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城不是武林中的门派。
凤凰城也不是军队的重城。
因此,任何门派、任何人都可进入凤凰城的。
凤凰城的所有店号都对天下人开放。
凤凰城没有城禁,她像一个风姿绰约、伶牙俐齿、热情周到的茶馆女老板,无论生张熟李,都笑脸相迎,“垒起七星灶,招待八方客”。
也许正因如此,天下人的银子才会哗哗地流进凤凰城人的银箱里、钱包里,使凤凰城这一方地方越来越富。
也正因如此,你若淌徉在凤凰城的朱雀大街上,会看到各式各样的客人——
他们来自天下四面八方。
“刚才过去的是‘常山双蛇’谈家兄弟。”
“谈家兄弟的藤蛇棍是武林一绝,不知他们来凤凰城做什么生意?”
“你不知道,谈氏兄弟是受雇于珠宝巨富归百万的保镖。” .
“以谈氏兄弟武功,做满身铜臭味的商贾跟班,有些委逦了他们。”
“委屈什么呀?他们两人每个月的进项便是五百两银子,要比一个五品官的俸银多几十倍。——喂,你看到这次过来的那独目人吗?”
“他又是什么奢拦人物?”
“这便是人称‘只眼看天下’的武林最有见识的智者鲜于前辈!”
“他是‘只眼看天下’,你是‘剑评天下’,我看你们两人倒多该亲近亲近。”
“是的,我与鲜于前辈多亲近亲近,你呢,则与那个曾给你一笑的美女多亲近亲近!——可惜的是那个‘一帆高悬’朱九戒消息虽多但似乎靠不大住,你眼巴巴地伸长脖子看了半天,也没等到‘有凤来仪’。”
“别说了——她,她来了!”
两个青年书生看着三个姑娘嘻嘻哈哈地笑着飘过一阵香风走进了“集雅轩”对面的“脂粉庄”。
这三个姑娘与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走进“脂粉庄”的女子们不同:
她们都是天足,而不是官家小姐、闺阁千金的纤纤莲弓。
她们边走路边睁着明亮的眼睛向四周看着,并不时肆意地发着她们悦耳的银铃般的笑声——
对于她们来讲,用不着顾忌什么妇德妇仪。
因为她们是来自凤凰城外的村姑,没有读过多少书的村姑。
尽管她们的举动显得有失文雅,但在两个青年书生心中觉得她们似乎更显得可爱些。
她们来的时候,似乎把朴素的村野风光与田野里野花的香气都带了过来。
在她们身上,洋溢着一种健康、明朗的美。
若耶溪旁,宁萝村里,那盈盈而行的浣纱西子,岂不也就是像这三个姑娘的风韵?
七月七,是女孩子“乞巧”的日子。
七月七,也是天上喜鹊们搭成鹊桥,让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
七月七,更是妙龄女子因牛郎织女的故事在绣楼里、珠下、丝瓜栩花荫里,牵动情思的日子。
七月七,所有的女子在这一天都会想到要买一些胭脂、官粉、绣花针、五色丝线和菱花镜、木篦梳的。
——村姑们也是女子,她们也需要买脂粉、针线与红木梳。
两个青年书生,一白衣,一青衿。
白衣书生显得萧索、寂寞、清瘦,白如寒月的脸上,偏长了两道黑俏的八字眉,如两柄怨天尤人、恨不逢时的古剑。
青衿书生则壮硕,丰满如满月的脸上,有一副一览众山小的踌躇满志之态。他最喜欢议论时把手里折扇一挥而收,负手碘肚,摆出一副曹孟德横槊赋诗的豪迈。
——不过从这两个青年书生这样直直地盯着三个姑娘的背影看,实在有些失态。
但这里是凤凰城。凤凰城里你只要不违背规矩便再露出登徒子好色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样,也没人说你。
何况就是有人要说,也不敢当着他们面说。
——因为谁都看得出,这鲜衣怒马而来的两个青年书生有些来头。
若无来头,他们便不应在马鞍上挂着刀剑的布囊。
若没有两下子,谁敢在凤凰城里公开亮着兵器招摇?
