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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各显身手

书名:人的一半是野兽(下) 作者:吴越 更新时间:2015-12-03 15:36 字数:13975

第三天上午,四小队仍不出工,继续认罪服教的学习。
中队里的十六名值班员,今天都下到班里来了:一个班四个,连刚下夜班的也不例外。这是头天晚上班长、值班员与积极分子联席会议上的决定。会上一致认定十三班的问题严重,需要重点帮助,因此分到十三班来的四个值班员个个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站在那里像半截铁塔,坐在那里像一尊凶神。班内的气候,一下子从微有霜冻转为严寒,西伯利亚的寒流明显已经来到。一看这架势,大家心里都明白;今天要整王馥刚了。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光棍儿不吃眼前亏,得低头时且低头”,不知道这个有学问的白面书生,懂得这一门特殊的学问不。
会场仍由林建国主持。开会之前,阎劲才先介绍了四个值班员今天来十三班参加学习,接着指出昨天的发言中,有的人交代问题比较彻底,有一定的认识;但也有少数几个人交代问题藏藏掖掖,遮遮掩掩,特别是对自己的错误缺乏正确的认识,必定会影响今后的改造。因此,这些人对自己的问题必须重新认识、重新交代。自己认识不上去,大家可以分析批判,帮助他们提高。最后声称今天上午场部有一个生产会议他必须去参加,叫大家一定要认真讨论,就走了。
在劳改农场,凡是队长、指导员要整什么人,总是把打手调来,自己却借故走开。这样,即便发生了“违犯纪律”的事情,队长、指导员都可以推说“不在场,不知道”。林建国没有想到打倒了“四人帮”,阎劲才还要用“四人帮”时代的“老一套”,把四个打手安排到班里来,他自己却借故溜了。今天的会将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心里当然明白。他暗自嘀咕:“只要还是我掌握会场,就不能让他们太出格了。”于是重复了一遍阎劲才刚才的话,启发大家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提高对自己所犯错误的认识。
杀气腾腾的场面,紧张的气氛,首先吓着了邢福生。他第一个举手发言,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地说他最爱看武打片和武侠小说,受的影响中的毒已经很深,除了他爸爸还夸他之外,街坊四邻都讨厌他。这次他偷了街坊的鸽子,害得那家街坊跟另一家街坊大吵大闹,差点儿打出人命来,自己又没有大侠的气派,不敢出头承认,敢作敢当。看来自己既没有武功,又缺乏侠气,不是个当大侠的材料。从今往后,一定要改过学好,再也不想当大侠了。
 今天阎劲才不在场,林建国见邢福生争取主动,头一个发言,虽然并不深刻,至少比昨天的认识有所提高,赶紧给予肯定,鼓励他以后多读一些健康有益的小说,在一年教养期间,把过去因为看武侠小说拉下的功课都补起来,争取回去以后能考上高中,继续读书,做一个有用的人。
 邢福生的问题算是过去了。
 戴家宝是个聪明人,一看检讨可以平安过关,生怕挨揍,赶紧也举手发言。从他的角度说,今天算是向前大大前进一步了。他说自己小小的年纪就沉溺在这种“爱的游戏”里,确实是既妨碍学习又伤害身体的坏事,特别是女方怀了孕,要去动手术,很痛苦。尽管文艺界对于这种“爱的游戏”向来都是无所谓的,但是也不能太过份了,应该有所节制;尽管道德观念随着社会的发展正在不断变化,今天中国社会上许多有成就的人包括一些老革命在内都喜欢这种“爱的游戏”,说明这种封建意识在中国迟早总是要被冲破、要得到解放的。只要看通奸罪从《刑法》中被取消,就可以说明不是犯这种罪的人太多,捕不胜捕;就是政府也默认性的解放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社会动向。不过对于他这么一个才十几岁的学生来说,就定什么“二十岁一百人”的计划,实在是太早些、太多些、也太滥了些。他表示:教养期满以后,有他的舞技在那里搁着,有他的父母亲在那里戳着,回到舞坛上去大显身手是理所当然的;今后跟姑娘们还会有这种“爱的游戏”也是无法避免的。问题在于必须有节制,有选择,求质不求量,求感情的和谐而不求性欲的发泄,更要紧的是不要叫女方怀孕,以致于给人家造成痛苦,给自己增加麻烦……
