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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逃亡 第二章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书名:云有苍狼 作者:作者大王 更新时间:2017-04-28 14:58 字数:12409

    【第二章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正义城双笙街,鸡鸣过了三声,粮坊酒楼典当行戏园子便如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开了门。冬日里刀一样的寒风并没有拦住人出门的脚步——不论老天赏不赏脸,城里城外的活人们还是有日子要凑合过的。

    城门口,穿着各色冬衣的人们一窝蜂地围住了告示栏——

    "哎呦,国君又开始招亲卫队啦?"胳膊上挂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喜上眉梢地笑,"我要让我儿子去青城阁碰碰运气,说不定……"

    "哈!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你当大禹国王宫的门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吗?"体型高壮,一脸胡茬的男人提高了嗓门,"没能耐的还是散了吧!莫在这风口冻坏了身子!"

    话音刚落,一窝蜂聚起来的人们又一窝蜂地散开。只剩下那张浆糊还热乎着的告示,上面力透纸背的墨宝平添了几分悲凉。

    举国上下,谁不知道青城派的厉害呢?甩长鞭的使流星锤的,耍枪的用剑的,听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也不在少数。和那种人一起去应征王宫的亲卫兵,不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是什么?

    远处不到人胸口高的华老头用药钩戳了戳身旁戴着斗笠的少年。

    "傻小子,别愣了。豆大的字不识,你站一天也瞅不出个之乎者也来!"

    头顶黑色斗笠,肩上扛着一袋大米的少年忽略掉老头的鄙视,只疑惑地问他,"这个亲卫队,是做什么的?"

    "就是替国君巡逻巡逻宫殿,偶尔杀杀刺客的看门狗。"华老头不屑一顾地抱着回答他,接着不甚惹眼地插了出城人的队伍。看守城门的护卫看多了插队抢位的,见怪不怪地挥手让他们赶紧走。

    "进亲卫队的事你这种毛头小子就别想啦。大禹国的军队好几成都出自青城派,更别提武功最高的亲卫兵!"华老头挠了挠后脑勺,神态活像个抓痒的猴子,"没有家室背景和几分真功夫,连长宁公主的裙摆你都碰不着!"

    过了一会儿他又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而且现在门派里的那群兔崽子……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时戏园子中央的戏台上浓妆淡抹的艺妓已开了嗓,正伴着如落玉盘的云锣月琴声咿咿呀呀地唱。离城很远的少神用他过人地耳力一字不落地听,平仄音韵间模模糊糊能辨出那诗人手握长剑面色铿锵的影子——"那人却道是,草昧英雄起,讴歌历数归。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

    刚慢了两步,前头什么也听不见的华一刀又大声催他快走。这时嗓音出众的戏子又换了戏折子,唱起不让人感兴趣的"玉指抹胭脂,对镜贴花黄"了。

    大禹国【东宫殿】——

    一身紫衣的女人掀翻了一整桌山珍海味。银制的碗筷酒杯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宫殿两侧站立的宦官和宫女齐齐跪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个、是清一色的诚惶诚恐。

    "今日的午膳不合本公主的胃口,让东宫食膳房的厨子重做!"韩灵素精美如画的脸上喜怒无波,象征着她高贵身份的重瓣梅花印在她的眉间,如泣如血。

    谁让她是一国公主呢?和大街上乞讨要饭的叫花不一样,和戏台上只能为着角色微笑流泪的不一样,和宫殿里大气不敢喘一口的丫鬟们更是不同。她是公主,所以她必须娇纵任性,喜欢的也说不喜欢,这一点差异衬得她心下更觉可悲。

    其实她是羡慕那些贫苦凡人的。人前做做累死人的活,人后便可以三五成群地说说小话。话题先是弄堂里的胭脂衣铺的绫罗缎布,再是东家的小女儿西家的公子哥。

    那些百姓离君王太远了。那些自由也离王族太远了。所以怨不得她总心说有朝一日能活在那凡俗烟尘气里,死也值得。

    【中宫殿】,两鬓之间已经有几缕斑白的太监袖着手走上殿台,他附身在勾画着地图的男人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把素素原先最爱的几样糕点给她做了送去。"白皙的不像个男人的国君拿起了毛笔,那黑底红边的衣袖完全展开,金线勾勒的上古神兽饕餮出现在曹公公的眼前。

