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声音,没有任何表情。只剩下宁静和心跳的回音,如此温柔的抚摸到底来自哪里。但若你一睁开眼睛这些都会烟消云散。受伤的战士,破败的街道,白雪落满灰尘。连呼吸都能嗅到空气里散发出的杀意。无疑,这里是叛军的巢穴。向听风努力回想起自己能记忆起的一切东西,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和恶鸦面对面进行了一场难忘的剑技较量。如果抛开剑魂士阶梯等级这一因素来看,恶鸦的剑技绝对不亚于赤泉和南猎。不同的是赤泉和南猎的剑技带着浓郁的贵族风格,一剑一式都带着异常的美感。而恶鸦的剑虽然看似脱胎前者,却有一种单纯的杀戮的冲动存在。这种冲动既不是源自士兵的本质,也并非变态的渴望。
“仿佛本能一样。就像人与生俱来就会哭泣。”向听风总算看清了自己头顶天花板上的碎花图案,那张熟悉的面孔,令人称奇的剑技。他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想起来了,我们两个似乎被什么东西砸中了。然后乱军冲了上来。”之后的事情他自己也无从得知。“左青酩!弥雷!”他叫出自己两个侍从的名字,但无人回应。回答他的只有街道上马蹄的协奏。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四周:因为他觉得脖子痛得要命,整个人也几乎没有转动身子的力气。尽管身下的床板如石块般坚实,他也只有咬牙忍受。至少这比露宿荒野强得多。附近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酒以及一把用来治疗的小刀。窗案上有一个产自列王城的瓶子,材质大概是易碎的琉璃,瓶口有三个很可爱的豁口。
“向大人您醒了。”从门外进来的是一个眼角纹着海兰乌拉纹章的女子,但无论她的口音还是穿着,都无疑是一个乌克苏拉人。向听风狂躁的心开始渐渐冷静,他打算从这个女子的口中问出一些什么。“我大概是被俘虏了吧。这里应该是赤桥城的内部。”
“可以这么理解,但准确地说这里除了枫炎没有人知道您的存在。如果被蓝齐知道了,您可能就会处于危险之中。放心吧,只要在这里没有人能够伤害到您。”那女孩小声说道。向听风注意到她对那个人的称呼是枫炎,而不是恶鸦。
“枫炎?”
“哦,也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恶鸦。不过你们一直以来都弄错了,那不过是他佩剑的名字。他的名字……”
“阿尔哈图·牧伦。他真实的名字。”向听风皱起眉头,或许在他看来只有阿尔哈图这个姓氏才算作最正式的姓。他一向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不会如枫炎那样耍滑头。“在你们黑天国的内部,还有多少恶鸦这样的人?在这个国度处于危难的时候,他们所想的不是要忠诚于乌克苏拉而是要反过来在深渊的边上推它一把。”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清楚。女孩嘟哝着,“我不知道。我所认识的只有枫炎和拜恩大人。”
“你对于自己的组织都不清楚吗?”
“我并非黑天国的人。”、
向听风有如被落雷劈到灵魂,他的双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那么你是?你的名字?”
“绿殇。”
“绿殇?”向听风顿时坐了起来,他的伤口随即也微微裂开了一道口子。绿殇连忙拔出流光,微弱的生机在向听风的伤口上慢慢将血肉缝合起来。向听风从未见过这样的铸魂。“绿殇。你就是柳珅大人的养女。”
“柳珅大人的养子有很多。我不过是其中受恩惠的一个。我十二岁之后就离开了总督府,回到自己的家里生活了。”绿殇对此解释。向听风却摇摇头,他知道的绿殇是另外的样子。“你不要这么说。我的处境或许十分危险,然而你的处境并不比我好到哪里。要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是柳珅亲王的公主被人掠走了。这涉及到乌克苏拉王室的尊严。柳珅是先王封下的终身亲王,虽然他的后人不能继承亲王的头衔,但他的女儿能享有公主的尊号。”
我已经说过,我并不是……
“很抱歉,在列王城我们认定的真相即是如此。恶鸦把你留在自己的身边,或许并不想让外面把你牵涉进去。但你在这里却会给恶鸦带来无尽的麻烦,不,准确地说当他把你带走的时候就已经触动了王室的逆鳞。”恶龙咽喉下一寸的地方是绝对不能够触碰的,那里存在着可怕的禁忌。
“我难道对千机王就那么重要?”