 戴家宝的发言,问题很多。看来这个孩子年纪不大,却从小就受到他父母的影响,也就是西方社会的影响,一言半语地听到,又支离破碎地贩卖,还身体力行,理论与实践紧密地结合起来,终于被社会所不许,一个很有出息的舞蹈演员还没有取得成就,就一个跟头栽进教养队里来了。林建国正想等他发言完了,带头批判他一下,却不料有人抢在他前面先开了口了:
“你小子说的倒全是实话。狗改不了吃屎,像你们这些唱歌跳舞的要改掉不搞破鞋,恐怕比我们要改掉不抽不喝不打架还要难。我就赞成说实话,说错了也不要紧。我还有半年就该解除教养了,说实在的,要我少抽几支少喝两口我还办得到,要是遇上那些说话嘴不对心的老丫汀的,咱哥们儿舌头不好使,说话不如人家溜索,两个拳头倒不比别人小些。火儿上来了,要我不打人,只怕这一辈子也办不到。不过咱们①为打架蹲过十几次拘留又送了三年教养,也应该吸取教训,收敛收敛了。赶明儿出去,能憋得住的,尽量少打几场。你小子也一样,爱吃腥的馋猫,要你忍了不吃鱼,只怕也办不到。赶明儿出去了,遇上盘儿亮的小妞儿,能少拍几个,就算你小子这几年教养没白住。要不,像你这样黑天白夜招伙②,到不了二十岁也到不了一百个小娘们儿,你小子的小命儿就玩儿完了。你说,我说的是大实话不是?”说着,掏出烟卷儿来,“咔嚓”一声打着了打火机,点燃了烟,喷出一口浓烟来,冲戴家宝龇牙一乐,以示同情、谅解和友好。
 这个人叫武大魁,是阎劲才特地招来参加学习的四个值班员之一。林建国昨天晚上就认识他了,不过却万万没有想到阎劲才作为主力打出来的这张“王牌”,竟然是这么个水平。按照规定,学习时间是不许抽烟的,武大魁胡说八道了一通之后,又带头破坏了这个规定,林建国作为班长,顾不上进一步批判戴家宝,先制止会场上抽烟要紧:
 “武大魁同学,学习时间,禁止抽烟,请你把烟掐了。”
  武大魁一愣,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似乎不相信这个进门才三天的新号儿竟敢于来干涉他这个已经当上了值班员的有两年半“教龄”的老号儿。只见他一扬脖子一瞪眼,马上就要发火。旁边有个叫杨潞生的,也是个值班员,生怕为此“转移了斗争大方向,完不成阎队长交下来的任务。急忙打圆场说:
“林班长可能不知道,大魁昨天夜里是通宵的夜班,下了班连眯都没有眯一眯就来参加学习了,抽颗烟提提神,应该看成是例外情况,可以允许的。”
① 咱们——北京的下层社会口语中习惯于把“咱们”当第一人称单数使用,相等于“我”。
② 招伙——相当于“猛干”,泛指一切行动如吃饭、干活儿、性交等。
林建国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他们发生争执,因此也后退一步,给个台阶儿说:
“既然武大魁同学夜班刚下来,想抽颗烟提提神,作为例外,应该是可以的。为了不影响大家学习,请你到室外去抽。学习时间室内不许抽烟,也是队部的规定。”
 不料这个武大魁还挺横,给面子不要面子,听说要他到室外去抽,认为是对他的侮辱,把刚点燃的烟往地上使劲儿一扔,就发了火儿:
 “谁说室内不能抽烟?赶明儿西北风呼呼叫,大雪封门,你也叫大伙儿到室外抽烟去?告诉你,学习时间不许抽烟的规定,是专对你们这些新号儿的,管不着我!你武大爷教养两年半了,挪了三次窝儿,到哪儿都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想抽烟就抽,连在中队会议室我都抽,队长、指导员谁也没有管过我。你进教养大院儿才几天?就想来管我!有工夫你买四两棉花纺纺(访访)去,除了阎队长,在这里你武大爷听过谁的调遣?”