    真是不威自仪的男人啊。曹公公躬身应了声"得令",接着悄声朝大门退去。

    "曹氏,你看本王从终南山起,攻入大云国怎样?"从那副过于的阴柔的外壳里发出了浑厚有力的声音。曹氏心底一惊,连忙止住了步子。

    "国君圣明。"老太监想也不想地回答。

    "哈哈!这终南山地势惊险地蹊跷,岂是我等凡人想过就能过的!"细长的眉梢往上一挑,男人蘸了一笔朱砂,在终南两个字上重重地圈了一道。

    他现在真正需要的人,还没有出现。不,或许就在他这片国土上,只是等待他去发掘。

    "退下吧。"男人浅笑着卷起羊皮纸,遣散了阶下战战兢兢等着的老太监。他宏大的梦离实现还很远,不过,终归是可行的。

    君王之间总是会有相似的野心,但普天之下恐怕也没人敢说出他们不知厌足的事实。

    原本凌驾于人类之上的神族消失了,新的首领就成了问题——他们的命令再没有一个以天下生民为大的神祇出来评判,而是仅仅取决于有多少百姓信服了君王所谓贤明的说法。

    而君王是否真正为民请命这个问题,目前还是无解的。

    【终南山】——

    经过了两天的日晒,森林里的雪已经化了个七七八八,大禹国充满着生命气息的红色土壤开始一点点显现出来。扎根在那上面,见证了不知几个世纪交替的白杨桦树参天得看不见尽头,一如人类诞生前无从追溯的历史。

    棕色的身影就在这片杨桦林中飞速地穿行,雪狼族仅剩的少神用他惊人的目力扫描着四周的植物。

    潮湿的清晨正是终南山冬笋抽节的时刻。在那之前,连根拔起两棵就能清炒成一盘小菜,配上一碗白粥,嗯……真是惬意的要命。

    丁远猛地煞住脚,因为往前奔的势头依然在地上深深划了一道沟。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有一棵又胖又矮的笋子,正处在将要拔节半青半白的好时候。他从腰间抽出一把镰刀,把锋利的刀刃靠在笋根处,接着手臂麻利地向内一收——冬日的一顿早饭就这么有着落了。

    “哎——”正要转身离开的少年惊奇地发现了几株长势肥美野菌菇。角落里白灰色的一小丛依附着腐烂发黑的树根,像虬髯客的胡子上开了几把浅色小伞。

    心思单纯的少年别好腰间的镰刀,一躬身就捏住了细长坚韧的菌丝。手指稍一使力,狼牙菇隐藏在暗处的锯齿便顺势扎进了他的皮肤。只这么一瞬间,他的五指便已麻木了。

    丁远大惊失色,可那手竟然再抽不回。

    接着他的胳膊,腹部,连双腿也慢慢失去了知觉。最后他维持着这可笑的姿势,晕倒在这荒无人烟的土地上。

    丁远的意识陷入了一片混沌。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怎么说呢,像是漂浮在一座断崖的边缘,只要一个轻轻翻身就能解脱的境地。而且,心里总回荡着一个遥远模糊的声音,“堕落啊堕落啊!请进入永眠之地吧!”

    慢慢克服自尽的欲望之后,丁远的耳边传来婴孩的啼哭声,是那么洪亮悦耳,充满气力的哭声。

    哭什么呢?静下心来的丁远这样想,是和这个世界最初的触碰呀,为什么要这样大声地哭出来?

    答案马上就揭晓了。不一会从远处传来了震撼大地的马蹄声,接着是兵刃相接的清脆连响,男人中气十足的嚎叫……这混乱的吵闹连同妇女颤抖的哀求,终于盖过了生命最初的呐喊。

    盘旋在他脑海里,那小小的啼哭声开始变得格外刺耳凄凉。丁远蜷缩着躺倒在地上,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

    痛人之痛,是神的天性。从所见所闻中感受到的,从平凡物事中窥探到的,除去神祇内心的苦痛,还有外人所有的难受,这些东西都要加倍丢弃在他们的心上。

    神佛说自己慈悲为怀,其实也是不得已。

    谁愿意总是跟自己过不去?

    生来拥有强大的躯体,就必须承受更艰难的责任。这是自他们诞生之时就不得不背负在肩上的使命。

    耳边那气息渐渐不足的哭声,竟给丁远传达了感同身受又撕心裂肺的悲伤。

    “喂,傻小子!”就那样过了很久,因为饿心急找来的华老头发现了蜷在地上打滚的丁远。一瞅见那丛狼牙菇华一刀心里便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袖珍的小老头压住他扭动的手,迅速解开自己的腰带,变了一小撮黄粉敷在他的伤口上。

    原来他的粗布腰带是有机巧的,腰带宽阔的内里被他缝制成一个个小包,里面放着五颜六色的药粉。每次他在野外急用的时候就解开腰带,从包底抓一两撮出来。

    丁远也是后来才知道,只一条腰带,里面花花绿绿的粉就可以有上百种用法。华老头后来又说过,药毒本同源,区分的关键在于使用的人。如果怀着恶意调配,那么再好的药也是毒。

    停止抽搐的少年翻着白眼,跪在地上的老头使劲拍了拍他的脸,想让他清醒过来。

    异色的眼睛缓缓睁开,黑长的睫毛像蝶翅一样抖动着。少年的眼神空洞而无光,华老头见状迅速上前紧紧摁住了他的人中穴。

    “喂!傻小子!醒醒!”老头一边唤他,一边使劲掐。照理说,用了他的药马上就该清醒过来才对,怎么会有这种反应?是他剂量用不够,还是药粉失效了?