“今天进城有多少武林人物?”
“报堂主,共有一百四十七人,其中被列为高手的二十四个,一流高手七个。”
“哪七个?”
“‘黑心侏儒’瞿叹。”
“‘口蜜腹剑’刑无明。”
“‘大头鬼王’徐半月。”
“‘常山双蛇’谈吞云、谈吐雾。”
“华山派第二代高手中的第一人‘剑拂双绝’韦正心。”
“丐帮九袋长老‘独步天下’公孙不足。”
“有没生面孔?”
“有。其中被列为‘要人’的有‘只眼看天下’鲜于浪语,还有一对青年书生也是首次来凤凰城,他们的名字是‘江东白衣’陈恨石和‘剑评天下’沈晓渔,这两人武功虽只不过勉强可列高手之列,但来自引人注目的‘海中村’。”
“噢……”问话的人动了一下眉毛。
“不过他们的父执都在开封做官。陈恨石的伯父是深得皇帝欢心的老臣陈滂,沈晓渔的父亲是左谏议大夫、乌台御史沈观国沈大人。”
“陈滂、沈观国都是与兵部管尚书交好的朝廷重臣,他们同时也都是暗中与刑部一派作对的人,对陈公子、沈公子不必多疑。”
“是。”
叶愁挥退了禀报的手下,正待闭目思考一下新的一日进城的这干人里,谁最危险时,一条消息飞报了进来:
在“脂粉庄”门口发生了械斗。
“而且,而且这械斗还跟南姑娘有关……”
“跟南雪姑娘?”叶愁闻报,坐不住了。
他忽然想起,他已五天没见南雪了。
“小雪怎么啦?”
叶愁冲出他处理公干的书房,接过侍从马童的马缰,飞身上马,向朱雀大街方向旋风般卷过去。
“小雪怎么啦?”
当叶愁策马狂奔时,这个声音又一次在心中响起。
想到小雪,他只觉胸中一阵甜、一阵痛。
“我们从‘脂粉庄’出来,没想到遇到那个可怕的矮子。”
“这矮子长得丑俗不堪,令人作呕,却坐了一辆金光煌然的华丽马车。”
“他见了南雪妹妹,一双本来眯着的金鱼眼顿发出了光,对同座的一个文士说了一声什么,那文士便跳下车对南雪妹妹污言秽语,最后竟动手拉南雪妹妹上车。”
“这时幸亏这两位公子赶来相救。”
“不过这恶矮子与那狗文士凶恶得像地狱放出的恶鬼。出手狠辣,专往死里整人。”
“要不是这两位公子习有武功,又幸亏那位常堂主及时带了人赶来,我们今日都被那两个恶贼给抢了、伤了、杀了!”
叶愁听完两位姑娘叽叽喳喳的诉说,把目光注向一直低着头的南雪,看着南雪露出的雪白如玉的粉颈和一头柔美的青丝,心中忽涌出一种很强烈的冲动——
亲亲她的脖子。
这冲动使叶愁的眼睛顿变得灼热起来,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向前踏出了一小步。
他正想出手扶南雪时,一个人忽发出了“啊唷”一声呻吟。
这声呻吟顿使叶愁的热情迅速冷却下去,
叶愁脸阴了一阴,随即转身向两个衣衫被撕碎、各自受了伤的青年书生一抱拳,微笑道:
“多谢两位仗义,请教尊姓大名?”