 对于这一类仗着胳膊根儿憨蛮不讲理的浑人,林建国并不怵头。不算大痦子,单是在教养圈儿里,他的拳头就征服过不知多少个像这样的浑蛋。所以他只是淡淡地说:
“要摆老资格,我进教养圈儿的时候你穿不穿开裆裤不一定,至少还拖着鼻涕撒尿和泥玩儿,没准儿还尿炕。不过早进教养队的不算先进,也不光彩。不管是谁,今天到我班里来学习,就要
遵守队部的规定。你要是不愿意,可以退席,我管不着你。你要是不服气,可以到队部告我去。不用你访,我可以告诉你:十五年前,阎队长就是我们的副指导员,一向以管理严格出名,我想他绝不许有人在他的队里撒野。你要是不服输,下了课咱们可以到操场上去较量较量,是撂跤还是拳击由你挑。别看你比我小十几岁,只怕让你三招儿你也不是个儿。不过那得通过队部,作为友谊比赛进行;打架我可不干。现在是学习时间。我主持会场,还得听我的,谁也不许捣乱。谁要搞乱,咱们就停止学习,先开他的会。下面谁发言?”
林建国的这一番话还真管用。小流氓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软的欺,硬的怕,碰上一个拳头、来头、嘴头都比他硬的人,哪怕他表面上不服,心里面也服了。这时候的武大魁,虽然依旧梗着脖子扬着脸,可已经没了词儿。正如他刚才所说的,要“收敛收敛,能忍则忍,能憋则憋”了。
 这么一打岔,倒便宜了戴家宝,让他溜过关去了。下面接着发言的是张航,只见他一本正经地说:
 “昨天我补充了第八十四个和第八十五个,昨天夜里我翻来覆去想了一夜,又想起两个来,今天再补充。这两个,一个在云南,一个在新疆,都是少数民族……”
 张航刚说到这里,武大魁忽然想起了阎劲才给他布置的任务来,其中列为重点打击对象的,就有这个张航,而且是分了工明确由他去批驳去制服的。张航昨天的发言记录,尽管林建国写得很清楚,可是识字不多的武大魁仍然读不成句,只好请别人给他读了一遍。根据他两年来整人的经验,他已经琢磨好了对策。这会儿听张航不提昨天的事儿,又要另打锣鼓唱新戏,赶紧扬手制止,决心干出点儿样子来给林建国看看,好把自己刚才失去的面子抓回来:
 “慢!你昨天的交代,我听人家说了。我还有几点地方不清楚,今天特地来问问你。你先说说,在政协礼堂看电影那一回,勾引你的那个小娘们儿住在什么地方?”
 张航睁大了眼睛,努力思索。他虽然是相声演员,极善于随机应变,但由于平时说瞎话张嘴就来,瞎话说多了,说过了自己也忘了。这一回好在是昨天上午刚说过的,想了一想,终于想起来了:    “是政协礼堂往南路东第三条胡同。我没注意叫什么名字。”
 “是路北还是路南?几号门牌?”
 张航眨了眨眼睛,模棱两可地说:
 “是路北,记不得是第几号门牌了。反正不是第三个门儿就是第四个门儿。”
 张航刚说完,武大魁登地跳了起来,扬起蒲扇似的大手,“啪”地一声在张航的左颊上搧了一个重重的耳刮子,破口大骂:    “我肏你八辈子祖宗!实话告诉你说:我就是那儿的人!政协礼堂往南路东第一条胡同是丰盛胡同,第二条是后泥洼胡同,第三条是前泥洼胡同,进胡同路北第三个门儿,那是一个大院子,住着九户人家。第四个门儿是居民委员会。哪儿有什么独门独院儿刚结婚的新娘子等着你去耍流氓?你小子要说瞎话也不先打听打听清楚,张嘴就露馅儿!”    张航一听,慌了神儿,连忙改口说:
 “不是第三条胡同,是第四条胡同第三个门儿。是这么回事儿:她追上我的时候,已经过了丰盛胡同,所以不算,只说往南第三条胡同。要是算上丰盛胡同,就是第四条了。”    这一回,武大魁扬起手来,左右开弓,在张航的两颊上各扇了一个耳刮子,骂得更凶了:
