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腊梅刀锋香,怎敢万思量】
翠玉轩的阿朱怀孕了。
丁远觉得自己不该知道这件事。未婚先孕是很毁女孩名誉的事情,可是当他清晨采药回来时,她已经穿着一身碧色罗裙,在小院儿里跪着了。
阿朱就跪在院里冰冰凉凉的土地上,见了丁远便恨恨道,"我恨他,我不要这个孩子。"
丁远想了一会儿,心直口快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你爱他,但是他不愿意娶你。"
女人说话多半是反的。丁远记得以前在云枞街茶馆讲故事的长袍先生这样说过。彼时茶馆老板家的小丫头总叫他不要再来,说老是听那两三本故事,听得人都厌烦了。于是长袍先生一回家便挑灯夜战,绞尽了脑汁要想一些新说辞新讲法。小丫头听过新故事之后也不再赶他。只是每次收拾地上听众乱丢的花生壳时都要给他一个眼刀!
这女子说她恨那个人,可不便是在说她爱他!
"是,他不愿意娶我。我恨不得他死,可是他又不会死,所以我只能杀了腹中这孩子。它不该来的,它选错了父母亲。"女人铿锵有力地回答他,这时她的肚子还没有显怀,但只是这姿态便让人觉得不由自主地佩服。
"你请不起华郎中的,他的每副药方都很贵。"丁远放下怀里兜着的冬黄花,师父此刻应该在北屋里等着他做饭端进去了。
"不,我有钱。我是翠玉轩的阿朱,我有钱,我什么都知道。只是华郎中不愿意帮我,他连价格都不肯开,这也是我为什么在这里跪着——我在求他,或许我可以求你。"
丁远表示自己对医学一窍不通便进屋去了,他去问师父今早要吃什么,以及这个跪在院里的女人要怎么处理。
"我早已立誓不再害人,把她打发了吧。"华老头慢吞吞地束好长发,虽然平时说话邋邋遢遢的,但身为郎中,他端正的行头还是要有的。
"那慕容冲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华老头走到院里,低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好似在说——你应得的!
原来这慕容冲是大禹国尚书慕容拓海的儿子。右丞杨复和尚书慕容拓海负责监管每年年底的殿试,是国君文将中的左膀右臂。
然而慕容拓海这个儿子从学识到为人却和他一点不像。经营了一个公子哥儿趋之若鹜的大酒楼,整日里游手好闲花天酒地,华一刀在赌场见过他,曾被他赢去了不少银子。
阿朱又不吱声了。慕容冲的品行她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她偏偏就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被他装出来的诚实热切蒙骗了!
知道这次祈求没有希望,少年伸手扶她时阿朱没有拒绝。或许她一开始应该先求求这位小徒弟,他看起来比华一刀要好说话许多。
"我一定会再来。"阿朱揉了揉酸胀的腿,甩下话便走了。
好赌的公子哥儿最讨厌话多的姑娘。华一刀叹一口气,道, "女人啊女人!动不动就要死要活!总是把爱恨同生死连在一起,可不是最毒妇人心!"
谈话间华一刀从柴垛里摘下了两朵陈香菇,昨日小徒弟抓了一只山鸡,剁一剁和那冬黄花一起熬汤岂不妙哉。
"她们嘴上说的同身体做的终究还是不一样罢。"烧着水的少年轻声替女人正名。不过这纠结矛盾又爱又恨的性子恐怕没一位能改得正了。
"小徒弟,吃完饭你便去尚书府查一查这慕容冲。"华一刀把香菇整个丢在汤水里。既然老爷子是尚书,那府上一定会有青城派的人看守。去试一试那些人的功夫深浅,对丁远而言也算是个历练。
被烟气熏红了眼睛的少年大咳着点了点头。
中宫朝堂,预测风水的星司袖着手立在殿中央。
高大的官帽扣在他小小的脑袋上有些可笑,但朝上没人敢做一做笑这个表情。
因为这位上任一年的星司犯了个大错。
就在他猜测今年必将干旱的隆冬,居然下雪了。而这一下就下了整整七日。第一次失误嘛,倒也可以理解,于是他又慌忙上书,说前两日月明星稀,是个吉兆,近日必将有好事发生,以防万一,他还把必将两字说了两遍。
可今早西北地区来报,淮山雪崩了,大雪披头盖下,活活闷死了许多人。
一想起被冻死的庄稼和无辜的平民百姓,他就怕的浑身发抖。要不是此刻殿中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只怕他早就尿出来了。
"星司为我大禹国卜算了多久?"在最高处翻阅着折子的韩沉头也不抬地问。
"回,回殿下,满鸿蒙历一年了。"
"诸位觉得星司可还算尽职?"白皙的手托住下巴,阴美的男人眯着那双桃花眼,环顾了文武百官一周,"大司命——"
殿中一位穿了红罗裙的中年女人一拱手,"妾身以为,不甚稳当。"虽然是朝臣中唯一的女身,眼角也有了明显的皱纹,可这并没有影响她与生俱来的气场。
"姑姑果然是个直肠热血的。"韩沉满意地望着她,接着话头一转,"杨右丞不在啊……那左将军怎么看?"