    丁远眨眨眼,幻境里的视野渐渐清晰起来。他正站在一条满是白玉石柱的走廊里,脚下铺着红色的长长的羊毛毯。走廊的尽头是庄严而冷清的一座宫殿,宫殿后方放着一把做工精细的狼头玉椅。

    一个披散着灰发的男人坐在那上面,胸口插着一把浑体发黑的剑。血从伤口淙淙流下,不一会就染红了他胸前银色的战袍。这画面像极了某些壁画,祭坛上一群人举着动物的尸体,进行着神圣又震撼的祭祀。

    穿着破破烂烂的少年按捺住心里的恐惧,走近那具坐姿诡异的尸体。虽然明显地死去了,他的气场仿佛依然活在这座宫殿之中。少年用生了些薄茧的手轻轻触碰那人遮住面孔的发亮的及腰长发,银丝被缓缓拨开……

    “醒醒!”沙哑的嗓音穿过幻境,丁远脚下的石阶晃了两晃,头顶的石拱开始了极速崩塌。

    原来睁着的眼睛被主人紧紧闭上,再度张开的时候,漂亮的银眸已经黯淡回了棕色。

    “这点小东西真厉害。”过了老一会才坐起身的少年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丛狼牙菇,除了刺上那一点点血迹,它依然在角落里不起眼地耸立着,带一点点耀武扬威。幻境的余韵还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哭声,男人,死亡和那把黑色的剑……如此不真实的场景让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恍若隔世的背离感。

    总算缓了一口气,小老头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是不知道哇,那狼牙菇见血可毒啦。”露天的饭桌上,华一刀端了一盘冒着热气的炒冬笋,“不少人让那玩意儿扎过,之后没多久就自杀了。”

    丁远哦了一声,接着夹起了一筷笋片,“这上面黄色的渣是什么东西?”

    “那个,那个就是姜黄粉嘛……就是给你解毒用的。”老头心虚地挠挠后脑勺,这么大个活人就在眼前,他怎么能放过机会不试药。

    “头疼吗?你觉得晕不晕?”扒拉两口粥,华老头估摸着毒发的时间快到了。聂姬乖巧地扒在少年的大腿上,好似在感谢他替自己受了这一劫。

    “现在感觉好多了,应该是药粉起作用了。”少年夹了一片笋放到赤狐的鼻尖上,后者扭转了身子,把头埋向了少年结实的胸膛。

    “原来聂姬你不吃素呢。”少年微笑着抚摸着它的头,接着把味道还算不赖的毒笋放进了自己的嘴。

    吃了那么多姜黄,身体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才是异样的地方吧。华老头把放了解药的小瓷瓶重新揣回怀中,心里暗暗盘算,这姜草黄草的比例要重新调配才行了。

    “这又是什么?”丁远接过一个沉重的檀香木盒。精细的雕刻在岁月的磨砺下渐渐失了光泽,但檀木的香气却越发厚重。摸上去手感格外温润细腻,外行如丁远也知道这木盒不是便宜物事。

    他在华老头的药柜里见过好几个类似的盒子,是和这里的一切都不搭调的细致高贵。

    “眼睛变色的话被别人瞧见了很麻烦吧。”华老头伸出无名指在虚空中划拉了两下,“像这样挖一点膏药点在眼睛上,它就暂时不会变化。”

    “多谢。”丁远静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谢。不知怎的,老头的所作所为让他胸膛里泛起一阵特殊的暖意。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人情味?

    华老头离桌之后丁远自觉起身收拾碗筷。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华老头解释,怪异的眼睛,惊人的弹跳。其实他自己也不大懂,雪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狼啊还是神啊什么的。

    他所知道的仅仅是自己比常人的力气要大一些,动作也能做得很敏捷。脑子里的某根神经像是一直紧绷着,轻微的响动或者光亮都可以让他从梦中醒来。不怕冷,也不很怕热,终日敞着胸膛赤着脚也什么问题。来到这里穿上长衫长裤,脚上也换了一双黑布鞋之后,大冬天里的他在人群中才变得不那么惹眼。

    在却离国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困惑,既然他不是个孤儿,那么他的家人现在在哪里?他又为何被丢弃到离故里大云国千里之遥的云枞街?