“我肏你亲姥姥!你说的那是我家里!你耍流氓都耍到我家里去了,不打你小子打谁?”说到这里,抢圆了又是一个大耳刮子,打得张航像个不倒翁似的晃了一晃,脑袋几乎跟铺板碰上了。忙又坐正,用左手抚摸着嗡嗡作响的左耳和印着五指山红的左颊,两眼乞怜求饶地望着凶神恶煞似的武大魁,为防他再次搧过大耳刮子来,右臂抬到了胸前,做好了随时防护的准备。只听武大魁接着怒吼了一声:    “说!到底怎么回事儿?不说实话今天捶扁了你!”    林建国心里明白,武大魁刚才的表演,在教养队里叫做“三大撞”,其实没有一句是实话。这是流氓的创造发明,也是职业流氓用来制服非职业流氓的一宗法宝。如果用科学的眼光来分析,这是从“以毒攻毒”发展而来的“以谎破慌”。用它来对付流氓圈儿外的流氓盗窃,往往“一抓就灵”。有一些公安人员,或有意或无意地也学会了“三大撞”,用它来逼供、诱供,倒是蛮灵验的。阎劲才失去了“一抓就灵”的法宝以后,虽然有黔驴技穷之感,但还没有堕落到向氓爷学习“三大撞”的地步。他只是把队里水平最高的“三大撞”能手请出来上阵,自己退到城头上观战而已。张航是个色鬼,只是个凭自己的歌声去骗取姑娘们贞操的淫棍儿,除此之外,别的流氓伎俩并不精通。今天遇上了“三大撞”专家,于是职业演员输给了票友,认为自己确实是瞎话老祖遇上了大罗真仙,想骗也骗不成了。林建国久吃流氓界和劳改队里的饭,这点儿花儿活儿,当然瞒不过他的眼睛。想到张航昨天借交代问题为名大肆吹诩自己的那个张狂劲儿,也确实值几个耳刮子,只要武大魁不拳打脚踢,他不妨就假装糊涂,让张航受几巴掌记记心也好。因此依旧稳坐钓鱼台,看两个流氓各显神通,互相斗法。    王馥刚是个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大学生,生活圈子比较小,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而且学的就是语言专业,却连北京下层社会最流行的口头语“丫汀的”是什么意思都不懂。今天见到两个“贾化”上阵厮杀,以为是巧上加巧,全是真的。即便是真的,在学习讨论会上,总也不能大打出手吧?他把教养大院儿看成是“教养学院”,以为这里的人,不论老师还是学生,都应该是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一看见武大魁虎起眼睛横着胳膊打人,不胜惊讶,竟然脱口高呼了一声:“不许打人!有话好好儿说!”
 武大魁及其一伙儿,不打无准备的仗,来十三班之前,已经都认准了攻击对象,也听过或看过他们昨天的发言了。按照阎劲才的战斗部署,王馥刚是被列为“第一号种子”的“帮助对象”。如今见第一号打击对象居然敢于站出来为第二号打击对象拔铳当戳秆儿,不禁怒目圆睁,大喝一声说:
 “你老老实实呆着,考虑你自己的问题!等我收拾完了这个小丫汀的,再来跟你算账!”
 王馥刚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阵势,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又见队长不在,班长也不吭气,只好吃一个窝脖儿,不再说话。
 张航的谎话被揭穿,败下阵来,只得举手投降。他被迫承认:看电影被人逼到家里去的事儿根本就没发生过,都是他编出来的。目的一者为了显示自己认罪态度好,二者为了吹诩自己有那么多崇拜者。问他广州宾馆里的事儿是真是假,他说那天在宾馆里确实见到过那么一个漂亮女人,想入非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把梦境当作真事儿交代了。
大伙儿一听,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这场交锋,武大魁以先声夺人的姿态,突破一点的战术,打了张航一个措手不及而大获全胜。对于败军,对于认输的投降者,武大魁表现出一种宽宏大度的气概,不再动武了。而对于林建国,则摆出一副能人干将竞争胜利后的姿态来,斜睨着眼睛,鼻子里哼哼连声,似乎这里的会场主持人已经换成了他武大魁,而不是林建国了。这种心情,很有点儿像是夺权之后的造反派,踌躇满志而不可一世。他以主宰者的口吻傲然地问:
 “听说你在收容所交代过,前后一共拍了八十三个圈子。现在你说说: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编的?”