朝臣队首紧紧闭着嘴巴的男人转过身正对着他,也是四五十的年龄脸上却不见一丝老态,"臣以为,星司失职,我等共事一年,难辞其咎。"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定好了星司失职的罪责,又理清了自己的立场——是,监管文武百官的我有错——可这星司上任一年才露出马脚,岂不也是您的疏忽?
这次该轮到国君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真是可笑的主次颠倒。韩沉早有所料地合上面前的折子,好似不经意地轻声道,"是啊,尔等都有罪。"
立在殿下的左将军挑了挑眉。
红裙子的女人嘴角紧抿着,像隐着一丝笑容。
"葛爱卿说得有道理,那就革了星司的职,把他的粮晌分发给百姓,一家人发配到流放地去吧。"
得了消息的星司终于跪坐在殿中央,崩溃地哀嚎起来——"殿下!"
"殿下!臣家中还有一个七十老母啊!殿下!"
门外跑进两个小厮,不管不顾地架起他的手臂,楞生生把人给拖走了。门一阖上,那饶命的喊叫也终于淡了去。
一顶庄严正经的乌纱帽掉落在地上,只剩周遭一两个立着的官员不时嫌弃地看它两眼。
真是"世事实难尽,名利是身仇"。
"殿下,天寒地冻,我军粮草也紧缺啊!"葛季满脸忧患地提醒。
"那就从各位的俸禄里抽出一成充军,就权当是抵罪吧。"话音一落,朝廷里便响起了纷乱的议论声。年轻的国君迅速地退了朝,回东宫用早膳去了。
中宫殿门口,品级不同,官衣或蓝或绿的朝臣三三两两地走出来。其中有一对尚书手下的文官,甚是大声地在争吵。
"殿下也真是的,粮草怎能从我们文官这里抽成!"
"还不是因为那个左将军,非得揽星司的罪责!他占卜准不准的,关我们尚书阁什么要紧……"
"别说了……"身材矮小些的那个戳了戳同伴的手肘,他们口中的左将军已经老早地在门口立着了。
俩人顿时灰溜溜地闭了嘴,脚底像抹了油一样飞快。
"尚书家的两位留步。"路过葛季身旁时,他张口唤住说长道短的文官。左将军这名头比他们俩高了好几个阶品,岂敢有不搭理人家的胆子?
刚才耍嘴皮子的耀武扬威不见了,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心虚地喊了一声将军好。
"除了各家阁里的,宫中的朝臣选举一向由老夫我,右丞和你家尚书亲自把关。如今殿下找人担这个选拔不力的罪责,你说干不干尚书阁的事?"腰间配着剑的将军走过去拂了拂矮个儿的肩膀,脸上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回去告诉你们家尚书,若行事再如此张扬,可不仅仅是短缺点俸禄这么简单了。"
此刻中宫殿又出来了几个老臣,葛季便挪了步子过去打招呼。 两个多嘴的文官也不再说话,互看一眼以后马上快步走远了。
金元宝牌坊,一个模样朴素的少年被门卫拦在赌城外面。面目狰狞四肢粗壮的男人摸了摸丁远空空如也的口袋,满口唾液地吼,"没钱的男娃娃来这里凑什么热闹!去去去!给大爷走远些!"
被推搡了两下的少年想起云枞街的某个傍晚,也是这样一个人把小小的姑娘丢到了外面。他顿时怒从中来,手紧紧握成一个拳头。
"这不是上次找青城阁的小伙子嘛!华郎中这次不让你送药,让你替他押宝了?"脖子依然缩在棉衣里的胡茬大汉老远就认出了丁远,他笑着指了指看门的,道,"老兄,这就是你慧眼不识珠啦,华郎中家里会缺钱么?随便偷个药丸出来都能当金子使啦!"
