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夕阳似在蓝锦布泼了水彩,放肆地赶走白日的清醒和勤奋。一行人走在路上,姿态也愈来愈懒散。
江崖余背着手提着包袱,如他所言,或许是戏台上姿态拿捏的好,在别人看来他和那些出来闲逛的外地人并无二致。
有人说文戏不分家,即读书人和好戏子都是空有一身风骨的浪人。这话是假的,江崖余这人就胆小怕事一点骨气也没有。姓丁的糙汉在前面打头,看起来像侍卫的高儿个在后面盯着,他手无缚鸡之力,他无处可逃,于是他就顺了这群人的意,做一个出门闲荡的扮相。
虽然他连这群人是做什么的,要抓他去哪儿都不知道。他只不过是案板上一条胖鱼,尽力躺的舒服一点好争取死个痛快。
"我好饿。"其中略微暴力的那个姑娘开口了。他的屁股上还有她的鞋印。
"奴家下午忙着布粥,早已腹中空空,不能行路……"江崖余接着帮腔,人死要死的有骨气!坚决不能饿肚子!
秉承让犯人吃饱,让官人吃好的原则,正巧旁边有个面馆,一行人也没细看,不假思索就进去坐下了。
这面馆说来也有意思,案板炉火和师傅都在大厅,客人按照墙上的菜谱点了,师傅后脚就当着客人的面给做出来。辣油肉片什么的自己随便加,反正这里生意红火,老板大气得紧。
"五碗红烧牛肉面,料师傅您看着加。"五人找地方先坐了,丁远按照要求点餐。本来他想自己结账,没想到还是让灵儿给截了,她打趣这笔账最后要算在王兄上头,没有指使别人加班加点还不管饭的道理。
多么促进国家与捕快关系的道理,多么体贴的君王。书生的镣铐也通情达理地被解开。
等五人坐在位上那拉面师傅才终于有所动作。他掀开案板上的白布,从面团里揪出一大块来。那团子在他手里十分灵活,从左手摔到案板,再由案板回到他右手上来。两头仔细捏住了扯成一个长条,折起来扯,再折,再扯这么几个循环下来,那团子渐渐有了面条的样子,越来越细,越来越细,最后成了一把头发丝粗的龙须面。五人看得那叫一个目不转睛。拉面师傅把面条举在火炉的汤锅上头,另一只手拿着菜刀这么大刀阔斧地沿着面条根一削,落入锅中,咕嘟冒泡的面汤溅起星星点点,最后从高高的锅沿上滑下结束了这场跳跃。
五人连同吃着面的客人都鼓起掌来,这是对拉面师傅好手艺的赞赏。面钱是给老板的,唯有这掌声是师傅独享的荣耀。
拉面的师父用极长的木筷给盛在碗里,那碗底窄沿宽,到最顶上大概有人脸那么大。碗底填上面,接着拿红油汤一冲,最后摆上牛肉片,辣椒面,香菜碎,这么一碗红烧牛肉面就做好了。那师父说天晚了,剩了也是浪费,于是就把牛肉片都分了给这五人吃。两位姑娘碗里的牛肉要多一些,葛秋的面前的简直要堆成山了。
那牛肉片得很薄,经热水一烫出现自然的卷曲,整个抱住筷子尖儿,肥一点的部分直颤。葛秋和卫深的吃相都很斯文,该卷着吃的地方卷着吃,该咬断时咬断。书生吃起来更小心一些,他身上是件白衫,虽然今天已经被折腾了一天,但沾上油点毕竟不好看。韩灵素把碗里的肉拨了一些到丁远的碗里,后者忙着连面带肉夹一大筷,呼噜噜地吸溜进肚。
他抬起头来,嘴巴有一圈红。“ 葛姑娘的那个字谜我听懂了,沁嘛,六个点,北斗星少一个也是六个。”他抽了抽鼻子,一边夹着面一边问她,“但是那个雁阵竹影的我没有想通。”
江崖余一只手拢着衣袖,耳朵悄悄竖着。
“谜面是雁阵竹影小窗外。鸿雁南飞,一般呈一或者人字;竹影是指影的那三个撇,即彡;小窗自然联想到一个田,如此想来,田,人,彡,自然就是田间小路,畛陌的畛。”啧,还真让她给说对了。
说完话又吃了一会儿,奈何师傅热情太盛,到腹部微凸时汤碗里还余下不少面条。再吃是肯定不行了,当着手艺人的面又不能把这些都丢了。
“这些面条我都未碰过,你若不嫌弃就替灵儿吃了吧丁远。”她悄声把汤碗推过去,那人也不客套,放到面前就吃了起来。
这时候葛秋也看不下去了,就酸他俩道,“素素姐你可真大的心,当着这么多人面就把你这御膳给赐下去了,也不怕落人话柄。这要是搁在宫里头还不知道那些奴才们怎么传呢。”她此时也吃完了面,坐在那高凳上腿前后直晃。许是这副姿态惹程灵素不痛快了,她就有些不痛快地回答,“丁远他救过我,若较真起来,我这条命都该归给他。再说以他这副样貌,带出去说是我弟弟,谁不信服?”隐去个中缘由不说,他们俩之间的渊源又岂是一星半点。她救他,他帮她,这么一来一去的两个人之间的债早已不清不楚,在一起亲厚些又怎样?反正也分不清你我。
丁远嗯了一声,接话道,“不过当时灵儿境遇低落了些,我便伸手拉了她一把,算不上谁欠谁,只不过终究是个缘分。但我既然从前护着她,以后便一直护着她。”说这话时还忙着吃几片牛肉,神色也不很正经。说者无心,但这话却确确实实地嵌在听者心里了。
要走时拉面师傅过来收碗筷,江崖余趁众人一个不注意,硬生生扯住了师傅的袖子。
“厨师,我是被他们抓去做壮丁的,您可千万要救救我。”他纤细的手臂攀住了,眼睛使劲挤出泪来。配上他清秀文雅的样貌,好一个落难的美人儿!