    万幸的是,看华一刀的样子对这个上山捡来的傻小子身上背负的种种谜团并不是很感兴趣。他大部分时间都埋在了一堆草药里。

    "哐"的一声,一捆牛皮纸包砸到了少年沉思的脸上,痛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给青城阁的小葛送去,就说是她托华郎中的药配好了。”话一说完华老头就又埋头去砸他的石臼,给宫里的人治病是他营生的私活,偶尔会有慕名而来的病患,不过他开价很高住处又偏远得厉害,因此这两间小草屋自然比不上城中门庭若市的大医馆。那挂着大牌匾的医馆叫什么来着……哦对,回春堂。

    除了一两个病入膏肓的,华老头鲜少给人问诊,多半时间还是在鼓捣他的药方。

    而那些高官厚禄金银珠宝,对华一刀而言不过是寻个清静的借口。自发妻白瑾死后他就一心扑倒在医药上,如痴如狂,好似由药名和药香填满的生活能把他刺痛的回忆一点点抹掉。

    总之瑾儿因他而死,这罪责和负疚是镌刻在他心坎上擦不掉的了。

    后来在漆黑漆黑的夜里,他常常想,爱情对年少时的他们算什么呢?不是那么奢侈,如遍地连翘般唾手可得的东西。可这玩意儿真逝去了之后呢,又觉得它珍贵如冬日里的雪媚娘,有着墨粟般让人痛苦又上瘾的香气了。

    如此看来,爱情应当是一种当时不让人放在心上,后来发作了便痛得像杀人的毒吧。

    “小白,我用余生行医,也算不负你了。”华一刀抚摸着檀香阵阵的木盒,因为常年缺乏养护,浮雕在上面的“医”字裂了一个大口。

    “医”,不是“药”。打蜡时眉目清秀的女人这样告诉他,医不是药,没有好坏之分。一旦选择了从医这条路,便再不害人。

    当年他只是个会点功夫到处用毒的坏小子,意外被她相中收入门中。

    谁承想后来阴差阳错,竟害自己丢了性命。

    老得已经干巴巴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把捣好的药浆倒入盒中,接着啪地一声响,连同过去的时光一起,红棕色纹理的盒子被简单轻易地阖上。华一刀把它放到了矮小的药柜深处,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不起眼的柜脚上还歪歪斜斜地刻着"墨晔""白瑾"四个字。可是现在已经是"昔人已乘黄鹤去了"。

    墨晔的灵魂自那天便死了。只剩一个空有躯壳的华一刀。

    正义城双笙街,去往青城阁的路上突然多了一群护卫官兵。他们手握长枪,动作迅速地在繁华的人群中清出一条路来。被拦在路边的人们则伸长了脖子朝街角观望着,甚至有孩子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好奇地晃动着双臂。

    果然,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四角垂着白色帷幔的轿子,在温暖日光的照射下,白纱上投射出轿中人姣好的影子。道路两旁识时务的百姓都低下头,是个明眼人就该看出来这位大人不是寻常的官府人家,光是目不斜视虎背熊腰的挑夫就足有六个。六个挑夫是什么概念?护国大将军家的女儿出门也只有四个抬轿的呢!

    “啊,那个姐姐长的好漂亮!”手舞足蹈的男孩大声地喊叫起来,一阵风吹起了帷幔,透过缝隙,他清楚地瞅见了那位大人的面容。

    “停轿。”清清冷冷的声音在一片静寂的街上响起。男孩的父亲拉着孩子慌忙跪在地上,惊慌得浑身颤抖。

    “你可知冒犯王族该当何罪。”韩灵素掀开轿帘,隔着一层面纱问那个孩子。受了惊吓的他眼里蓄满了泪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斗胆抬头的人都知道了——她的额上印着五瓣红梅——这位是大禹国长宁公主,当今国君唯一的姊妹。

    像石子落入一汪净水,从双笙街的中央开始,人们三三两两地跪下。街头巷尾的都在传,这位长宁公主相当不好惹。

    不知道这对父子今天出门是碰了怎样的坏运气。

    或许是粗心的父亲带着的缘故,男娃小小的脸蛋上粘着一点焦糖,整个人也脏脏的像刚从地上打了滚。韩灵素的心头一动,面色无波地瞅了他一眼又把头转了回去。

    瘦弱白皙的手一抬,轿子又重新被举了起来。

    “得照顾好孩子才是啊。”护卫队已经走远,男人的耳边还回荡着低沉有力的那句话。带着叹息,和一点点同情的句子,不大像人们口中那个娇纵蛮横的公主。

    是他,出现幻觉了吧……?

    高贵的影子在街头消失,披着甲衣的护卫们也迅速紧跟着撤走了。丁远从拐角探出头,打量着街道上神色各异的人们。

    他肯定又错过什么好戏啦。内里顽皮地像个孩子的少神随手扒住一个路人的肩膀,嘴一咧露出一口整齐花白的牙齿。

    “这位大哥,敢问青城阁怎么走?”