看门的冷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再搭理。
"走走走!快看看华郎中这次要押大还是小,是不是又得赔个血本无归!"胡茬亲热地搂住他的肩膀,领着他进去了。
一片烟雾缭绕吵吵闹闹中,丁远被拖到一方木桌前。屋子里类似的桌子还有许多——每个桌子的上位都站着一个摇骰子的,四面围满了起哄押注的人。
赌坊果真比不上妓院。丁远望了望四周吵吵闹闹的人,心里这样想。红衣阁宽衣解带的女人比这里抽着烟提着钱袋又满脸渴望的男人卑贱许多。可是他依然觉得,这里比不上妓院。不是因为这里破旧的桌子,也不是因为这满屋乌烟瘴气,总之像红衣阁,比不上,甚至还差的远。
"押大小了押大小了!"手里晃着陶土杯的牌保大声地催,他熟练地把杯子倒扣在桌上,不干不净地道,"龟儿子还傻了吧唧地等啥!一会儿开了骰子对面那堆脏钱还不都是你的!"
胡茬大汉慌忙从兜里掏出一把皱皱巴巴的纸币,堆到写了小字的桌面上。
杯子一掀开,三个骨瓷骰子就在人亮了相,站的近一些的则宣布道"三个一!猎豹!"
"小赢!南庄家收钱了!"胡茬大汉扑倒在桌子上,伸长了胳膊把北面的钱一把捞了过来。押错的人开始骂骂咧咧,不一会儿又从怀里掏钱往桌上放了。
两三旬下来,丁远算看懂了。一二三是小,四五六是大。三个骰子,若摇两个是小,便算买小的赢,反之亦然。
于是他也从衣袖深处掏出一两碎银来了。
骰子上的点是挖坑染了红的,六个面是不一样的点数自然六个面都重得不均匀,落地声响当然也是不同的。
巧了这里正好有一位是耳力好到能听出各中差别的。
丁远竖耳静听了一会儿,装作无意乱押了大。胡茬汉子知道华一刀偶尔也会小赢几局,于是就跟着他押了。
倒扣的杯子一开,两四一五,果然。
胡茬大汉又欢天喜地地扑在桌上搂钱。
再两局大大小小,不一会儿丁远的面前已经堆了一个小钱山。胡茬大汉乐呵呵地支了自己的银子,出门吃酒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打扮端正些的小厮跑了过来,跟晃杯子的牌保耳语了两句什么。
反正丁远是懒得听了。
"不如公子去别桌玩两局大的吧。"牌保态度恭正了一些,居然张口叫起了公子。
丁远点点头把手背到背后,小厮替他收拾好了银两,三两步引着他上了楼。
尚书府的下人说的没错,果然那个慕容冲就在这里。
高高的官人椅上坐了一个样貌憨实的男人,可看他的穿着打扮又不像个平常人家出来的。
诚如阿朱所言,是个骗女人的好皮囊。
慕容冲合上手里的纸扇,像个老朋友般迎笑道,"来啦?"
东华园,被一树树红梅围绕的六角亭里坐了一位威仪无比的国君。
通往亭子的石子儿路自南北两方来了两支仗势浩大的队伍,为首的分别是盘了新发髻身着粉色绸缎的李夫人和眉毛细长如柳的莺常在。俩人就面对面立在亭门口,谁也不让着谁。
“怎么如此大的阵仗,不怕扰了本公主的清静?”从亭子正对的梅花林里出来了穿一位白裙子的姑娘,皓齿红唇,正是那横行后宫的长宁公主。
“臣妾来给殿下送早膳,殿下刚上完早朝莫要饿着肚子坏了身体。”伶牙俐齿的莺常在先接了话头。韩灵素看了一圈,果真两位嫂嫂后面站了一堆端着碗碟的下人。
“巧了,本公主也没用早膳。”韩沉闻言招手要过去她坐下,韩灵素便端着一张脸慢吞吞地进了亭子。
“想吃点什么?”刚被人坏了兴致的的韩沉心里舒了一口气,果然两个女人一台戏,古人诚不我欺。
“留一盘裙带菜,腌萝卜吧。”以为自己撞了大运的李夫人端着小菜就要走上来。
“再留莺常在的两方糕点和荷叶粥,王兄要吃什么?”这下变成两位夫人眼瞪着眼进亭子了。
“那就再来一个豆腐炖鱼吧。”韩沉屏退了无用的小厮,只剩下两位夫人和贴身太监曹总管在亭子里。
“两位夫人也走吧,这几道菜恐怕只够我和王兄吃来塞塞牙缝。”韩灵素摸了摸藏在衣袖里的长卷,故作不悦地赶着两位争风吃醋的夫人。朝堂上勾心斗角的事儿连她都见烦了,怎得王兄下了早朝吃个饭都要和看戏似的不得清净?
