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向每一个受苦受难的人打开,在这一点上不必质疑。海兰乌拉人没有兴趣插手乌克苏拉的事情。我留在乌克苏拉的几十年时间里接纳过不少类似你们的人。”女神官每走出一步,她的手杖就会在地上“嗒嗒嗒”磕三下,其中或许有什么寓意。神殿的内部由无数的弯曲小径组成,里面支撑的柱子也雕刻着各种稀奇的花纹,其摆放的位置和外面的没有什么不同。据说外面的石柱是为了方便在外面开坛祭祀,大部分阴雨天气里大家就会在室内祭祀。
女神官一直虔诚地祈祷,她把走路走当作是一种自我的修行。枫炎晓得,这种无比虔诚的信徒是不会出卖任何人的。“如果暂时没有去的地方,可以在这里先住下。这儿距离城门只有一步之遥。只要过了这阵风头,你们乔装改扮一下就能出去。”
“我们这样真的好么?”绿殇害怕给神官带来麻烦。
“不要紧的。自从蔻尔姐妹去世之后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神堂里的。哦,忘记了和你们说了,蔻尔姐妹是很小时候一起和我来乌克苏拉传教的。萨满教廷选中了我作为神官,蔻尔姐妹就是陪伴我的圣女。那时候我不过二十一岁,而她们两个才十五岁。多么好的女孩啊,可惜,她们死在代青邦,被叛军杀害了。”女神官回想起这些事情,不免油然一丝哀凉之感。
“那么我们该怎么称呼您呢?”绿殇不知不觉已经被远远抛在了后面,因为她一直在观摩左右的浮雕。她注意到之后立即追了上去。虽然内部的空间很大,可要进入内部却要走很长的环形台阶。萨满教廷把这称之为“天礼路”。不知道是哪个脑子进了咸鱼的大萨满提出这个建议,就连本教的教徒都怀疑如此是否能够升入神国。
“我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神官都不需要名字,他们只需要虔诚和仁慈之心。当然,还要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法术。这种所谓的法术在很久以前都被视为神的力量,现在看来只是一些炼气士的手段,巧妙地把自己的内息转换成各种属性就能营造出仪式需要的景象。”昏暗的神殿里油灯忽明忽暗,到最后油灯索性就彻底熄灭了。神官这才注意到里面已经没有多少油了。
油灯是否有油完全取决于神殿的香火。进入神堂正厅后,绿殇才发现这里充其量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广场。两边没有住宿的房间,最中央也没有作为教派象征的神像。这里有的只是巨大的祭坛,镌刻死亡铭文的石柱,以及一张被血污浸染的祭台。两侧虽然有很多台阶通往顶部,但这些台阶是为了通往屋顶的。“人人皆可以为神。造世者如是曾说。”神官指着角落里堆放的毯子,“我们都在这里席地而睡,教廷上层也不例外。”
神堂也没有任何取暖用的工具,地面苍色的石头微微发散出一丝丝热意。神官解释说,这座神堂是贤者王君澄时代陛下赞助修筑的,工匠们从青族之国边境的死亡火谷里取出会燃烧的石头,然后用符咒之水加工成筑材。为了表示对教廷的尊敬,他们都脱了鞋子。两人都脱下身上的外套,换上巫祝的服饰。他们本身的衣服也该清洗一下了。他们喝了三杯那种被称为海兰乌拉奶茶的奇怪液体,顺便吃了点带着海水咸味的糕点。有一种叫不上名的点心绿殇觉得味道好极了,那块糕点无论是蜂蜜的调配还是散发的香气都达到了极致。
三个时辰后驻扎在城外的王国卫队涌进了赤桥城,作为新一任赤桥城男爵,蓝齐会见了御前剑卫首席指挥赤泉。老实说,这里的人根本没有什么与王国为敌的愿望,他们所需要的只有利益,仅此而已。赤泉带来王国卫队的同时,也给赤桥城带来了一份大礼。那就是三百把铸魂器。“听说黑天国的人曾经在这里帮助叛乱。我想如果不是因为黑天国,诸位也不会想到与陛下为敌。”赤泉鲜红的头发宛如瀑布流淌在他的双肩,蓝齐几乎听得到自己骨骼里的脆响。
蓝齐挥了挥手,几个仆从立即端上赤桥城最好的香茶,可惜赤泉并不看好这些。他所希望的是另外一件东西。蓝齐望着赤泉背上那把透着血腥的长剑,不禁梗了一下喉咙。说不定什么时候这把剑就会横在自己的咽际。
“赤桥城所希冀的只是一些小小的恩惠。除此之外并无他意。为了表示对陛下的忠诚,我们愿将黑天国双手奉送给陛下的使节们。我们之前也抓住了几个黑天国的人,但那些老头子居然咬舌自尽了。两个黑天国刃卫还没有抓住。”
赤泉并不理会蓝齐,他自顾自喝着皮囊里的烈酒。无论喝多少酒他的眼睛始终都是亮的,就像两把出鞘的刀。“恶鸦在哪里。”在他眼里除了枫炎和七夜,没有人是有价值的。“你知不知道黑天国在赤桥城究竟有多少人?”