    恨不得缩到棉衣里的莽撞大汉不耐烦地扬了扬下巴,丁远抬头一看,恰巧是韩氏消失的方向。

    “谢了!”样貌憨实,手提药包的少年作了个揖,拔腿便朝下一个街区跑去。

    “唉,现在的年轻人为了粮晌都不要命啦!”胡茬大汉把双手缩在棉衣袖子里,啐了一口脏痰在地上。

    "这是华郎中的药。"一番辗转,丁远终于在偌大的楼阁后门和人碰上了头。出人意料的是,来接头的居然是个身着长裙,腰肢不盈一握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上面拴着两只银铃铛。那玄色的身影一晃,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响声。

    "新来的,你叫什么?"检查完药包的女孩子围着生面孔转了两圈。

    "阿远。"提及名姓,丁远下意识地警觉起来。

    "我姓葛,单名一个秋。"大概是觉得他防范的样子很好笑,葛姑娘干净的脸上露出浅浅的梨涡。是一般人不会拒绝的,感到舒适的那种笑容。

    "阿远,你已经把药送到了青城阁,现在可以回去了。"樱桃红的小嘴一张一合,伴着诡异又有节奏的铃声,居然让人变得昏昏欲睡。

    "你记不清线人的脸,也没有听过她的名字,或许他是个满脸麻子的青城门徒。"

    "在我数到一之后,你会听从我的命令,"葛秋伸出栓了铃铛的那只手,拇指抿住中指的第一个关节,"三,二,一。"

    "啪",清脆的一声响。丁远脑海里的弦像被人轻轻撩动了一下。

    他继而面露疑惑地看着这位神神叨叨的女孩子。这算什么?

    "……"

    失败了吗?葛姑娘转了转腕上的红绳,不可能,她以前都是这么抹去别人记忆的呀。而且这是青城派禁书里板上钉钉的心法,怎么会有错?

    "是要我现在离开的意思吗?"丁远懵懵地看着她,后者虽然心里已经焦头烂额,脸上却还是笑着的。

    "啊……是是是。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葛秋一拍脑袋,暗暗骂了自己两句。意志很坚定的人通常很难被控制,可能这个阿远对送药这个任务很执着吧。

    而这位小葛姑娘所不知道的是,面前这个少年并不是一个"人"字那么简单。远远超乎她意料的,是两人以后的种种纠葛羁绊。

    当然,那就都是后话了。

    回到阁楼顶层,方茶桌的上座早已坐了一位贵人。葛秋把怀里的药丢给她,接着朗声复述华郎中的医嘱,"这药一日两次,连服五日。韩灵素,在我数到一……"

    "快收起那套把戏吧,不看看你面前坐着的是怎样没心没肺的人。"面无表情的女人用手帕蘸了清水,一点点抹去额上的梅花印,桌上的铜镜里映着她苍白如雪的脸。

    细看这容貌居然有几分眼熟。

    "人家以为你回来了会变不一样嘛。"葛秋一边辩解,一边从小匣里找出大云国进贡的松针茶,动作流畅地冲泡出浅色的茶汤。

    翠绿的松针在瓷杯里起伏又静止,霎时间屋子溢满了宁神的松香。韩灵素只觉得大云国终日落雪的景象又出现在眼前了。

    "我今天又遇见了一个不受心法迷惑的人。"她把茶水端上桌,接着收敛了衣袍盘腿坐在木椅上,"说来好笑,竟然是一个小跑腿的。"

    "是吗?那人生得什么模样?"向来不喜不笑的公主也来了兴致。除掉她这种没心没肺的,王兄那种生性多疑的,天下不受葛秋心法蛊惑的人屈指可数。

    "眉毛像剑,鼻子很挺……总之作为男孩子,脸长得很漂亮……"见面时不觉得有何特别,如今细细回味,葛秋才突然发觉这个男孩子竟长得有点好看。或许是被当时平平无奇的打扮和那麦色的皮肤掩盖了去吧。

    "于我兄长何如?"韩灵素托着腮帮饶有意味地问她。

    "当然是你哥哥更俊朗啦。比起韩大哥,那个阿远真是又土又……"连思考的时间都不需要,葛秋张嘴就给出了回答。说及心上人,正是好年华的女孩脸上泛起了红晕,一回过神来她便伸手去打旁边的始作俑者,"好你个小蹄子,居然拐弯抹角地试探我!"