“公主从小便是个娇生惯养的,怎么会干挑鱼刺这种下贱活?”面色微变的李夫人小声地回嘴,她父亲是大禹国数一数二的巨商,因为白手起家小时候跟着父亲受了许多苦。
语气酸得好像人家那些面上岁月静好的亏欠了她似的。
说到下贱两个字韩灵素可恼了,在却离国捡泔水吃的时候这两个字还嫌她听得不够?她看了一眼韩沉,后者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这是谕令。”轻巧一笑的女人挽住兄长的胳膊,“听说公主的谕令对品级低的下人还是好用的是吧王兄?”
“论辈分,我们可是公主的嫂嫂。”好嘛,这下连莺常在都成了李夫人那边的了!
韩沉的眉毛轻轻松了一松,喊道,“曹公公。”
“是,殿下。"
"将后宫品级的条令给夫人们讲讲。"
韩灵素敛了神色,也屏息听着。
"在大禹国的律法里,公主的品级仅次于国君。还有,公主可以只喊国夫人嫂嫂,其他的姬妾规定里并没有这一条。”
听到律法两个字,两位刚才还飞扬跋扈的夫人渐渐变了脸色。韩沉故作轻松地安慰:“既然律法如此,那两位夫人就先遵了谕令吧。曹公公,去藏书阁把律法里的《女书》给夫人们捡拾了送去。”
曹公公把手收到袖子里,弓着身子道,“是,殿下。”
李夫人本来还很不愿意走,苦了老太监亲自过去扶。曹手一轻声指点了她两句,总算把她任性的做法给劝解住了。
他说,夫人家的商队连人带船扣在大禹国呢,殿下今早还因为李老爷偷运墨粟的事儿忧心。
李夫人偷眼瞧一瞧国君,看他一言不发,说不准还真迁怒了自己。于是忍着气朝兄妹二人行了个大礼,不大甘心地走了。
打发走了这些麻烦,韩沉用精美的银筷捡了块豆腐放到另一只空碗里。从却离国回来之后韩灵素便碰不得那些大油大腻的饮食,宫里的东西也总吃得很少。本来就消减的脸蛋变得更瘦削了。
“华郎中的药喝得没起效吗?”他心疼地伸手戳了戳自家小妹的酒窝。本就是不爱笑的人,自回宫之后她的笑容变得更少了。
关于却离的内容韩灵素鲜少主动提及,韩沉也不愿意再追问。毕竟是他管理有疏让绑匪从中得了空子,不然以素素的机灵鬼怪怎么会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绑上了去那里的船?
而且知情人只有这么相熟的两三位,外人都以为公主又出去游玩了。他又何必戳破这美丽的误会。
“许是我刚开始喝,还没有什么作用。”韩灵素小心地挑出鱼刺,把它们堆成一个小山,“哈,谁说我天生娇惯?”
韩沉好笑地摸了摸她的头。母上教他们兄妹俩教得很好,从来不会因为世子和公主的身份而疏于管教。
“母上最爱的梅花也开了。”心有灵犀的妹妹看着满园的腊梅,有红色的浅粉的甚至月白的墨黑的。她额头上的梅花花钿也是母后的亲手教的画法。
现在想来,母亲真是伟大呢。从生活中琐碎小事的关照,到扶植好孩子心里对这个世界不偏不颇的认知,看似柔弱的这样一群女人,可谓真真正正撑起了大禹国乃至整个鸿蒙的天下。
那些男尊女卑的民间段子,果然是讲给小孩子听着玩的故事吧。
然而又是那该死的律法,每位国君去世时便要把国夫人拉去陪葬。不论年纪老少样貌美丑,统统都和一堆金银珠宝以及那一身死尸封存在陵墓里。韩灵素看着身旁男人紧紧闭着嘴唇的侧脸,这大概是王兄从未立后的理由?还是因为后宫佳丽,无一入他法眼的缘故?