 张航一看:装大个儿的装不成了,干脆装孙子吧。只见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武大魁说:
 “只有在分局里定案的那十二个是真的;在收容所里补充交代的那七十一个都是我现想现编的,连影儿也没有。”
 武大魁撇着大嘴讥讽地讪笑:
 “瞧你丫汀的那副肏性,人模狗样的,倒挂眉毛眯糊眼儿,胳膊腿儿还没有麻秸秆儿憨,要不是会唱两句公猫叫春的流行歌曲,哪个圈子能瞧上你呀?到了这儿还想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想想咱哥们儿都是干什么吃的。你小子吃揍不吃劝,揍你两下就老实了,今天算是便宜了你,要是倒退十年,单是你欺骗政府、愚弄群众这两条,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就可以把你揍扁了。怎么样?还敢编瞎话蒙人吗?”
 张航诺诺连声: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自己说:你是个色鬼,是个浑蛋!”
 “是,是是!我是个色鬼,我是个大浑蛋!特号的大浑蛋!”
 即兴表演,本是张航的拿手好戏。他一装孙子认输,武大魁感到满足,他的那一伙儿感到好笑,大家哈哈一乐,张航方才感到轻松,他的戏演完了,该他下台了。
 这时候,武大魁已经取林建国而代之,完全以掌握会场者自居了。他有点儿得意忘形,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刚掏打火机要点,忽然又匆匆地塞了回去,指着张航说:
 “你小子的事儿不算完,先挂着,明天在班里好好儿谈认识。”回过头来又指着王馥刚:“现在该轮到你了。听说你丫汀的也跟张航那小子一样,很会编瞎话。昨天你又编了一篇像小说一样的瞎话想蒙大家。现在让你丫汀的自己先说,哪句是真话,哪句是瞎话。别学张航那浑小子,请酒不喝喝罚酒,俩耳贴于一搧,就什么都老实了。”
 对于武大魁的飞扬跋扈和喧宾夺主,林建国虽然反感,但还能忍受。他并不拿班长当官做,而只是遵守对阎劲才的诺言,应付一下差使;叫他无法忍受的是武大魁那一副标准的流氓相和流氓腔:打人之外,还满嘴的脏话、黑话。这时候,他觉得有必要行使一下当班长的权力了,他放下了笔,严肃地说:
 “武大魁同学,请你注意一下纪律。打人是违犯纪律的。说话更要讲文明。你是个教养了两年半的老同学了,处处要给新同学做榜样。”
 他的话登时惹恼了武大魁,立起眉毛来,大叫大嚷:
 “做什么样的榜样?我这样的榜样,我瞧着就满不错的了。告诉你:‘好人打好人误会,坏人打好人犯罪,好人打坏人活该!’刚才你也看到了的,对待张航那样的坏人,要是不给他两下,他能这么老实吗?咱们是粗人,说话直来直去,不像你们‘吃屎分子’,说话弯弯儿绕,绕来绕去,能把人都绕迷糊了。”
 林建国哼了一声:
 “‘文化大革命’过去都七八年了,你怎么还宣扬江青的那一套?”
 杨潞生赶紧帮腔:
 “高尔基说:‘假如敌人不投降,那就消灭他!’这总不是江青说的,也不是‘文化大革命’的语言吧!请问你又作何解释?”
 看来,这个人比武大魁多识几个字,不知道从哪儿捡来了这么一句话,就乱用一气。林建国反驳说:
 “张航是敌人吗?他跟大家一样,是咱们的同学。他犯了错误,政府已经惩处了他。他不老实,说瞎话,咱们大家应该摆事实,讲道理,帮助他提高认识。”
 值班员中,有一个叫张来喜的,半天没说话,这时候也插嘴说:
 “怎么不是敌人?认罪服教的是同学,不认罪服教的就是敌人——是阶级敌人,是思想上的敌人。阎队长就是这么说的。”
 还有一个值班员叫刘国栋,他见另三个值班员都上阵了,赶紧也出马:
 “别以为你是‘二进宫’,就觉得了不起,摆老资格教训人。告诉你,老子不算蹲拘留,已经是‘四进宫’了:茶淀七分场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我住过半年。西荒地的强劳,我刚呆了一年,就升级教养了。连这一次教养,一共是‘四进宫’。这劳改队里的事儿,你瞒不过我;这里是最怕老实的,专治不老实的。对不老实的,就是要另眼相看。张航不老实,一打就老实了。王馥刚不老实,也要教训教训他。你当班长的不支持,不响应队部的号召,请问你这是什么态度?”
