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但知烟尘好,岂向深山行?】
鸿蒙历十一月初一,喧嚣了整整七天的暴风雪终于渐渐停歇。在阳光温和的照耀下,满山的杨白桦露出黄底棕斑的叶子,遮蔽了裸露树根的积雪也开始慢慢消融。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横亘着两处古老的山脉——淮山、终南。以此为界,这片土地被两股势力瓜分。
山脉以西是高辛氏统治的大云国,传说山顶积雪终年不化的宫殿里沉睡着世上最后一位神族。山脉以东的大禹国则由以勇武著称的韩氏主辖,其子民感恩先帝韩雍治水有成,决定世世代代拥护韩氏皇族的统治。
也正是因为这两座拔地而起的高山,大云国和大禹国维持着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平和。
今天要说的,就是大雁、朱雀、青龙三峰鼎立的第一险山——终南。
因为地势奇高,山腰以上罕有人烟。山的阳面承了桔海的季风,四时温润,因此长出了许多奇异之物。
色如月光的月见草算是其中一种。
大雁峰半山腰上,背着竹篓的侏儒华一刀用棍子拨开拦路的松枝。那棍子原是个药钩——长而扁的花梨木顶上嵌了半个铁环,细看那环的弯曲处还有一排参差不齐的钝齿,样子煞是怪异。
今日的几味药引可就靠他手里这个家伙了。
积雪已然没膝的山路上,华一刀咬了咬牙,满是皱纹的脸上五官紧紧揪成一团。可能是活了太久,他的胳膊上已生了许多黑斑。医典中说,斑者,命不久矣。想来是他的寿命快到尽头了吧。这些年来隐姓埋名,一直孤零零地活着,都把在日升日落中飞逝的年岁给忘却了!
如今他辛苦盘起的头发也全白了,真真是"焜黄花叶衰,青丝暮成雪"。
可怜他空学了几十年的医典药经,连个能把这门技艺传下去的儿孙都没有。即使哪天他在天寒地冻的山谷里遭了意外,只怕也没人记得给他收尸,更别提鬼节的时候谁挂念着,给好赌的他送一叠冥纸。
华老头叹了口气,他正了正肩上的背篓,打算换条雪浅的小路。华一刀决定狠心赌一赌。炼了八十一天的九合鹿珍丸就快成了,不能因为这点挫折就前功尽弃。
调头再拐一个弯儿就到了山脊西侧,人称“雁谷”的大裂缝郝然出现在眼前。远了看,整座山峰像被人从中劈开了一样。民间因这陡峭滋生了愚公开山那种不像样子的传说。因为这奇险的山势,一人宽的石阶上甚至没有落雪。
要想从西侧上山,就得走这条“大雁也难以飞过”的山路。硬着头皮刚走了两步的华老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一个穿着亚麻布破裤衩的男人蹲在石阶上,手里攥着一串烤得半红半黄的山鸡腿。好似瞅不见身旁的无底深渊,他从背后拿出一把干草,兴致缺缺地点燃。
原本惊出一身冷汗的华老头出了一口长气,静下心定睛一看,顿时如饮鸡血,连哭带嚎地小跑了过去——
“少侠万万使不得啊!”
五秒后:
“那,那可是一百年才生一棵的月见草……唉,无知的小儿,你这一把火,不知道白糟蹋了个几百年!”
“这,这还有一寸雪媚娘的根!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丁远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袖珍的小老头。后者正扑在自己的鸡腿上,一脸心疼地从上面抹着干草灰。
在终南山逛了一大圈才找到这么一个避风的地方,这不,才刚点上的火引子就被人踏灭了。饿到心气不顺的丁远皱皱眉,愚蠢的人类,就算是少神也要吃饭的啊喂。
手里的鸡腿被线条优美的小臂一把夺过,华一刀这才仰头正视他口中的莽撞小儿。
用长生藤胡乱拢起的长发,如刀锋一般的眉毛和能射出精光的眼睛。仅仅是数九寒天里赤膊的打扮也能看出少年不是常人。至少,得服过几帖烧心草才行。华老头尴尬地拱了拱手,连声道多有得罪。
“敢问少侠在何处寻得了这两样仙草?”像只哈巴狗的老头厚着脸皮,周遭满是皱纹的双眼中流露的渴望盈盈发亮。
丁远笑笑,仿佛看见了傻七瞅见他和白面馒头的样子。那棱角分明的脸往天上一扬,“喏,你要找的那什么仙草就扎根在这崖上。”
老头哆哆嗦嗦地抬头看了一眼,原以为光无一物的断崖上生满了百年一株的月色花朵,冬季抽芽,积雪中踪迹难寻的两支白衣雪媚娘也掺杂其中。
丈外高的断壁残垣上,茂密的青蓝色枝叶衬托着星星点点的浅色花朵,大白日里竟让人有种妄摘星辰的错觉。怪不得名医白瑾给月见草在《百草集》上题——"请君莫羡兰亭月,独照空城不照卿"。
只要在身上佩戴几株这样多情的药草,便能够避开周遭瘴气的荼毒,因此不可谓它不珍稀。
样貌粗鄙的老头嘴里念叨着"月见","兰亭",只听得丁远一头雾水。他只是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小儿,除了生涩拗口,他丝毫体会不到老头这番咬文嚼字的韵律之美。
知道老头拿不到那什么兰亭草药,丁远便环着双臂在一旁看好戏。平日里来终南山的人本就不多,够胆走这雁谷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他可不愿意错过了这场难得的热闹。
华一刀从背后拿出那根奇奇怪怪的药钩,伸直了手臂去够离他最近的一株。石阶之上站脚的地方本来就小,他也不敢跳一跳,自然连片叶子都碰不着。