儿女情长,应该就是身为大禹国君所必须舍弃的吧。那么当年父君封母上为后的时候,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韩灵素托着下巴,随着缓缓袭来又沁人心脾的花香陷入了沉思。
等周遭的人渐散了去,韩灵素这才把袖子里揣了一路的卷纸拿出来。这是王兄昨日让她找的答纸,是选拔殿试的时候星司的答卷。
“你怎么潜进的藏书阁?”韩沉惊奇地接了过来,他昨日并没有收到开封藏书阁的消息。想来她的小脑瓜一定又想出馊主意来了。
“我和守门小厮说同宫女捉迷藏,他便放我进去了。”一向在后宫作威作福的长宁公主得意地喝一口荷叶粥,陪着小萝卜吃咸淡正好。
“有什么异常?”眼看着兄长的眉头越来越紧,韩灵素丢下手里的白瓷勺,把头凑到满满当当的答纸上去。
笔力不算苍劲,应该是出自星司之手,但上面无一差错、字字珠玑便是问题所在了。
“这份卷子,是星司早背好的。”脸色凝重的男人把答纸放在手心,而后紧紧握成一团。
一阵寒风吹过,满园的树枝变得异常摇晃。有几树梅花甚至落了鲜红的花朵,唯有园中央那棵花叶稀疏的雪梅还傲然地立着。
“长安,父王仙去以后大禹国就要交给你了。”十年前,同样的时间,也是在这个亭子里,长相格外俊美的君王对自己膝上的孩子这样讲。
“父王仙去是要去哪儿啊?”他听见稚嫩的童声这样问,那时的他说话还带着孩提特有的天真。
“仙去就是去天上呀,不过即使去了天上,父皇依然还是会看着你们兄妹俩。”他听见一向言而有信的父亲这样面不改色地撒谎。
“那母上呢?母上要和父王一起走吗?”起了兴致的男孩子放下手里捧读的书,开始关注父亲嘴里的故事。
“你母亲大概会变成这院子里的一树雪梅。”男人伸手将他搂入怀中,开始自言自语,“一起吗?肯定是不一起的,你母后要恨死我了,还怎么会和我一起呢?”
韩沉闭了闭干涩的眼睛,重新拿起了骨瓷架上的筷子。
“还是一样的玩法,不过这次我们赌大一点,怎么样?”或许是经常熬夜推牌九的缘故,慕容冲的相貌比他的年纪要偏大一些。不过他长得始终不算太老成,是恰好吸引女人的那种成熟。丁远不奇怪阿朱为什么会看上他,用这张脸真挚地表白太容易了。
牌保和骰子都换成了崭新的,对面款款坐下的少年淡然一笑,问道,“赌什么?”
“不如先从一千两银子开始吧。”慕容冲使了个眼色,引路的小厮把一张银票拍到了桌面上。
“买大。”轻微的哐当声一停,慕容冲先开了口。丁远心底暗暗一惊,两个五一个六,这慕容冲押得是准的。可他不能乱,他得在输掉裤子之前想出办法来。
丁远装作不经意地数了数刚才赢来的银子,不多不少六千两。陪上座这位挥金如土的公子哥玩玩还是不大够的。他现在得装傻,这一点点时间里他需要从这位公子哥的嘴里套出些话来。
赌钱真是个伤脑壳的事情。
“小。”丁远听见自己这样讲,那声音低沉地像是来自另外一个躯壳。
“两五一六,北庄大赢。”牌保面无表情地报数。
慕容冲笑得呲牙咧嘴,还不忘来两句承让承让。
下一局赌注涨到了两张银票。慕容冲展开扇子掩住嘴,“这位兄台可敢再往下玩?”
丁远的眼里只有他扇面上那个大大的通字,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道,“妥。”
慕容冲只当他是怂了,笑嘻嘻地让牌保重新掷。
这次骰子点数是一二三。
“押小。”笑得一脸奸诈的男人又抢了先。丁远心气不顺地抬脚踢了一下桌子。
“当——”点数是一的那骰子又转了,它变成了六。
慕容冲突然皱起了眉,他把玩着手里的扇子,“大小——大小,还是押小。”慌乱的神色中流露了一丝不确定,丁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他是通过声音来听点数的,那么慕容冲是怎么判断的呢?牌保没有做小动作,骰子也是崭新的没有问题。
唯一让人觉得可疑的是他手里的那把扇子,一把普通的纸扇子会有什么机巧呢?丁远看他不停地抚弄着垂在扇尾的一个琉璃坠子,瞬间醍醐灌顶。
他不是听的,他是看的!他手里有一个琉璃珠,可以在杯子未落之前看见骰子的转法!丁远也敬佩起他的目力和个中心思来了!
“我们干脆重掷一把全押上的吧。”有力的手摁住了那个几乎密不透风的杯子。本来心里就没有底气的慕容冲挑着眉毛看他,一副听你怎么说的样子。
“我这里还有四千两,慕容兄若赢了,就把它们全拿去,怎么样?”指节分明的手从青花瓷的杯子上拿开,一堆冒着铜臭气味的纸票碎银被他轻轻巧巧地向前一推。
“若我输了呢?”
“你若输了,便将你手里所有的银票给我。”丁远往后靠了靠椅子,一副几千两算啥呀本少神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
“成!这玩法我喜欢!”被激起斗志的慕容冲头脑一热。旁边立着的小厮刚想说些什么便被他喝止了,“摇!”
