雷横,知县只得把朱仝所犯情由申报济州,解朱仝到济州去。当厅审录明白,断了二十脊杖,刺配沧州牢城。两个防送公人领了文案,押送朱仝上路。
到了沧州,两个公人押朱仝到知府衙里,呈上公文。知府见朱仝一表非俗,面如重枣,美髯过腹,先有八分欢喜,就说:“这个犯人别发下牢城营里,就留在本府听候使唤。”朱仝从此就在府中,每天只在厅前伺候呼唤。府里大家见朱仝和气,都欢喜他。
沧州知府有个小衙内来,方年四岁,生得端正美貌,知府爱如掌珠。那小衙内见了朱仝,走过来双手扯住他的长髯说:“我要这个胡子抱。”知府说:“孩儿快放手,不要闹。”小衙内又说:“我只要这胡子抱我去耍。”知府说:“既然孩儿要你抱,你就和他去耍一会儿回来。”朱仝抱了小衙内,出了府衙,买些糖果给他吃,转了一遭儿,再抱进府里来。知府问衙内:“孩儿哪里去来?”小衙内说:“这胡子和我在街上耍,又买糖和果子给我吃。”知府说:知府说:“早晚孩儿要你和他耍,你可以抱他耍去。”从此朱仝每天和小衙内上街闲耍。
半月之后,正是七月十五日盂兰盆①大斋,年例要点放河灯,设坛做法事。当天晚上,内衙侍婢叫:“朱都头,夫人吩咐,让你抱小衙内去看河灯。”小衙内穿一领绿纱衫儿,头上梳两个丫角儿,拴两条珠子头绳儿,从里面走出来。朱仝驮在肩头上,转出府衙,到地藏寺去看放河灯。绕寺看了一遭儿,那小衙内爬在栏杆上,看着灯笑耍。忽然背后有人拽朱仝袖子说:“哥哥借一步说话。”朱仝回头一看,却是雷横,吃了一惊,就说:“小衙内你下来,坐在这里。我去买糖来给你吃,不要走远了。”小衙内说:“你快来,我要去桥上看河灯。”朱仝说声“我就来”,却转身跟雷横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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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盂兰盆——本是梵语译音,是佛教的一个传统活动。每年七月十五中元节,请尼僧设坛诵经做佛事并施食,以解救饿鬼。
朱仝问:“贤弟怎么到这里?”雷横扯朱仝到僻静处下拜说:“自从哥哥救了性命,和老母无处可去,只得上梁山泊投奔宋公明入了伙。小弟说起哥哥恩德,宋公明也想起哥哥当日放他的恩念。晁天王和众头领都感激不尽,因此特地叫吴军师同兄弟前来相探。”朱仝问:“吴先生现在何处?”背后转过吴学究来,一揖到地说:“吴用在此。”朱仝慌忙答礼。吴学究说:“山寨里头领多多致意,叫吴用和雷都头特来相请足下上山,同聚大义。请仁兄即挪尊步,同赴山寨。”朱仝听了,沉吟半晌,这才说:“吴先生,这话再也不要提起,恐怕被外人听见不好。雷横兄弟犯了该死的罪,出头不得,只好上山入伙。我看在义气上放了他,为他刺配在这里,三年两载,就能够还乡,复为良民。我怎肯做这样的事?你二位请回,不要在这里惹是非。”雷横说:“哥哥在这里,无非在人之下,服侍他人,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勾当。不要迟延自误。”朱仝说:“兄弟,你这是什么话?我因你家有老母,为义气上放了你,今天你倒来陷我于不义!”吴学究说:“既然都头不肯去,我们只好告退,就此告辞了。”朱仝说:“提我贱名,上复众位头领。”
三人一同到桥边,不见了小衙内,朱仝急了。雷横扯住朱仝说:“哥哥别找了,多半是我带来的那个伴当,听见哥哥说不肯去,因此抱了小衙内去了。咱们一起去找。”朱仝说:“兄弟,这可不是玩儿。这个小衙内是知府相公的性命。”朱仝跟着雷横、吴用,三人离了地藏寺,一直走出城外。朱仝心慌,忙问:“你的伴当抱小衙内到哪里去了?”雷横说:“哥哥跟我走,到我下处,包还你小衙内。”朱仝问:“你那伴当是谁?”雷横说:“我也不认得,只听说叫做黑旋风。”朱仝失惊,忙问:“莫不是在江州杀人如麻的李逵么?”吴用说:“就是他。”朱仝着急,慌忙追赶。离城走了十几里,只见李逵在前面叫:“我在这里。”朱仝抢和前去问:“小衙内在哪里?”李逵唱个喏,说:“拜揖节级哥哥,小衙内被我拿些麻药抹在嘴里,直驮出城来,如今睡在林子里,你自己去看。”