    怀揣着共同的秘密,两个女孩顿时笑闹成一团。只有这时遣退下人的韩灵素才觉得稍微喘口气,让她能笑一笑该乐的,诉一诉该悲的凌乱心事。

    "亲卫队的选举落实得怎么样了……阿嚏!"正问着话的男人打了个喷嚏。

    正午格外空荡的中殿,龙椅上高坐着大禹国国君。远远地站在台阶下方的是葛秋的父亲,挂旗左将军葛季。

    挂旗左将军几乎是朝臣里最高的官职了。与之相对的是右丞杨复,只是文将手里终究还是少了那份兵权。

    葛季在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已经稳坐了十几年。

    "回国君,可用之人甚少。"把青城派一手扶植起来的中年男人一拱手,"寻常百姓于青城门派中人依然相去甚远。"

    韩沉俊朗的眉峰一皱,青城派垄断宫廷势力已经十年有余。近年来大有外戚作威,喧宾夺主之势。如果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青城门徒夺权谋反恐怕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吧?

    "我听曹总管说,素素今天去找葛秋了?"年轻的男人话锋一转,殿中顿时雨过天晴,气氛变得异常轻快起来。

    想到自家女儿,葛季笑着眯了眯眼,"是,国君。此刻公主应当到了。"

    "安排好午膳。不要让两个小姑娘只顾着玩耍饿了肚子。"韩沉苦笑着摆摆手,让他把挑选新人的日子再往后拖一拖。亲卫队是皇族贴身的护卫,剑锋向外是友向里是敌,刀刀要害,自然马虎不得。

    双笙街——

    "小心!"一队骑兵从繁华喧闹的街头飞驰而来,人群顿时向四周散去,只留一个拿着拨浪鼓的小女娃站在路中央。

    眼看着马蹄就要落了,几步开外的丁远一个虎扑把她抱在怀里,接着朝街边一滚。

    以为小姑娘多半是吓坏了,擦破了手肘膝盖的丁远把她扶起来拍拍尘土。

    "有没有摔到哪里?疼不疼?"

    扎两个冲天辫的小丫头摇摇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支拨浪鼓。

    原来是个只有三四岁的黄毛丫头,怪不得摔了两下却不哭也不闹。丁远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头,估计他拼命相救的这回事儿一个转眼也会忘却吧。

    这时从对面银店里跑出一个妇人,火急火燎地把孩子拉到自己身旁。

    "傻丫头!刚才差点就没命了你知道吗!"虽然打扮平平无奇,那妇人倒也懂事,泪眼汪汪地也没忘了给丁远道谢,还从兜里掏出一块碎银硬要塞给他。

    被青石板撕裂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地愈合,少年拒绝了银两,飞快地消失在街角。

    不一会儿大禹国公主的轿子出现在青石路上,来往的人们纷纷停住脚步低下头。

    俯视着这些垂首的百姓时,正襟危坐的韩灵素的心里突然有一丝不忍。高高在上的君臣们真的把他们忠心耿耿的百姓当做子民来爱护了吗?还是只是莽撞无知,攻城略地的棋子筹码呢?

    这时东北角起了一阵风,吹得城墙上的红旗猎猎作响。遮着脸蛋的白纱巾被轻轻掀开,露出了清秀的五官。

    隔了很远的少年把手紧紧握成拳。那张脸和镌刻在他记忆里的面孔毫厘不差地重叠了起来。

    修长白皙的脖颈,葡萄籽一般黝黑的眼睛,远了再看看身影,分明就是那个最喜欢盯着他的傻七。

    "我要进宫,我要应征亲卫军。"丁远跑回草屋,眼神坚定地对逗弄着狐狸的华一刀说。

    因为他破破烂烂的布衫,华老头先大吃了一惊。一边思考着一边用粗糙短小的手指在赤红色的毛皮上轻抚了两下,老头抬起头歪嘴一笑。

    "嘿嘿,那你得修习好退敌之法才行。"

    "那个还需要学习?"丁远摸了摸裸露在外的胳膊肘,心气高傲地反问。以他的体质一般人能奈他何?

    "不不不,他们可不像老头我这样羸弱无力。青城派的门徒自小就开始练武,凭你这种到毫无章法的打法,恐怕连个娃娃都打不过。"华一刀得意地看着他皱眉,终于啊终于,找补回他老人家的自尊心的机会还是来了!

    "那我要怎么修习才行呢?"

    老头站起身来,一副算你找对人的表情。他正了正神色,朗声道,"简单,只要拜我为师即可。"

    一刻钟后——

    "你听过街头流传的戏折子么?寺庙门前扫地僧,街头铺子烧饼李,都是隐藏在素人里个顶个的高手。"华一刀坐在庭院的摇椅上,怀里抱着打盹的聂姬。

    丁远手里攥着扫帚,卖力地扫着满地枯叶,"这就是你让我扫地做饭的理由?"

    华老头笑眯眯地放下手里的狐狸,起身挠了挠后背,道, "我几时说过扫地僧只学了扫叶子那么简单?"