三三四,丁远把所有的银两推到了大上。慕容冲又笑着展开了扇子,这乡巴佬的四千两算是跑不了了!
“给我都押到小上!”小厮从楼下拿上来一个盒子,加上刚才赢来的银票,竟然足足有一十二张。
“买定离手!”牌保按照惯例吆喝了一嗓,此刻下好注的两家便不能再改了。
丁远轻轻拍了拍桌子,听着骰子安安稳稳地落了桌他才道,“开。”
“两四一三,北庄大赢。”牌保略微吃惊地宣布了结果。自慕容公子来这赌坊,见他输还是第一次。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老鼠头上有野猫,野猫身后有主人。
丁远笑着把碎银两和一沓银票揽入怀中,道了一声告辞。他还得忙着去街上给华老头买苹果呢!
“兄台留步!”慕容冲叫住要离开的丁远,他这人在赌场上一向言而有信愿赌服输。不过这次他输的实在有些出奇。
“兄台可愿意再来一局?”
丁远不明不白地瞅着他,良久他才回道,“你不是没有钱了吗?”
“我是慕容拓海的儿子,自然有比银两更贵重的玩意儿。”
慕容冲自觉话说得太露骨,又找补道,"下次兄台想通了,可以去城中鸿福大酒楼找我。"
丁远用他的榆木脑袋地想了一会,还是一窍不通地先应下了。他心想这话若是学给师父听,说不定师父还能听懂一些。
走到赌坊一楼,丁远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原来胡茬大汉在街上吃完了酒没往家走,又折回来想在这赌桌上翻盘了!丁远装作没看见他,大步流星地出了门。总之,他指路引路的恩情早些时候已经还完了!
"你怎么买了这样圆又大的苹果来?我不是说要皱皱巴巴的像我这种的?"华老头敞开小徒弟背回来的袋子,从最顶上拿出了一个。这只苹果快赶上他的头一般大了,表皮也又紧又红。
"卖果子的王婆说苹果挑又圆又大的好。比小个儿的汁多。"
"也比小个儿的贵是不是?你也信了王婆的话啦……”华老头一边数落他,一边翻找着袋子的底部,“皱皱巴巴的苹果才好吃才甜得清脆……哎,她居然还多给你拿了两只?"
丁远想起王婆在他结实强壮的小臂上摸了两把,模模糊糊地回忆道,“是,她还夸我生的漂亮。”
"罢了罢了,幸亏你这傻孩子有傻福,没遇上那些专坑外行百姓的商人。”华老头挑了一个最大个的,在衣襟上擦了一擦便放入嘴里咔嚓咬了一口,“唔,以后可得小心啦……商人和女人么,那可是这普天之下最会说谎的……"
华老头一边往外走,一边美滋滋地笑。傻小子扛了一大袋回来呢,今年冬天的苹果可有得吃了!
望着华老头似个孩童的笑,丁远又想起翠玉轩的阿朱来了。她肚子里的小娃娃要怎么办呢,摊上一个不认自己的爹爹,和一个还没出生便一心想他死的娘,岂不是比他这种没爹没娘的还要惨么?不行,丁远挠了挠下巴,看来今天夜里还得去尚书府逛一逛。
和他想到一处的那位已经行动了。
梆子敲过了二更,尚书府府里的灯笼便三三两两的灭了,只剩下门口两个大红色的照着青石板铺成的大街。拐角街道口有一个挑着担卖馄饨营生的老头,生着火的锅子冒着浓浓的热气。
尚书府的偏房顶上卧着一个黑衣人,他身后背负的那把镇天剑在暗夜里闪着墨色的光芒。深色面巾上露着一双大且亮的眼睛,它们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正屋的窗户——窗纸上映着老人的影子。
“这个慕容老头,这么晚了不睡还在大厅里做什么?”韩灵素小声地自言自语。
“可能是在教育他儿子。”低沉而有磁性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韩灵素下意识嗯了一声,而后迅速反手去抽背后束着的长剑。
丁远眼疾手快地摁住了那只手,他现在的打扮也是个来小偷小摸的,万万不能因为刚才那一两句多嘴暴露了身份行踪。若真被官府的人抓进了大牢,他少神的面子要往哪里放?