 林建国已经受到了四面包围。班里的人一者新来乍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二者有这么四筹凶神恶煞坐镇,生怕得罪了他们要吃苦头,竟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说话的。林建国语重心长地说:
 “过去的劳改队里怎么打人、整人,我不是不知道。那会儿我当班长、值班员,也不是没打过人、整过人。不过那是‘四人帮’统治时期,一切都已经过去,我自己已经有了新的认识。打倒‘四人帮’以后,社会上建立了新秩序,教养队里,总不能还保持‘四人帮’时代的旧传统、旧作风吧?现在政府强调法制,实行劳改、劳教分管分教,谁继续犯罪,有国家法律在那里搁着,由他自己负责。咱们为了帮助一个同学,自己更不应该走到犯罪的道路上去。王馥刚同学跟我非亲非故,他如果有错误,我也绝不会纵容他、包庇他。大家对王馥刚同学昨天的发言如果有意见,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武大魁虽然是个“三大撞”专家,但是对于外国人如何勾搭中国姑娘这个课题,知道的实在太少了。虽然也想撞一下,却不得其门而入。这时候,多少读过几天书的杨潞生自以为高明,率先发言了;
 “昨天王馥刚的发言我没有听见,只是事后看了发言记录。现在就记录中发现的矛盾,提几点疑问。王馥刚口口声声说司各脱跟小朱的事儿他并不知道;照我看,他不但知道,而且是参与了策划的。第一,司各特玩儿洋妓的事儿都能告诉他,可见他们俩人的关系非比一般。正因为关系密切,才能够托他去找漂亮服务员,实际上就是去找长期的洋妓。一个中国人,如果仅仅是在谈判桌上认识的外国人,怎么可能在一起谈论这种事情呢?第二,一个中国翻译跟一个外商之间的关系密切,从道理上说,只能是外商给中国翻译一些好处,以便达到他在贸易上占便宜的目的,绝对不可能反过来外商向中国翻译要求这要求那的。由此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司各特一定用各种名目向王馥刚进行过贿赂和收买,王馥刚才会如此俯首贴耳地听话,为司各特服务。第三,外事单位的国庆招待会虽然可以带夫人参加,我相信绝对没有这样一条规定:没结婚的,可以随便带一个女人去。也就是说,王馥刚带女同学去,本身就违犯了做外事工作的规定。明知违犯规定而依然要去做,说明其中一定隐藏着某种目的。这个目的,就是要给司各特拉皮条。第四,王馥刚把小朱介绍给了司各特,小朱事前一定不知道,而王馥刚却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他们之所以不把小朱直接带到司各特的办事处去,就是为了事后可以推卸罪责。第五,司各特肯于拿出价值一千多法郎一瓶的什么酒来招待王馥刚,一方面说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么密切,一方面也不由人不产生一个疑问:三个人喝一瓶酒,为什么小朱倒喝了有半瓶?为什么王馥刚不醉小朱倒醉了?这不是事先策划安排又是什么?第六,小朱喝醉了,王馥刚也知道司各特是个色鬼,没安着好心,怎么可以让她一个人在小客厅里过夜?这不是存心放着鲜鱼招猫么?第七,如果王馥刚不是跟司各特串通一气的,司各特趁小朱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把她点补了悄悄儿地一溜,小朱干吃哑巴亏,也找不到主儿;如今司各特竟敢把小朱抱到他房间里去,而且一直睡到早上十点多了还不起来,这说明一方面小朱是同意了,一方面王馥刚也是心里明白的。要不然,两个人都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根据以上七条,足以证明王馥刚是个丧失了中国人气节的民族败类,劳动教养三年,实在是太宽大他了。”
 武大魁没有想到杨潞生能说出这么多条条道道儿来,得意得大叫:
“王馥刚!你还有什么说的?快老实交代!”
张来喜和刘国栋也同声附和,连连催促,要王馥刚赶快交代。王馥刚无可奈何,只好解释说:
“你们没有参加过外事活动,不知道内中的情况。我们学生参加外事谈判,是翻译实习,不论文字翻译还是口头翻译,都有正式的翻译在旁边指导,我们绝对不可能在谈判上捣鬼。司各特跟我比较熟,也只因为接触的机会比较多,我又到他的办事处去一起喝过酒。至于他把中国姑娘带到办事处去过夜的事儿,我是听另一位翻译说的,并不是司各特本人告诉我。国庆招待会上把女同学带去,这确实是我的错误。当时只想到小朱也是学外语的,今后干的也是翻译这一行,不是外人,不要紧。以后一系列事情的发展,完全都是我所没有料到的。这一次招待会,事前我跟司各特也没有见过面。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最有力证明,就是我一发现小朱不见了,立刻返校向保卫处报告。要是我跟司各特事先商量好了,怎么可能自己把自己告了呢?”