    只见银光一闪,他的手里已多了一把药钩。感受到危险的丁远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迅速地环顾四周,院里竟没一把兵器顺手。

    "小徒弟就用扫帚试试老头我的功夫吧!"话音将将落下,带着锋利刃口的铁钩就来到了他眼前。

    东宫殿——

    好几人高的殿门一开,立在国君手旁的曹总管便拉长了嗓子喊——"长宁公主到!"

    一阵香气扑面而来,韩灵素提着裙角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要这样火急火燎地唤我回来?"

    和她眉眼相似的男人皱着眉头,他往长榻椅的左侧挪了挪,静静地等她坐在自己身旁。

    自父王暴毙母上陪葬后,同胞双生的韩灵素便成了他唯一的亲人。因此他对妹妹总是格外宠爱,甚至比父王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说每位君王都要遭一趟红颜祸水,那么大禹国那位倾城倾国的美人就必然是他这位亲妹妹了。

    "素素,却离国的人要先动手了。"韩沉面色凝重地回答。

    边角漂亮地镂空的红杉木桌上放着一张羊皮纸,信尾盖着相氏祖传的乌雀戳。韩灵素神色厌恶地拿起信纸,一目十行地浏览。

    原来,在鸿蒙大陆上有这样一种植物叫墨粟。把那墨色的花朵揉碎后,挥发出的气味有致幻的效用。能把这株花朵使出好处来的,万千生民中屈指可数。所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七国律法中明令规定,不论军队还是平民,倒卖墨粟都是个板上钉钉的死罪。

    所以,在大禹国去往却离的一趟商船上发现一大批墨粟,便不可不谓不是个大事。

    偏偏韩氏兄妹又都知道,这桩罪责一定是国主相柳随便给他们安的。对一国国主而言,往商船上藏几个箱子是什么难事?再说大禹国的寻常商人,哪里搞得到这么多禁药?

    这个相柳纯粹就是在给自己找事情。

    "……望旧友长宁公主亲身商谈,相某必定举国相迎。"

    韩灵素把信纸朝桌上一拍,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我不去!谁和他是什么旧友!"当时她被人绑到却离国,费劲千难万险才从船舱里逃出来。后来在北望城装聋作哑,女扮男装也是为了躲开听到风声的国主相柳。那个举世闻名的花心变态,谁知道他真抓到自己能做出什么来!

    "只是去见面商谈,对你而言有什么为难?"韩沉苦口婆心地劝。虽然贫穷,却离的军队依然不可轻视。竞争激烈的军营里,为了粮晌可以豁出命来的将士不在少数。而且现在大禹朝政的境况是韩沉手中并无实权,也就是说,现在还不是两国将士拼个你死我活的好时候。

    冬寒料峭,两面环海临渊而鱼的大禹人活得已经足够艰难。前几日还有密探来报,说前任国君韩邕兴建的拦水城微小地裂开了,当地的官兵只敷衍地堆了些稻草了事。

    不知道当年父王兴修水利时是否有他这样苦恼过,韩沉沉痛地盯着长宁的脸——那冷艳和母后几乎如出一辙。

    "相柳有多好美色难道王兄没有听说过吗?因为他的荒淫无度,每年行宫里都会死好多女人!"韩灵素的声音已经气得发抖,她站起身正要拂袖离去。

    "公主如果不放心,让国君殿下一同前往却离也不失为一条上策。"一直在旁边低着头的曹太监小声地进谏,长宁个性刚烈,又是先皇的掌上明珠,殿下肯定不会逆着她的性子。等韩沉到了隔山隔海的却离,朝中群龙无首,日后他人翻盘的机会就又大了几成。

    太监把话甩了出去,便垂着头又不吱声了。他在国君脚下,纵横宫中这么些年,怎么会一点歪心思都没有呢?

    听完这席言语,被娇宠坏的女人迅速抄起那张羊皮纸放在烛火上。浅而薄的油脂一遇到光热便滋啦啦地燃烧了起来。

    怒从中来的兄长夺过她手里已经烧了一个大窟窿的信纸,结结实实地打了她一个巴掌。

    "曹太监,给我去找宫医!"重拾威仪的男人把衣袖一甩,"为了一国安危,就算我说要把你嫁给相柳,你也要做!"

    穿着墨绿色太监服的曹总管小跑着退了出去,偌大的东宫只剩下这对性格刚烈的亲兄妹。

    "刚才打疼了吗?"殿门一合上,韩沉就满是抱歉地扳正那熟悉的脸蛋,他细长的桃花眼仔细地上下打量,心痛之情溢于言表。

    曹氏煽风点火的时机实在拿捏地太恰到好处,他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曹氏背后的人希望国君是只狂吠的鹰犬,他便照做。奸贼露尾,唯有此法。只是等哪天他牙齿锋利,露出苍狼样貌时,第一口便是咬向这群人。

    脸颊微肿的韩灵素只是摇摇头,轻轻巧巧一句话便把话题引了回来,"相柳和墨粟的事要怎么解决?"