小老头抹了一把汗,余光瞥见身旁看热闹的丁远,突然计上心来。这小子刚才把药草当作干草在烧,肯定有法子从崖上弄下来几株。再打量打量那正气凛凛的外貌,料想他一定是个心软好说话的角色。
“天近正午,少侠该饿了吧。”华一刀的五官又堆在一起,黝黑皱巴的脸很是丑陋。他小小的身子半蹲着,短小的手灵活地卸下了背上的竹篓。
丁远敏锐地皱了皱鼻,一闻,好香!于是他也学着老头的样子,和他并肩蹲在一起。
原来是两方竹叶糕。老头拿出一个包裹,动作缓慢地解开了细绳。裹着肥肉片的白米团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丁远不着痕迹地吞了吞口水,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干粮了。终南山的野稻谷不多,他手边也没有锅子能煮。整天就跑来跑去抓个山鸡野猪,烤得半生不熟再没滋没味地吃下去。
作为凡人生活有多么自在开心他也是头一次知道。明明幸福就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那么简单。
“麻烦麻烦少侠,替老头我摘两株仙草。咱以后经常上山来带点粗糕孝敬您。”
少年点点头,巴掌大的米团子被他一口塞进嘴里。
这华老头不会做饭,猪肉都炖烂了底下的米也没熟。可怜他从却离国逃亡得匆忙,下了船便一个人游荡在这荒郊野岭,连个挑剔的由头都讲不得。
真是想念季师傅的手艺啊。勉强吞下粮食的丁远眸中隐约有光,他起身拍了拍手,低沉着嗓道,“老人家可要走远些了。”
只见他两手攀住岩壁,右脚朝下用力一蹬,矫健的人形顿时化成了一阵光影。只一搓眼的功夫,他的手里已经抓着一把媲美星辰的花草了。
“给你,老人家。”颇有少神风范的银眸暗回棕色,少年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烂大街的道理他还是大略懂得一些的。
简单地捆了捆包裹,丁远把剩的一方竹叶糕揣回裤兜,挥手就要和萍水相逢的华老头告别。
“少侠,少侠留步!”华老头安置好药草,踉踉跄跄地抓住少年的手腕。他的表情就和在赌场洗了一把牌九发现独独缺了个东风时如出一辙。
“不知道少侠有定居大禹国……不,就在这终南山山脚,您有在这长住的打算吗?”
丁远摇摇头,看来追捕他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大禹国来。只要七大国君知道他还活着,在哪里定居都是不安全的。
明明什么坏事(除去小时候他饿急了偷过包子铺老张的两个包子)都没有做过,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成了人人喊打的反贼逆臣。老天的公道都跑去照顾哪里了呢?让人昏庸无度,沉迷享乐的金银窝吗?
“华老头我独居在山脚许多年,虽然地方小人迹罕至又贫穷破败了些,家里倒还存着不少口粮。”小老头在万丈深渊旁边待得已是满头大汗,一听说丁远不愿意帮忙更是急得跺脚。
他聚拢鸿蒙真气需要的奇花异草还多着呢。光靠他一个老头和压了多年箱底的那几招功夫怎么足够?
“你说,你自己住是吗?”少年皱起好看的眉头,老头着急忙慌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
“我平日里不喜见人,也不愿人见我。要是这两点都应了,我便随你回去。”
长舒一口气的华一刀腿一软跌坐在石阶上。虽然不知道他现在作何感想,反正咫尺之隔的山崖是连瞅都不敢瞅了。丁远这才发现他短小又畸形的腿抖得厉害,于是干脆背对着他蹲下身子,轻声唤——"老人家,还是我带你回去!"
积雪深深浅浅的下山路上,少年背上趴倒着一个瘦小的老人。只见那满头华发的男人因为平白无故地捡了个烧火做饭的小徒弟,笑得合不拢嘴。
虽然是初见,两人之间已有一种熟悉的亲近。或许是因为他们都选择了在鸿蒙某个不知名的山林里孑然一身。又或许,是神祇骨血里的慈悲情怀在作怪吧。
一路磨蹭着下来,天色已渐暗了。一老一少最后停在了两间草屋前,周遭是竹栏杆圈起的院子,萧索,倒还算不上破败。
丁远在门口立了片刻,脚下的残雪压着枯叶嘎吱作响。果真是个不见人烟的好地方。
收拾收拾堆满杂草的偏房,应该能在里面凑合住下。他锃亮的目光扫过院儿里的泥炉柴堆,最后停在北面稍大的堂屋上,里面传出杂乱无章的药草味道,和让人心痒的悉索声。
“华郎中刚才说家里养了只玩物?”
“聂姬!”老头粗着嗓子喊。这名字来源于一个民间故事,华老头用它取笑被人鱼美貌迷惑的君王。那天在山上他把它从陷阱里抱出来时心里便打算好了。
由此可见,无论男人年龄多大,内里也总是个顽童。
老头刚推开和他差不多高的院门,一尾赤狐便慢吞吞地从里屋走出来。只见毛色光滑的小东西绕着丁远嗅了两圈,最后垂了尾巴趴倒在他的脚边。
对神祇,这是动物最本能的臣服。
“聂姬经常帮我试毒,不过以后……哈哈!”华老头的脸上露出奸诈的表情,接着是一阵顾左右而言他。
丁远弯腰抱起小狐狸,没有在意华一刀的前言不搭后语。反正他也没有别的去处,在解开他身上的种种谜团之前,就在这里先暂且住下吧!
小狐狸听话地缠在少年的腰上,赤红的皮毛像一条华丽夸张的腰带。
不一会儿手脚利落的少年生起了火,炊烟在简陋的黄泥烟囱中渐渐升了起来。碰到夕阳的青烟演变成浅灰色,接着连柴木香也在空气中四散开来,最后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