韩灵素也知道自己的功夫有几斤几两——那把剑是她从宫中偷来吓唬人的,她所会的只是摸索着爬上墙。
看着汉子结实强壮的轮廓,她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有句老话说的好。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饱读诗书的韩灵素更是深谙其道。
“听着,我就是来监视慕容老头的。不偷也不抢,您就行行好当作没看见我吧。”韩灵素故意哑着嗓子求他,她还以为这人是来偷东西的,"反正我也没瞅见大哥您的样貌,不如咱俩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巧了,我也来监视个人。”丁远看着那柄剑,心下正奇怪这剑为何有一丝眼熟。
此时正屋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他迅速松开了手,悄无声息地在她身旁卧下。
慕容拓海气冲冲地从屋里走出来,走路蹒跚的样子显尽了他的龙钟老态。再怎么说,他也已在朝堂上叱咤了二十余年。说来也骄傲,男人最意气风发的年岁都被他蹉跎在国家朝廷上了!
游手好闲的慕容冲则留在大厅里,从窗户上能看见他一直在来回踱步。
“你说这慕容拓海和他儿子吵架,是为得什么?”韩灵素试探着问这个临时同行。不知怎的,她总觉的这人有点亲切感。
“可能是他儿子背着他……做了一些生意吧。”丁远刚想说慕容冲**的事,话到嘴边就又改了。虽然说慕容拓海不是什么好人,但深更半夜爬人家屋顶的,也不一定是什么好货色。
他望着身旁小贼的侧脸,觉得从额头到鼻梁到嘴唇,那轮廓有些眼熟。
“做生意?卖什么?”放松下来的女人打破砂锅问到底。
“比如尚书家特有的,比银两要有意思的东西……”不知如何圆谎的男人把白日里听到的话转述了一遍。
韩灵素想起星司的事,觉得脑中里一张拼图快要成形了。尚书,科举,答纸,星司……这其中一定是有关键的,那这关联到底是个什么呢?
对了,银两,银两!要是慕容父子相互勾结,把殿试的试题卖给宫外科举的人,那一切就说的通了!星司的事一直难查其咎是有原因的!原来王兄想错了,这件事的主谋不是左将军葛季,而是尚书慕容拓海!
“是了是了,这慕容拓海把试题透露给慕容冲,再让他儿子转手卖出去。这下慕容老头这个卖官鬻爵的罪责怕是跑不了了!”韩灵素得意地一笑,她现在要赶紧回宫告诉王兄。
“你想通买卖官职的事便能解决了吗?”丁远跟着身材姣好的她从屋顶跳到了街上。他的本意是顺遂阿朱的愿,要这个慕容冲受到应有的惩罚。现在听这位可爱小贼的意思,应该是找到给他定罪的方法了。
受了他提醒的韩灵素一愣,她是知道实情了,可是证据呢?难道敲一敲官衙门前的鼓,再让她一个成天疯言疯语的公主去刑部大人那里承认她扒了人家的琉璃瓦、和偶遇的蒙面小偷的说了个相声不成?
“不,恐怕得拿到慕容冲卖官的证词才行。”韩灵素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没想到蹲守到了这个点儿,晚得她都饿了。
她略微可怜地看了看也蒙着面的少年,“那个,你有钱吗?”
丁远愣愣地看着她随着呼吸起伏的面纱,一如当时傻七愣愣地瞅着他因为笑露出的花白的牙齿。
“喂,我说,你有钱吗?不用很多,借我几文买碗馄饨就成。”卸下防备的女人一把拉下面巾,露出漂亮的脸。虽然月色朦胧,丁远发现他依然能清晰地观察到她的面孔,甚至能看到蝶翅般的睫毛下,那瓷白皮肤上脆弱而细小的红色血管。
她把黑色的披风也撤去了,以防一会路过府邸正门惹人起疑。
丁远惊喜地啊了两声,结巴着答,“有!有!”
把一堆衣物丢远之后,韩灵素把身子转了回来,却发现那人已不见了。只是他原来站过的位置上放着一大串铜钱,长长的一摞大概有四五十文……真是一个好大方的偷儿啊。
韩灵素默念了两句江湖再见,便蹦蹦跳跳地跑去吃馄饨了。
街道尽头的银杏树上,少年用抹了药膏泛着棕色的眸子远远地观望着。也不知道那人是饿了几顿了,连热得烫嘴的云吞都大口大口毫不顾忌地往下咽。丁远就这么蹲在树上傻傻地盯着她吃了三大碗,直到她打着饱嗝满意地离去,他才决定满意地回去。
丁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瞒着傻七。反正从他知道傻七的身份之后,他便再也不敢跟个跑堂似的,随随便便出现在她眼前了。
既然这个慕容冲犯了卖官鬻爵的罪,只要想办法让他认了,再把他送到官府就可以了吧。丁远从树上跳下来,心里飞快地盘算。
“什么人?”两个打着火把的巡街捕快发现了这个鬼鬼祟祟的蒙面人。这时给尚书府看门的两个官兵听见动静,也提着刀赶过来了。四个人立马将丁远团团围住,只转得他心里慌忙叫苦!