“有个死神蓝杦。听说她以前是某个大臣的女儿……”
“不要说无关紧要的话。”
“有个身高八尺的莽汉。拿着一把巨大的斧子和一把铁匠锤。他的斧子叫做巨石灵。除此之外还有个整日闷闷不乐的小哥,以及一个脸上总是挂满阴鸷笑容的开锁匠。对了,想必你还是不知道,前不久妖刀拜恩加入了黑天国。拜恩正是策划了落叶城起义……呃,叛乱的主谋。如今拜恩也是一位审判之刃。”蓝齐说道。
“这么说来,你抓住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核心成员咯?”赤泉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周围的侍卫很紧张地交换着眼神,生怕怠慢了这位来自列王城的御前首席。“但,就凭你们还是抓不住恶鸦的。恶鸦是谁,他是什么来历?他的剑术,他的铸魂,我们一无所知。”可那个男人总是如此令人着迷,六国之内最不可思议的剑士。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断断续续从门边传来,“阿尔哈图。”木门吱嘎裂开一道缝隙,有微弱的光依稀从外面照射进来。向听风用一根竹枝支撑着身体,他惨笑着靠在门边。虽然他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可身体还是免不了虚弱。他的出现着实把赤泉吓了一大跳,赤泉无论如何都不会猜到向听风就在赤桥城,并且还出现在这里。“你说什么?”
“阿尔哈图。”向听风一边咳嗽着一边走向赤泉。“他不是别人,正是没落的贵族,阿尔哈图·牧伦。阿尔哈图家族的第三子。乌克苏拉法理的守护人,我记得他们家族的族曲。”
“天平彼端,是么。”赤泉的眼里掠过一丝疑虑。“那个家族已经成为过去了,昔日的阿尔哈图家族现在只不过是个连乞丐都不如的破落户。就算是列王城的跳蚤都比他们高贵一百倍。守护法理与公正?别做梦了,没错,那早已经过去了。阿尔哈图早已不复存在。向听风,想不到一向古板的你还能找到如此有用的情报。是谁救了你?我要好好嘉奖他。”
“哦?那么可能让你失望了,是恶鸦呀。”
“那,我会把他送上绞刑架的。保证给他留个全尸。”
这是我有史以来听过的最豪华的嘉奖。向听风手里捏着一张卡伦士官画的通缉令,说真的,那家伙的作品多少还有些恶鸦的味道。忽然向听风哼起了那首枫炎经常吟唱的曲子,昔日华贵的舞曲如今听来竟是如此苍凉,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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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卫队没有放过赤桥城的任何一个角落,就连最脏最破的妓馆都没放过。很多被窝还没捂暖和的痴汉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一番就被粗暴地揪起来丢到了床下。有时候这些王国士兵还不忘快活一番再回来,结果很多人都因此染上了可怕的疾病。向听风勒令这些士兵停止淫乱的行为,并迅速请来城中最好的大夫。其实这些大夫大多数都不懂得医术,甚至有一部分人是为了赏银滥竽充数的兽医。
即便是萨满教廷的神殿也难逃厄运。女神官引着那些家伙在神堂里转了好久,他们除了一堆无用的精美柱子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现。当然,他们更不会怀疑穿着巫祝服的枫炎和绿殇。尤其是绿殇眼角上那个海兰乌拉纹身更是让那些人深信不疑:这里只是一处很普通的海兰乌拉神殿。女神官顺便还对那些士兵说,神殿不容肮脏之物,下次进来时一定要把鞋子脱下来或者换上本神殿提供的木履。虽说那些木履很多已经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等那些人走后,绿殇才将躁动的心重新放回胸膛。“吓死我啦。还好他们没有发现。”
“单凭那些蹩脚的通缉令,他们也不可能找到我们。”枫炎见识过卡伦士官的手笔。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他们搜查风头过去,我会给你们安排出城的。”神官转身走向神殿的西侧角落,那里有个很大的箱子。里面装着一些周围信徒献上的衣物。神官在里面找了好久,最后才找到两件似乎合身的衣服。“到时候你们就扮成姐妹。我会送你们到城门外。这对于千变万化的恶鸦,似乎并非难事。”
第四天时,王国卫队开始逐渐撤离。他们认为黑天国的成员已经离开了这里,继续在这里守候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意义。赤泉更不想耽误平息山贼的任务,千机王陛下予以的重任一刻都不得耽搁。而对于枫炎来说,也是时候与赤桥城告别了。这座城池的起义只不过是反抗千机王运动的昙花一现,真正的机会并不在这里,而在别的地方。
这天绿殇换上一件青色的外衣,下身穿着褐色的长裤,头上系着那种农人的碎花头巾。枫炎则身着农家裙装。流光和恶鸦都藏在马车的夹层里,神官在马车上放置了很多萨满教举行仪式用的面具。没有人会怀疑车上的那个邻家女孩就是大名鼎鼎的狂徒恶鸦。枫炎用精湛的表演征服了所有看客,绿殇一直很好奇枫炎是如何连声线都控制得如此完美。
在那座充满了血腥的决斗场,枫炎都学到了怎样的东西。
天空灰蒙蒙的,落着寒冷春雨。墙上垂挂的湿漉漉的花瓣,仿若人间之眼。神官悠哉地赶着马车,春雨不断溅落在她的草鞋上。城门的守卫明显减少了很多。在通过城门时,神官向守卫出示了海兰乌拉信徒的通行证。“她们两个都是我的传教信徒。愿天之礼眷顾尔等。”
城门守卫根本不在乎这些所谓的祝福。相比于祝福他还是更愿意看到哗啦啦的银币。赤桥城的外面还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在春雨的滋润下生机开始蔓延。就在这时枫炎抬起头,在城门上悬挂着一根旗杆。上面垂下来的是一颗大好头颅。它迎风摇曳,看起来却又那样高傲。
绿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愕,诧异,愤怒,这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成为冰冷的泪水。她想惊呼出来,却被神官捂住了嘴巴。那陡然停顿住的悲伤在她的灵魂里协奏着。神官一把抱住绿殇,“孩子。要记住,未来就是你现在脚下的这片土地。哭泣吧,这样会让你好受一些。而历史却会记住,那些曾在悲伤中笑着的人们。”
毫无疑问,那是溪莱的人头。
春雨,融入在黑暗的泥土里,没有生息。
(我清晰地记得,在千机王六年的春天,溪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