 他的话,当然是有道理的。从来没有接触过外事活动的杨潞生,虽然能说会道,也感到无法再驳了。这时候,被武大魁宣布挂起来的张航,为了表示自己的积极认罪,也摇头晃脑地杀了出来:
“我来说两句。我虽然不是搞外事的,外国人倒也认识几个,酒会也参加过好多次。像王馥刚这样的怪事儿,倒还是头一次听说。据我看,王馥刚的狡猾,就狡猾在他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上:明明是他把小朱带去给司各特当情扫,他却又伪装积极,回校去报告,来一个快刀切豆腐——两面光。结果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想两面讨好的结果是两面都不讨好。这也是古往今来一切两面派的必然结局,不足为怪。在他说来,也许是出于好心。他见小朱被司各特抱进房里去了,没有炸窝儿,看起来还挺顺把儿的,就想顺水人情送到底,把他们俩的事儿一公开,小朱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司各特的夫人了。没想到事情一挑开,小朱倒是挺乐意的,司各特呢,比王馥刚更狡滑,耍了一个花招儿,先用甜言蜜语把小朱抟(tuǎn)住了,避免了当众出丑,也逃脱了刑事责任。等到事情过去以后,他却不买账了。反正他在枕头边儿上说的话,没法儿找人证明。小朱当众表态,却是大伙儿都听见的。这一来,司各特白捡了个便宜;小朱却丢了丑又陪了本儿:司各特夫人没当成,连大学生也当不成了。大姑娘碰到这种事儿,窝心又窝火儿,不告你王馥刚告谁去?我要是小朱的父亲,别说是个高干了,就是个平头百姓,拼了老命也要找你王馥刚算账。怎么样?我的分析,有点儿靠谱不?”
 听了张航的这一篇发言,王馥刚打心底里往上翻恶心。他强压住怒火,但仍语带讥讽地说:
 “张航同学,你是个相声演员,又是个小说家。你给你自己编了七八十个有声有色的故事,换来了四个大耳刮子。我不希望你把你的天才都用在编造这种既离奇又无聊的故事上。劳教所是执行机关,连队长、指导员都没有审判权,对每一个人的案情,只能了解,不能有所增减。我的案子,已经通过合法途径提出申诉了,是真是假,有审理机关经办。一切非审理机关和个人,都无权过问。中央已经明确指出今后不再搞群众运动了,难道在执法机关内,还要搞违法的逼供信么?”
 王馥刚的这一番话,林建国当然是很听得进去的,但是张航和武大魁等人则很听不进去。张航先嚷:
 “你这是什么态度?!‘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你对提意见的人讽刺挖苦,就是打击报复的一种表现。先不说认罪,态度就十分不端正!”
 武大魁跳了起来,攘臂高呼:
 “态度不端正,先端正他态度!”
 凡是教养队里的打手和值班员都懂得:所谓“端正态度”,就是“殴打”和“施肉刑”的同义词。武大魁振臂一呼,班上的人虽未能群起响应,至少杨潞生等三人是完全心领神会并能立即付诸行动的。于是一人带头,三人跟着,一齐向王馥刚冲去。两个挥拳,两个抬腿,三拳两脚,登时把王馥刚打倒在炕上。趁乱中张航也冲了上去,捣了几拳便宜手,算是报复。
 林建国见他们果然动手打人,而且是四五个对一个,把手中的圆珠笔一扔,腾地站了起来,大喊一声:
 “住手!不许打人!谁再违犯纪律,我可要执行纪律了!”
 张航一听班长出面制止,捣便宜手登时变成了虚情假意的劝阻。武大魁可不吃这一套,仗着有阎队长当戳杆儿,根本没把林建国放在眼里。他一面狂嚎着“打丫汀的”,一面继续挥拳不止,眼看着王馥刚已经鼻青脸肿,腰部腹部也挨了好几脚,再不制止,就要受到内伤了。王馥刚身材虽然高大,但是从来没学过拳击,再说双拳尚且难敌四手,何况是四个彪形大汉一起上呢!林建国见他们下手黑,又不听喝止,不由得火从心头起,攥紧了醋钵似的拳头,抢圆了向武大魁的下巴骨猛击,只一拳,就把个五大三粗的黑铁塔打了个仰面朝天,手捂着腮帮子,直嚷:“你这么打可不行!你这么打可不行!”