那个肩头被伤的白衣书生虽痛得眉毛都抒了起来,犹强笑着道没事没事,在下陈恨石。”
另一个书生捂着胸道不过轻伤而已。不才沈晓渔。”两人这一说,只听一个硬梆梆的声音冷冷地讥笑道:“的确是‘没事没事’、‘不过轻伤而已’!一个被‘黑心侏儒’霞叹的‘黑心绝户爪’在肩上抓出了五个血洞,如不予解毒,七个时辰内便可真的没事了,永远没事了!——死人,还会有什么事?另一个被‘口蜜腹剑’刑无明以‘七伤无倾明拳’打断了左二右三五根肋骨,奇经八脉都受了些轻伤。——不过这‘不过轻伤而已’的‘轻伤’,可在十个时辰内令一个武功高手武功全废。”
在叶愁眼中,顿多出了一个手持虎撑的游方郎中。
“你又是谁?”叶愁问。
“连我们师父都不知道吗?”两个拿着药葫芦和负着药箱的童子从郎中背后闪了出来,撑着腰自豪地报道:
“我们师父便是武林杏林中赫赫有名的神医‘回春有术,杀人无力’鹿行草。”
——鹿行草,武林名医,精推拿、驳骨、解毒、气功扶偏诸术,他的“七十二把小擒拿手”和“东风无力百花残”的“春掌”,在武林中亦有一点名气。
“医家仁者心。神医既在,两位公子可保无事了!”叶愁笑道。
叶愁笑声笑到一半忽中止了——
他注意到鹿行草背着一把伞。
—把乌黝黝伞柄、猩红伞纸的伞。
这天是晴天,风和日丽。
叶愁的脸却因见到伞忽阴了下去。
——据说,刑部将请出铁伞书生来杀凤凰城主。
——据说,纵横边陲的扣马山七七四十九寨总寨主“托塔天王”李胆,就是因铁伞书生出手而死的。
铁伞书生长得如何,谁也没见过。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一定随身带着他的铁伞。
因为铁伞就是他的标志,他的兵器。
名气如铁伞书生者,当然已不屑于藏头藏尾,靠向人暗算来行刺得手。
他一定会背着他的铁伞公开向人叫阵的。
因为一个人既然选了一样与众不同的兵器,练了一门与众不同的绝学,自然不会再让自己混迹普通人中,被人视为一般人的。他一定会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标志他的存在,他的特立独行。
这就像“红袍老怪”一定是整日穿着他的红袍,“白马公子”决不肯骑黄马一样,即使“红袍”脏了、破了、不能穿了,“白马”病了、伤了、不能骑了,他们也一定会换上第二件“红袍”与第二匹“白马”的。
但即使“红袍老怪”与“白马公子”也有不愿别人注目他的时候。
屁股后跟了一群人写起居录,处处生活在仰慕者的目光里固然使名人开心,但若约情人会上一面都围满了观众那就一定让名人怫然不悦了。
在那时,他们宁愿自己是谁也不认识的无名人。
——世界上任何事都有两面,就像剑有双刃一样。
名声也如此。
这世上为名声所累的人,委实不在少数。
在武林中,固然天天有为排名而大打特打的“英雄”“好汉”,但更有恨不得把“刀王”“武状元”“天下第一枪”名号早日送走的、整日苦着脸的名侠。
当千百个人都以杀掉你、取而代之为目标时,一个人纵做了“刀王”与“天下第一枪”又有何乐趣?
因此,聪明人是只在需要人们注目时才招人注目的,平时他一定会把自己藏起来。
一个杀掉了“大地龙王”东方孤独、“杀人的烟”卫丁丁和“金蛇天君”厉百变而人们只知是铁伞书生而不知其真正身份的人,无疑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
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聪明如铁伞书生,他会不会有另外一种既可随时带着他的铁伞以显名亮相而又不会被人怀疑的身份呢?
——譬如像名医鹿行草?
叶愁想到这里,心里已有了计较。
他一定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看一下鹿行草的伞的。
——这是他的职责,作为凤凰城主的四大护卫之一、专司搜集武林人物行踪资料情报的“鸽堂”堂主的职责。
“叶公子在想什么?”南雪见叶愁忽然停止了笑,陷入沉思,站在边上轻轻地问。
叶愁淡淡地笑了:
“我在想,不知鹿先生能否医好令尊的病?”南雪看着叶愁的目光顿多一种叫感动的东西。她不由握住了叶愁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