显然那个最高壮的是队伍的头头,他和三个伙伴对了一个眼神,便高声道,“一起上!”
昨夜里慕容老爷吩咐过,凡是鬼鬼祟祟的人,不论动没动府里的东西,一律抓住关起来!
一阵拔刀声过,两三道刀光从丁远的胸前游走着。手无寸铁的丁远瞅准最瘦弱的官兵,一个直拳捅向那人的锁骨。瘦子只觉得那力道震得连虎口都发麻,一个松劲便把手里的长刀落下了。丁远从空中接过刀柄,把他狠狠地推向了街边的石墙。
好,这便解决一个了。丁远头上冒了点冷汗,他不能也不敢下重手。人不是神,一点外伤内伤都可以痛很久。而且这些人并没有错,不应当受这种毫无意义的惩罚。
“我的本意并不是和各位动手,实在是得罪!”他诚恳地侧身蹲了个马步,华老头到现在也只是教了他一个招式,他倒要看看好不好用!
谁知这话在官兵听来更像是赤裸裸的挑衅。奈何剩下这三位还有一位是在青城派学过功夫的,自然是火冒三丈出招更不遗余力了。
话音刚落,亮晃晃的刀刃就朝着他脖颈袭来。
丁远左躲右闪,始终等不到突破圈子的机会。他咬咬牙,一狠心用刀背劈晕了两个。
现在就只剩下那位师从青城的高个了。
“你当真不肯放我走?”蒙面男人转了转刀柄,总算觉得称手了一些。这场打斗说穿了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他和人家官府无怨无仇,干嘛非要犯血债闹个非死即伤你死我活?
“我若放你走了,官府该如何放过我?”回答得坦坦荡荡的高个儿也用马步稳了稳,这蒙面贼怎得如此目中无人?
“好。我们便各人履各人的职吧!”丁远格挡住自头顶向下劈来的刀,虽然天生神力,他依然感受到了这一击厚重的力道。好刀法!默叹了一声,他便学着对方的样式,用手里的银刃在高个的腰间一抹。那人反应极快,几乎是同时向后撤了一撤。
刀尖儿只是在他红色的官服上轻轻划了一道,不过黑色的腰带却被削裂了。
高个看也不看地去砍他的脖子。
丁远瞅见这刀刀致命的打法简直要吓坏了。他干脆就将刀刃立在面前一步一后退地格挡。
“不光要快,还要有准头!”华一刀的话像个咒语一样出现在他脑海里,他不停地回想着师父扎完马步以后的一瞬,那一剑究竟是怎么向前刺出的。
高个把手中的刀高高举起,他打算奋力一击了!
丁远眸中精光一闪,等得就是这个时候!他伸出一只脚稳住后退的态势,把握着长刀的手臂伸直,而后迅速向前一推。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锋利的刀尖顶在高个的肩胛骨上,接着两人都听见了刀刃没肉的声音。向里刺了一寸有余,丁远道了一声抱歉,这才丢下了手里的武器,开始向终南山的方向跑了!
高个儿把刀插在石板缝中,以此支住身体,鲜红的血液沿着衣袖不断流淌,最终顺着长刀滴落在地上。
那把被丢在地上的长刀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在昏暗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刺眼。
他果然还是帮派里学艺最不精进的!
漆黑的山间,因为拼命的奔跑,男人裸露出的胸膛上闪着青色的汗渍。他身上有几处伤痕正在慢慢的愈合。说实话他的心情并不好,这相当程度地影响了他的恢复。
你问神受伤会疼吗,当然。他们和人类感受到的痛苦是一样的,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更让他苦不堪言的是神祈能够感受到人的悲伤。所以当他打赢那群无辜的护卫之后,唯一的念头就是快跑!他才不要看到那群人满是怨念的样子!
丁远的身影在月光下穿梭,最后他隐入了一片白桦林,消失不见了。
尚书府正门——
在花白的碗底放入一把海米紫菜,再从冒着烟气的大锅里捞上一勺汤色白亮的馄饨,老头用吆喝了大半辈子的破锣嗓子叫卖着海碗里如鱼在水的馄饨。
"馄饨咯!皮薄馅大的云吞!五文一碗五文一份!"
带着伤的官兵相互搀扶着从摊前走过,端着汤碗的客人和忙着数钱的老头却连头也不抬。
都是刀光剑影里头混口饭吃的,谁可怜谁呢?把零零碎碎的钱在怀里放好,老头搅动着手里的大铁勺——"馄饨咯——"
于是满大街又响起他那破锣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