 林建国冷笑了一声:
 “要怎么打?像你们这样四五个打一个?有本事的起来较量较量啊!”
 武大魁领教了这一拳,知道对方是学过拳击的。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当众受辱,这个台又塌不起,一咬牙,扶着炕沿站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叫:
 “哥儿几个,跟我一起上!”
 说着,一头往林建国怀里撞来。这一招,叫做“老和尚撞钟”,如果有真本事,练过气功,让他撞着了,整时口吐鲜血,五脏受伤,没有三年五年是养不好的;如果没有真功夫,只是虚张声势,由于用全身的力量撞来,让他撞着了,也得跌一个屁股墩儿。不过遇上了强手,自己也难免要吃亏。林建国见他不用拳打而用头撞人,知道他要玩儿命了,不知他底细,不敢硬接,却做好了提防。武大魁身子粗笨,用全身的力量往前撞,有如赛跑运动员将达终点的最后冲刺,脚底下没有根儿,林建国等他将要撞到胸前,急往旁边一闪,趁势脚底下一使绊儿,再在他后背上击一猛掌,武大魁向前一栽,跌了个狗吃屎,嘴也碰破了。还没等他爬起来,杨潞生等三人又一起冲了上来。林建国飞起一脚,踢中了杨潞生的阴囊,痛得他大叫一声,双手护住阴部,疼得在一边哼哼不止;接着当胸一拳,把张来喜仰面朝天打倒,刚好砸在正要往起爬的武大魁身上;两人同时叫出了“啊”地一声;刘国栋一拳捣来,被林建国一把抓住,趁势向背后一拧再一抬,刘国栋身不由己地转了过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杀猪也似的狂叫起来。
这一场四对一的全武行打出手,从发动进攻倒惨遭失败,一共不到两分钟。班里的十三个人,有呐喊助威高叫“打得好”的;有吓傻了眼一动不动呆若木鸡的;有看不惯值班员们飞扬跋扈仗势欺人趁机打几拳便宜手的。副班长卞克志一看事情不好,急忙冲出屋去找队长,却正好跟闻声赶来的孟队长撞了个满怀。孟队长进屋一看,地上趴着两个正在往起爬,边儿上蹲着一个双手紧按小腹脑袋冒汗嘴里直哼哼;被林建国抓住的一个跪在地上满口里叫爷爷求饶,班里的人乱成了一锅粥,气得他大叫一声:
“怎么回事儿?反了你们了!都坐回原来位置上去!”
林建国遵命放开了刘国栋,大家都坐回原位上,武大魁恶人先告状:
 “报告孟队长,林建国身为班长,包庇反改造分子,行凶打人。”
 孟队长问林建国:
 “为什打人?你先说!”
林建国回答:
“我打人,是因为有人违犯纪律,行凶打人,而且是四个打一个。再不制止,就要造成伤亡了。至于是谁先动的手,最好是听大伙儿说。”
 张航见有机可趁,急忙献殷勤:
“是王馥刚他不认罪,这四个人帮他端正态度,班长就把这四个人给打了。”
班里的人一听张航说话不公正,七嘴八舌,一齐纠正:有说是武大魁等人借“端正态度”为名先动手打人的;有说班长连连制止他们不听继续行凶这才以武力制止武力的;有说班长再不制止王馥刚不死也得受重伤的;还有人揭发四个值班员动手打人张航也趁机打便宜手的。孟队长管理教养队也已经有一两年了,值班员打人的事儿是经常发生的,早已司空见惯。尽管这一套他个人很不赞成,但是有主管中队长宠着他们护着他们,又不归他这个小队长管,他也没有办法。今天有个胆大包天的人敢于出来教训他们一顿,实在是好事而不是坏事。只是一方面要顾忌到阎队长的面子,一方面还不能打乱了阎队长的一整套管教方法,想了一想,只好叫副班长继续主持开会学习,他把林建国和四个值班员都带回自己房间去,葫芦提双方都批评了一顿,无非是学一个糊涂官问案,各打四十大板,轰下堂去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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