“千机王?”不。我不是说千机王陛下对您有意思,而是您对于王室的意义重大。是千机王背后的人更在意你的存在。“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从黑天国的手中解救出来。这是我们御前剑卫的职责所在。”
“不,您和沐山飞一样,什么都不懂。”绿殇觉得好笑,同时也对向听风表现出来的骑士精神而钦佩。“在您看来我是被恶鸦掠走的王室公主,但在我看来我很明白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铸魂师的女儿,只是有幸自幼被柳珅大人收养。在我找不到希望的时候,枫炎向我伸出了双手,说:如果想要看到的话,就一起来吧。我抓住了那双手,抓住了属于我的希望。”
若是身在这里您也一定会明白,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他们也都拥有一颗温存之心。“对了,不说这个了。枫炎让我把这些草药给您带来,据说敷在伤口上很有效。您的伤实在太重了,用我的流光根本不能使您痊愈。”
“是你的剑魂阶梯级别不够吧。”向听风苦笑。“我见过很多宫廷里的医疗剑魂卫,但没有一个人的剑魂和你是一样的。”
“哦。毕竟这个世界上的铸魂种类实在太多了。尚未被记载的生物,无名的英灵,以及千千万万曾经存在于这个人世间的生命……也许还会包括身后的我们。用后人的双眼目睹我们这一世的生命,所谓剑魂就是这么一种东西。父亲的临终手卷上是这么写的。”
向听风看着自己身上的布条被拆开,绿殇取下已经发黑的药,换上新鲜的捣碎药草。“听起来他一定是个伟大的铸魂师。”向听风如是说。绿殇把手中的杯子抵给他,杯子里带着刺鼻气味的乳白色液体有催眠的功效。向听风知道这是掺杂着安生树树叶的雪水。喝干净液体的他微微闭上眼睛,绿殇扶着他让他安稳地睡下。在梦中他始终在和另外一个自己缠斗,口说梦境之语。绿殇记得向听风说了不少梦话,他仿佛在叙述着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交织着属于人类的感情,消隐了向听风独有的理性。
隐隐约约中绿殇听到了柳珅总督的名字,各种各样的怪物,以及许许多多她不了解的城镇。“代青邦,总督大人。”绿殇很想等向听风睡醒后询问,但北原对她说:不要总想着挖掘一个人内心的秘密。这对彼此都是一种莫大的伤害。北原看得出梦境里的向听风一直很痛苦,这完全不是他们所熟知的那个铁面无私的御前剑客,在午梦之河里他只属于他自己的灵魂,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理由能使他背离自己的初衷。
向听风没过多久就出现浑身发热的症状,很多不能愈合的伤口也开始感染。春雪尚未消解的塔尖,已经落满了伺机而动的渡鸦。它们争先恐后,品尝着一份份狰狞不堪的血肉。在这间老屋的前三天,向听风都在发着高烧。绿殇和蓝杦不断地把盘子里的药喂到向听风的嘴边,这种草药带着一股子尸臭的味道,令人想起夏日的埋骨地。据说每个决斗场都有一个可怕地方,那就是埋骨地,所有死去的角斗士都会被丢在那里,任意由从天而降的秃鹫啄食。
第四天的时候向听风的病情开始好转,他本人渐渐也可以半坐起来。
“喂喂。为什么我也得在这里守护着这个不可救药的大叔。外面还有很多可恶的红衣兵等着我去解决呢。”蓝杦发出牢骚表示不满,枫炎的解释是作为敌军的最高统帅,向听风必须被严格看护。由此向听风也认识到,即便是自己这个最高统帅下落不明,他的军队也没有立即撤回,而是继续与赤桥城的起义军战斗。
蓝杦搬了把椅子反身坐在向听风床前,她有气无力地把饭菜喂给他。“我说,你们到底准备了多久的给养?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吧。”