朱仝乘着月色明朗,奔进林子里去找,只见小衙内躺在地上,头颅劈做两半儿,早已经死了。
朱仝大怒,奔出林子来,不见了三个人。四下里一望,见黑旋风远远地拍着双斧叫:“来,来,来,和你斗三十合。”朱仝性起,奋不顾身,扎起布衫大踏步赶来。李逵是个爬山越岭走惯了的人,朱仝如何赶得上?李逵却在前面连声叫:“来,来,来,和你拼个你死我活。”朱仝恨不得一口吞了他,赶来赶去,天色渐明。李逵在前面,急赶急走,慢赶慢走,不赶不走,看看赶进一个大庄院里去了。朱仝迈进庄院大门,小旋风柴进从大厅内出来,朱仝慌忙施礼,说:“小人原是郓城县当牢节级朱仝,犯罪刺配来到沧州。昨晚带着知府的小衙内出来看河灯,被黑旋风李逵杀了,如今走在贵庄,望添力捉拿了送官。”柴进说:“既然是美髯公,且请坐。”朱仝说:“拜问官人高姓?”柴进说:“小可姓柴名进。”朱仝说:“久闻大名。”连忙下拜。
朱仝随着柴进走到里面。朱仝问:“李逵那厮,怎敢进贵庄躲避?”柴进说:“都头容复:我有个至友,叫做及时雨宋公明,和足下也是旧交,如今在梁山泊做头领,写来一封密书,令吴学究、雷横、黑旋风都在敝庄安歇,礼请足下上山,同聚大义。因见足下推阻不从,故意叫李逵杀害了小衙内,先绝了足下的归路,只得上山坐把交椅。吴先生、雷兄,怎么还不出来陪话?”
吴用、雷横应声从里面出来,望着朱仝作揖谢罪说:“望兄长恕罪,都是宋公明哥哥的将令,吩咐如此。”朱仝说:“我也知道是你们弟兄的好情意,只是忒狠毒了些个!”柴进一力相劝,朱仝说:“要我去可以,先让我见见黑旋风!”柴进说:“李大哥,你快出来陪话呀。”李逵也从里面出来,向朱仝唱了个大喏。朱仝见了李逵,心头无明火按纳不下,就要和李逵性命相搏。柴进、雷横、吴用苦苦劝住。朱仝说:“要我上山,只要依得我一件事,我就去。”吴用说:“请说哪一件?”朱仝说:“要我上山,除非杀了黑旋风,给我出这口气。”李逵听了大怒,说:“叫你咬我的鸟!这是晁、宋二位哥哥的将令,干我屁事!”朱仝怒发,又要和李逵厮并,三人又劝住了。朱仝说:“有黑旋风在山上,我死也不去!”柴进说:“这个倒也容易,你们三个上山去,我就留下李大哥在我这里好了。”朱仝说:“如今我做下了这件事,知府必然行移文书到郓城县去捉拿我家小,这可怎么办?”吴学究说:“足下放心,这时候宋公明早已经取宝眷在山上了。”朱仝方才有些放心。
柴进置酒相待。临晚,三人辞了柴大官人要走。柴进叫庄客备三匹马送出庄外。临别,吴用吩咐李逵:“你安心在大官人庄上住几天,切不可惹事儿。过半年三个月,等他性子定了,再来取你上山,多半也要来请柴大官人入伙。”三个自上马去了。
【简评46】知县和婊子合伙儿开勾栏,难怪白玉乔才会这样大胆,敢于当众顶撞雷横,这和今天某些地方政府或公安部门包庇下的娱乐场所敢于无法无天,为所欲为,是一个道理。白玉乔损了两句刻薄话,已经让女儿找别人去,对一般人来说,如果能退一步,忍一下也就完了;如果有气,立刻就回家取三五两银子来,当众赏了白秀英,自己的面子也争回来了。巧的是遇上了雷横。雷都头相当于刑警队张,也是个自以为手中有权的人物,谁也不怕,火头上给了白玉乔一拳一脚。如果打了别人,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恰巧又碰上白秀英是知县的婊子,有知县这顶保护伞庇护着,于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小小的都头,只好当堂挨了打还要“示众”。
为了逼朱仝上山,宋江和吴用竟想出杀害小衙内的办法来,正如朱仝所说:“也忒毒了些。”在宋江的眼睛里,也和李逵一样,杀一个人简直就跟玩儿似的!朱仝更是“假招儿”,杀小衙内分明是宋江的主意,惹不起宋江,却要找李逵算账。——其实,也是为下文李逵打死殷天锡埋伏笔呢!