    "约定的时间是三个月。我先替你应下,再回封信,尽量把时间拖一拖。"

    "在这段时间里尽快把我们的人手挑选出来,除外敌之前先解决好内忧。"

    韩灵素点点头,低声道,"守城的禁卫军里青城派门徒已经占了四成,这次选拔可万万不能如此了。"

    "素素……"昏暗的烛光映着女人倔强的脸庞,虽然只有十九岁,她的心里却像住了一个见惯风云的老人。

    韩沉又满是心事地唤她,"守护不好父王的政权,哥哥让你受苦了。"

    "王兄是忘了素素的封号吗?"韩灵素拍了拍他撑起整个国家的宽厚的肩膀。父王给她封名长宁,意为长久安宁。从那时起,她的命就是属于黎民百姓的了。

    韩沉心有灵犀地笑笑,他怎么会忘呢。他是世子长安,她是公主长宁,这曾经是多么令母上骄傲的事啊。

    出了殿门,两个小厮提着昏黄轻柔的宫灯在前面引路。应该是近辰时了,夜色中泛青的石板路上听得见守夜人的梆子声。

    韩灵素让提灯的从远处候着,自己手脚麻利地爬到了一人有余的石狮背上。

    鸿蒙历十一月十四,这晚的月亮竟格外的圆。穿着白衣的女孩仰头看着那轮黄月,觉得它长得像个饼子。她有点饿,可是她又不想吃。宫里的精致饮食总能堵住她的嗓子眼,却不如手脏兮兮地握着的两个白面馒头来得快乐。

    同样盯着这轮圆月的还有躺倒在院子里的少年。深藏不露的华老头用药钩把他身上敲得青一块紫一块。因为没有外伤,他的肉体无法愈合,因此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隐隐作痛。原本握在手里的竹枝扫帚也被削得四分五裂,丁远闭上眼一点点回忆着,到底是哪里出了漏子。

    华一刀温了一壶酒,给丁远倒好了送出来。少年坐起身,闷声不吭地一饮而尽。

    “速度快是好事,但人对敌出招总要有个准头。”华一刀捡起脚边一根竹枝,侧身稳稳地扎了一个马步。只见他的左脚向前一迈,向上送去的枝条顿时虎虎生风。

    "你记住了,这招叫彩云托月。"

    丁远默念了两遍,这才点头应道,“记住了……师父。”

    觉得这声师父很受用的华一刀憨厚地笑笑,他从腰间取下一个酒袋,昂首痛饮了一口。

    “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丁远仰着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身形瘦小的老头紧挨着他坐下来,顺着他的目光往天上瞅。

    今晚的夜空很古怪,没什么星星,只一个大大的月亮。有几条绸带般的云彩渐渐飘过去挂住了,撒在地面上皎洁的月光便暗沉了下来。

    说多变的月亮像女人是有原因的吧。丁远想起今天遇见的,带着白色面纱的女人。一时间他也不确定那究竟是不是傻七了。不过那双眼睛确实是他见过便再也忘不了的。

    两师徒在微凉的土地上干坐着,都望着那几缕烟云想着女人。过了一会儿华一刀开口唱,“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粗糙的嗓音扬抑顿挫,字字敲在离人心坎里。直到多年以后丁远才终于明白,那种和生死离别撕扯的感觉,真的只有历经沧桑的人才懂。

    唱曲儿的人醉醺醺地又饮一口酒,扭头问道,“年轻人现在不珍惜,以后有得后悔哩!听得懂伐?”

    见丁远默不作声,他又自问自答道,“罢了罢了,我竟忘了你是个不识字的。”

    华一刀笑呵呵地起来,蹒跚着回屋睡觉去了。

    他没猜对的是,这首诗丁远竟然听懂了,且个中深意猜得一字不差。没人教他认字不假,可云枞街说书唱戏的折子他却是听过不少的。戏子嘴里咿咿呀呀的唱词和评书轻重缓急的说法在他小小的脑袋里构造了一个江湖,在那里有独属于他的刀光剑影儿女情长,有人心叵测也有信义无两。

    只是在那里,没有师父韵律里这么痛的痛。

    那只是他妄想中的世界,那时的他没有能力像个真真正正的神祈一样把它献给他的子民。

    当然现在的他也依旧做不到。他的手还拿不起刀剑,保护不了他在意的人。

    他也不过是个莽夫。

    丁远把修长的五指挡在月人之间,只透过指缝看着当中漏下来的寸缕光色。

    好一个“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烈酒的药力渐渐上来,他身上的疼痛总算消解了些,丁远一笑,又倒回地上,摆成一个大字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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