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刘秀儿一早起来,打开大门,想赶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见门外放着一张大狼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刘秀儿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头大灰狼。她俯下身来,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孔。她心中怦怦跳着,知道封月桑并没忘记她,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半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放在她的门前。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跟沙老人说起,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封月桑相会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封月桑始终没来。她认得封月桑家里的羊群,这一天却由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放牧。刘秀儿想:“难道封月桑的伤还没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他帐蓬里去瞧瞧他,可是跟着便想到了鲁云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她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封月桑的帐蓬后面。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是为了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为了想瞧瞧他的伤好了没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躲在帐蓬后面。封月桑的牧羊犬识得她,过来在她身上嗅了几下便走开了,一声也没吠。帐蓬中还亮着牛油烛的烛光,鲁云粗大的嗓子在大声咆哮着。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那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物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句,刘秀儿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她听得封月桑在讲故事时说过沙火族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鲁云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人年纪都还小,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么,但隐隐约约的,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的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肮脏低劣的异族姑娘,那个叫做李什么的贱种,是不是?好,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师父的鞭子厉害?”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像鲁云这一类的沙火族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的好汉子,管教徒儿不能用温和的法子。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拳头和鞭子,在敌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对于刘秀儿,她爹爹妈妈从小连重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一丝笑容,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
“封月桑的师父一定恨极了我,自己的徒儿都打得这么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封月桑起初咬着牙硬忍,到后来终于哭喊起来:“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痛!”
鲁云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师母死在异族人的手里,你师兄也是异族人杀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叫我沙火族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异族人杀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么总是找不到这群强盗,好让我给你师母师兄报仇雪恨?”
鲁云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徒弟,而是在发泄心中的狂怒。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么那狗强盗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你说不说?难道我鲁云是沙火族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异族人的毛贼……”
他被元龙、陈达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长子,被他们杀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侣。而他自己,二十余。年来人人都称他是沙火族族的第一勇士,不论竞力、比拳、赛马,他从没输过给人。
刘秀儿只觉封月桑给父亲打得很可怜,鲁云带着哭声的这般叫喊也很可怜。“他打得这样狠,一定永远不会再疼爱封月桑了。他没有徒弟了,封月桑也没有师父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个肮脏低劣的异族人不好!”忽然之间,她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封月桑这般哭叫,于是回到了沙老人家中,从被褥底下拿出那张狼皮来,看了很久很久。她和封月桑的帐蓬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到了封月桑的哭声,听到了鲁云的鞭子在辟拍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封月桑会给他师父打死的。只有沙火族的女孩子,他们沙火族的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沙火族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是封月桑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封月桑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师父要打死他的……”
第二天早晨,鲁云带着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蓬中出来,只听得蓝胥阳大声哼着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着头向鲁云望着,脸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咪的,眼中透着亲善的意思。蓝胥阳也是沙火族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驯服野马的本领。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有人说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输给了那匹马,但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着火堆时闲谈,许多人都说,如果蓝胥阳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话,那么还是他胜了。
鲁云和蓝胥阳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鲁云的名声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无敌,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他比鲁云要小着六岁。有一次两人比试刀法,蓝胥阳输了,肩头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了,但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咱们再走着瞧。”鲁云道:“再过二十年,咱哥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向这样轻了!”今天,蓝胥阳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鲁云心头的气恼还没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蓝胥阳笑道:“老鲁,你的徒弟很有眼光啊!”
鲁云道:“你说封月桑么?”他伸手按住刀柄,眼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你嘲笑我儿子将狼皮送给了异族人。”蓝胥阳一句话已冲到了口边:“倘若不是封月桑,难道你另外还有徒弟?”
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着道:“自然是封月桑!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师父的听到旁人称赞他儿徒弟,自然忍不住高兴,但他和车尔库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红了吧?就可惜你接连夭折了几个徒儿。”
蓝胥阳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蓝心也不错,否则你徒弟怎么会看上了她?”鲁云“呸”的一声,道:“你别臭美啦,谁说我徒弟看上了你们家蓝心了?”
蓝胥阳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瞧一件东西。”
鲁云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着。蓝胥阳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将来大起来,可不跟他师父一样大有作为?”
鲁云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么圈套,要自己上当,心想:“一切须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蓝胥阳的帐蓬前面。鲁云远远便瞧见一张大狼皮挂在帐蓬外边。他奔近几步,嘿,可不是封月桑打死的那头灰狼的皮是什么?这是徒儿生平打死的第一头野兽,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阵混乱,随即又是高兴,又是迷惘:“我错怪了封月桑,昨晚这么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顿,原来他把狼皮送了给蓝心,却不是给那异族姑娘。该死的,怎么他不说呢?孩子脸嫩,没得说的。要是他师母在世,她就会劝我了。唉,孩子有什么心事,对妈妈一定肯讲……”
蓝胥阳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衣拍,说道:“喝碗酒去。”蓝胥阳的帐蓬中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张织着红花绿草的羊毛毯挂在四周。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车尔库微笑道:“蓝心,这是封月桑的爹。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可凶得很呢!”
蓝心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眼光中闪烁着笑意,好像是说:“我不怕。”
鲁云呵呵笑了起来,笑道:“老蓝,我听人家说过的,说你有个女儿,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不错,一朵会走路的花,这话说得真好。”
两个争闹了十多年的汉子,突然间亲密起来了。你敬我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鲁云终於喝得酩酊大最,眯着眼伏在马背,回到家中。
过了些日子,蓝胥阳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说:“这是蓝心织的,一张给老的,一张给小的。”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大汉,手持长刀,砍翻了一头豹子,远处一头豹子正挟着尾巴逃走。另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男孩,刺死了一头大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威风凛凛,英姿飒爽。鲁云一见大喜,连赞:“好手艺,好手艺!”
原来南域大漠附近本来极少豹子,那一年却不知从那里来了两头,危害人畜。鲁云当年奋勇追入深山,砍死了一头大豹,另一头负伤远遁。这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迹,自是大为高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蓝胥阳了。鲁云叫徒儿送他回去。在车尔库的帐蓬之中,封月桑见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蓝心已红着脸在向他道谢。封月桑喃喃的说了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问为什么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了那个杀狼小丘去,盼望见到刘秀儿问她一问。可是刘秀儿并没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沙老人家中。刘秀儿出来开门,一见是他,说道:“我从此不要见你。”
啪的一声,便把板门关上了。封月桑呆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阵怅惘:“唉,异族的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自然不会知道,刘秀儿是躲在板门之后掩面哭泣。此后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喜欢再和封月桑在一起玩,说故事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师父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师父打死的。
望到他和蓝心并骑出游,有时,也听到他俩互相对答,唱着情致缠绵的歌儿。刘秀儿默默的流着泪。
“为什么不和他说实话呢?”
“什么?常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这边办些事情,我在夜阳附近建立了一个山寨,也算扎了根,要不然,你过来夜阳如何。”
望着那幸福的一对,刘秀儿点了点头。
“嘿嘿,这孩子叫什么蛮结实的。”
“封月桑。”
“什么?封月桑?他的父亲是不是封庭熙?”常旭知道封庭熙已经淡出多年,但是曾经永鉴湖旁文士大会之上,封庭熙曾以月上桑一名做了一幅画。
因此,当常旭听到封月桑这个名字的时候便知道封月桑定是封庭熙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