媒体载:身居国外的晓刚有个女儿,中文不行(不爱学),只好买了英译的《水浒全传》给她看,倒也看得废寝忘食,爱不释手。读着读着,突然把书扔在地下,大叫:“这帮家伙根本就是该杀的罪犯!”过去一问,原来正读到吴用设计逼朱仝入伙,叫李逵杀了小衙内那一段。——可见心理状态正常的少年,看到这一段,都不会认定宋江、吴用是好人被逼上梁山,实实在在都是“该杀的罪犯”!
为什么国内的少年没有这种反应?不值得深思么?
附录:《另眼看水浒(二十篇)》之十六
“八方共域,异姓一家”的梁山泊,无论三教九流,王公草莽,无问亲疏,不分贵贱,来者皆是同甘苦共患难的手足弟兄。对饱受权势为尊的主流社会欺压迫害的江湖豪杰、落魄官吏士绅而言,这实乃是一个理想的公平社会,简直可以比作社会主义高级阶段。
然而,这天堂并非人人都愿意接受,也有并不想进去的。比如朱仝就是其中的一个。
被“赚”上梁山的当然并非只朱仝一人,往前有秦明,往后还有徐宁和卢俊义,赚秦明和徐宁上山多少有些军事上的考虑,赚卢俊义上山则是政治上的需要(这放到以后再讨论),但朱仝就比较特殊一点了,一则他曾私放过晁盖、宋江,可算梁山的恩人;二则梁山人才济济,类似朱仝这样的人很多,也就是说,并非如徐宁那样为梁山所急需,三则朱仝不是也不会成为对梁山构成威胁的人物(像清风寨时的秦明);更重要的,朱仝尽管当时是待罪之身,本人根本没有丝毫上山入伙的意愿。
说宋江、吴用此举是恩将仇报或许有些过了,因为他们也是出自好意,一方面想为山寨网罗人才,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机会报恩。山寨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但对朱仝的遭遇却跌落至谷底,为雷横顶罪被发配沧州,堂堂一条好汉竟然沦为保姆,这有些让宋江等看不过去了,遂动了接朱仝上山共享富贵的念头
既然是为了朱仝好,那就不管他是不是情愿了。当初为免纵虎归山,逼秦明至绝路,以“仁义”著称的宋江曾经做过惨无人道的屠戮之举:“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烧死的男子、妇人,不记其数”,亦间接杀了秦明全家。那么说来,如果只需要杀一个不相干的儿童就可以绝了朱仝的归路,让他感到天下虽大却唯有梁山才去得,则成本如此之低,做起来自然更不在话下了。
“逼上梁山”的好汉们有多种类型,类似朱仝这样被自己人陷害,怀着无奈和悲苦之情不得不行的,大约在一百单八个之中也就他和秦明两个了。更何况,朱仝还有个心结,他和那个唤作“小衙内”的孩子已经建立起了感情,为此非要和李逵誓不两立,拼个你死我活,甚至宣称:“若要我上山时,你只杀了黑旋风。”这迫使李逵反而回不得山寨,要“待半年三个月,等他性定,来取你还山。”当然,到后来朱仝是不是“性定”,终于省悟到还是待在梁山泊更消遥自在,那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水浒》并未交待。
假如朱仝仍在郓城当派出所长,不曾沦为囚犯,宋江或许未必会兴起这样的念头,问题在于朱仝落魄失意之后,宋江是不是就有权利或者有义务去“解放”他,带给他自由?
在下有个刚念书的孩子,每次孩子不用功或淘气的时候,在下不免会严加呵斥训导,事后则补上一句:“我这是为了你好。”但如果在下把这一简单的经验事实无条件地予以放大,并放之于集体和社会之后,会产生这样一种假定,即其他人都是不通世事的孩子,或受人蒙蔽的傻瓜,需要如在下这样掌握了真理,有智慧有头脑的大人去教育或帮助,把他们从盲目之中解放出来,明白真正的利益和目标何在。当然了,也有必要将他们未做到的或不情愿做的以纪律、规矩的形式强加到他们身上,否则便是任其堕落、无知和失去自由。再推而广之,在下更有义务为人类的自由幸福指明前进的方向。
这样一来,在下不免陷于迷惑之中,不知道如此下去自己会成为先知、领袖还是疯子?当然最后一种可能性是最大的。不过假如在下乃是一个总统、主席甚么的,有权力亦有机会进行实践,可以把自己心目中的真理强加于人的话,那又会如何呢?呵呵,不需要再推下去了,古今中外事例已经多得没法统计了。
朱仝被剥夺的不仅仅是归路,还有他的意愿、情感和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哪怕他最后觉得“此间乐,不思蜀”,只能说明他习惯过来了,被成功改造了。因为他的生活及抉择不是由自己而是由外在力量所决定,不是出自自己选择而是他人意志。古今的政治理念无不以自由平等为最高目标,却又无不演变成以自由的名义行“必要的”压制。在下想来,或许人间本无自由,只有对自由“干预到何种程度”之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