“不好说。在我出来之前千机王陛下就准允了几千车给养。在此之后应该还有后续的补给。差不多能维持到春日结束。”向听风的话令蓝杦不大愉快,所以蓝杦一口就把本该送进向听风口中的肉片吃掉了。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后绿殇忍不住笑了出来。
“很多人都认为千机王一时间不会剿灭赤桥城的义军。”蓝杦说,“千机王这个狡猾的家伙想要放长线,把其他郡县的叛乱者都钓出来。”
“诚然,陛下是一位有着大略的野心家。尽管他的两次远征并不被人看好。然而不可否认,没有人能在短短五年的时间里让乌克苏拉完成如此巨大的转变。他让贵族专权彻底走出了青族国度的舞台,从而建立起一整套新的体制。”向听风分析的很有道理,“所以陛下并非傻瓜,赤桥城如果没有利用的价值,就该是时候结束这一幕闹剧。”
绿殇的心狂跳地厉害,千机王会使用什么样的办法攻克赤桥城呢。从安诗调来更多的乌克苏拉卫队,还是用可怕的剑魂士大军压垮赤桥城的起义者?还是借机让贵族势力和起义军两败俱伤?不管怎么说赤桥城要塞的壁垒能够阻挡任何妄图吞没这里的洪流。赤桥城的起义军已经控制了通往这里的哀嚎峡谷,王国卫队唯有与之决死。
在照顾向听风之余,绿殇在这里还时常收容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或在战争里失去双亲,或与亲人们失散。这些孩子总是被冻的瑟瑟发抖,棉布和衣服在这里都属于短缺品。很多孩子只能穿着夏日的鞋子,披着麻绳结成的斗篷。这些孩子多少给向听风带来一些心灵宽慰。第五日时王国卫队再次组织发起对赤桥城要塞的攻坚,但他们很快就退却了。久攻不下的赤桥城成为了横在他们心中的一道深邃阴影,它魔鬼的影子已经扩散开来。
王国卫队则选择就地安营扎寨,在赤桥城对面建造起临时的防御城堡。起初这些城堡只是零零星星几个,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新的城堡拔起于地面。王国军队不断从附近搜来木材,然后修筑工事。枫炎自己也伤得不轻,他根本没有余力去组织摧毁那些尚在雏形之中的堡垒。倒是拜恩主动出击了三次,结果都徒劳而返,拜恩每一次使用血色之眼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大大小小的堡垒将赤桥城包围起来,只等待着赤桥城率先露出破绽。
可惜的是这段时间里来自其他起义军的支援物资源源不断涌入了赤桥城,蓝齐更是争取到了一批玫尔城老贵族的支持。他们提供了大量的粮食和香料。
这样死寂般的和平一直持续到了凛冬结束。春日,已经到了。可叶夕没有回来。
(那是在千机王六年的春天。我在枫炎的窗台是安放下着折断的山樱花,我听到有人敲门。来人穿着御前剑卫的衣服,佩戴着镶嵌酒红色宝石的长剑。“我们是千机王陛下派来的使节。”那些人是这样自称的。他们穿着苍白的剑衣和黑珍珠一样的靴子。
当我讲到这里时典狱长的脸色苍白如死,隔着黑色的栅栏我依稀可以看到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他低下头着手整理自己写下的这些羊皮手卷,仔细确认他写下的每一个乌克苏拉词汇。从左向右看去这些文字仿佛极为紧凑的跳动的音符。典狱长大人翻看了很久,最后勾去了三行字,他的手哆个不停,但还是没有停止在上面涂抹。对他而言,今天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可能为他招致杀身之祸。
我曾经奉劝过典狱长不要继续记录下去了,他却摇摇头。为什么呢,为何对黑天国如此执着?这时典狱长将破桌子上的笔墨收起来,他听到了外面狱卒的脚步。来人并没有向这边走,他们只是例行公事。“我丝毫不怀疑自己对陛下的忠诚,这是我自始至终不曾改变的信仰。但和你一样,我想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