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是心虚的膝跳反射。
我慷慨就义,全身的寒意却告诉我慷慨就义者可不是追悼词里写的那么慷慨。
我在承受了黄局长亲手给我盖上国旗的荣誉时幡然惊醒,前辈正扯着他家那个无解的谜题拼命的往正道上拽。
我应该后悔或者反省或者兼而有之。
我从床上爬起来,去到住院部的走廊买了罐可乐。
“这东西对心肺功能不好。”
我蹲下去捡可乐,一回头,黄副正在我身后站着。
我:“你怎么不说它杀精呢?”
黄副:“你有那玩意吗?”
我:“再和我开黄腔告你性骚扰了啊。”
我又要了罐脱脂咖啡,顺手递给黄副。
黄副非常嗜苦,这倒是不难理解,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根本就不屑于以片刻的甘甜来麻痹自己。
黄副弯下腰,把熨烫整齐的Gucci弄皱,拍了拍我的肩膀,权当劝慰我。
大概。
我:“谢谢大领导百忙之中抽空来看我。”
黄副:“有屁就放。”
我:“没啥,我就是特别喜欢你看不惯我还不得不和我一起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样子。”
黄副:“我去你妈的。”
我站起身子,把易拉罐打开,拉环顺手从窗户扔下去。
黄副:“不讲究啊。”
我跟着笑了一会。
我:“黄局长你知道为什么医院的窗子都开不大吗?”
黄副愣了一下,就像电视画面有了片刻的失真,然后向前倾斜了一下身体,好像要抓我的领口。
我知道我们现在站在一个什么位置,危言危行患得患失,从错误中吸取教训警钟长鸣是不可能的,因为一点机会也没有,两个字说完,直接下地狱。
没人给你机会解释。
我往后退了半步,和我昨天一样。
只不过接下来不可能有震耳欲聋的枪响,和与世隔绝的抉择。
但他没有伸手过来抓我领口,只是收回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扣。
黄副:“下不为例。”
我:“因为要防止病人因为痛苦而自杀。”
我笑了笑,警校的急救课程里,对比活人我更喜欢研究死人。
黄副看了看窗子,应该是在验证我说过的话。
黄副:“你要不要回去躺着?”
我:“根本不用住院。”
黄副:“你伤在哪了?”
我:“往外跑的时候踩到废钢上了,脚崴了。”
说着,摆出一脸的痛苦扭曲。
黄副:“你他妈的千万别告诉别人,尤其是谁知道你是我的博士生。”
我:“其实超疼的。”
黄副:“你还能再窝囊点吗,逃跑的时候踩了废钢住院。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二等功吗?”
我笑了一下,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对得起自己啊。”
黄副:“我刚才看到,你这病房里还住着个关流?”
我:“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狗眼金睛。”
黄副:“什么眼?”
我:“恩师明查。”
黄副:“你接着贫。关流现在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这倒是实话实说。
黄副:“跟没跟你说过,说话说清楚,是你不知道还是他不知道?”
我看着黄副,那副样子就像我头一回见到他,站在讲台上,一丝不苟,审视我的目光让我有种连骨头也被看穿的错觉。
我:“他应该是不知道,至少他没认出来我。”
黄副:“实在不行就换个病房。”
我:“放心吧,恩师。”
黄副:“关子毅的追悼会,你能不能四肢健全的过来参加?”
我:“应该能吧,毕竟我这身子骨,名师出高徒嘛,一顶一的抗揍。”
黄副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像是在甄别一些事情的真伪。
黄副:“好。”
师徒二人正说着话的时候,关流从病房那头走了过来,脸白的像张纸,相似的眉眼看向我时穿透了生死。
关流站住了,抬起眼睛看黄副,眼睛抬到黄副胸前的口袋的位置就停止了,完好的那只手抬起来抠了抠脸颊,右手就像枯涸干瘪的骨架。
关流:“黄老师。”
黄副点了点头。
黄副:“怎么样了。”
关流:“好多了。”
黄副:“嗯。有什么需要和我说,和和局子里说。什么事,不用愁,还要我,还有国家。”
关流:“谢谢黄老师。”
关流不擅长和黄副说些什么,而黄副不屑于与关流说点什么。谈话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关流:“那黄老师,我回去了。”
黄副点点头。看着关流转身朝着他来的那个方向回去了。
黄副远远地看了看关流,后者的背影清癯枯干,想一具实验室里的骨架,前者的身姿挺拔而伟岸,像是一座耸立着的山峰,如果我不认识黄副的话,我绝对会认为他是个伟人。
但是非常不巧,非常不巧。
黄副抬起手肘朝着关流的方向比划了一下。
黄副:“活不长了。你看他那个德行。”
我:“莫名其妙。”
黄副:“这种人现在是死是活没两样。他是先把关子毅那个婆娘耗死了,现在又把老关克死了。早点死了给国家减轻点负担。”
我:“嗯。”
黄副:“你记着,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住进去十有八九就住进去了。”
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关流,黄副的话突然多了起来。
黄副:“钟雪你记着,控制不了自己的杏仁核,谁罩着你,都是死路一条。谁都有死的那一天。自己不想得病,谁都不能让你得病。要是自己不想好,就是一个死字。”
我点点头。
过了一会,他才允许关流继续回去苟且偷生,来和我商量比他的人生富饶千百倍的事情。
黄副的眼神自上而下一路巡视开路,最后在我的领口暂停,牵动了眉毛处的肌肉。
黄副:“把风纪扣系好。”
我低头一看,把解开的扣子伸手系上了。
我:“行了,恩师。”
黄副:“你回去吧。等我消息。关流那边,你留意一下。不用紧张,一个翻不起大风浪的废人。犯不上。”
我:“好。恩师慢走。”
黄副:“少来这套。老实住着,别给我惹事。听见了没有。”
我:“当然了,我肯定要给恩师省心,对吧?”
黄副:“你不惹事我就谢天谢地了。得了,回去吧。”
我讪笑了一下,朝黄副伟岸挺拔的背影挥了挥手。
喝完最后一口可乐,我拿着易拉罐,一瘸一拐的找了走廊尽头的垃圾桶扔了。
我去导诊台把药单上的葡萄糖溶液领了,拿进厕所敲碎。碎玻璃敲的细细的。
“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看了看镜子。
“是**可怕还是空虚可怕?”
钟雪,你现在就是空虚的代名词。
接下来你想去哪里?见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我是个流氓,腿上密密麻麻的针眼,眼眶永远是青的,黑的。从兜里摸紧急避孕药和打火机就像纨绔子弟一掷千金一样轻而易举,这就是我的全部身价。往别人头上摔啤酒瓶子和轮开山刀就像任何一位成年人使用筷子一样轻车熟路,这就是我的全部伎俩。我是社会底层的垃圾,垃圾中的垃圾,恶习难改的痞子。从一开始就应该老老实实的待在垃圾堆里等待焚烧。
对,然后呢?
然后我是个天之骄子,警服外套每天都要熨烫,衬衫的风纪扣挺着下巴让我几乎窒息,我看起来就像是接下来要和我国领导人握手告慰,或者和别国领导人握手言和。即使在早餐摊喝羊汤,都高傲的好像自己的警号是00001,在国宴上慢条斯理的咬一只蟹黄包。
我打了寒战。
(“别忘了今天这一切是谁给你的!”)
不是你……
绝对不是。
我抬了抬头,往脸上扬凉水,抓着墙上的扶手做引体向上。
不是你。绝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