那师傅端着碗筷,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桌上两个穿官服的男人。
卫深从腰间扯下禁卫队的玉牌,轻轻放在桌边上,任牌梢的流苏红缨垂在空中。葛秋咳了咳,从怀里掏出铜制的将军令,这令牌是将军之物,见信物如见人。拉面师傅饶有兴致地,看了一圈,最终把期待的目光锁在丁远身上。
丁远顶着巨大的压力想了想,最终把巨阙从身上卸了下来。那玩意十分厚实,压得桌子都要抖一抖,可在他手里却活脱脱一个玩具,就像小孩手里的红漆拨浪鼓。
拉面师傅挣开书生那一看就与壮丁无缘的手,说剩下的一会再来收拾。
"休要不识趣,我几人来拿你自然是上头有命令的。"冰山脸闷了大半日,终于同他说了句话。没想到这群人这么大的来头,再想想自己做的孽,江崖余脸一僵,绝望地再次被绑上双手。
天要黑透时五人在南宫门分手。葛秋要和三人一起进宫,夜里困觉可以同韩灵素睡在一处,姐妹俩算有个作伴儿的。但韩灵素私以为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局势这么紧张,把她留在宫中不一定是好事。但仔细又捱不过她,一双眼睛渴望地盯着,手拉着人衣袖苦苦哀求,像只找不得去处的小狐狸,就算是来往看见的路人都不由得心软要将她抱回去。
“阿远,我同他们走啦!”葛秋对门卫亮出将军府的牌子,看门的点点头,单独将她放行。卫深拖着绳跟在长宁公主的身后,“公主,该走了。”
她点了点头,露出罕见的笑容,如微风拂面,如春柳招人。但她又和那些小儿女不同,说话做事是常人难及的落落大方,“向你师父带好。”
在丁远见过的男男女女中,没有一个及得上灵儿周全。或许是家教确实不同,灵儿总比同龄人要成熟冷静许多,但其实她比他也大不了几岁。而因为这所以丢失的烂漫可爱,大概就是坐在高处的人都需要付出的代价了吧。
他想起家里那只除了吃就是睡的红灵狐,觉得它竟然比人要自在许多。
大红色的宫门缓缓阖上,两拨人在此刻分道扬镳。葛秋说吃撑了要在后花园逛着消食,韩灵素则同冰山脸和江书生一起觐见国君。四人也渐次分开来。
年幼时葛秋常常跟公主在后花园里玩耍,眼上缚一块帕子,闭着眼在黑暗中摸索。偶尔有一两个心善的宫女慢了步子叫她逮住,这时韩灵素就藏在亭里的石桌底下,探听她猜名儿猜的准不准。有一回韩沉同他父王背经回来,正巧路过梅花林的石子路,没走两步就被葛秋伸手抓住了赤色衣襟,从太监到侍卫头头的名字都猜了个遍。
除了长宁静等着看热闹,园里的下人们都惊得不敢作声。葛秋也猜烦了,一把把缚眼的粉帕子扯了下来。原来自己手里抓的是小男孩的袖子,那上面绣着十分尊贵的五爪云龙,她顺着那人眉眼看去,竟然桃眼粉面,活脱脱一个小美人种子。
“怪不得我猜了这半天都不中,原来是没见过不认得。”她从小就那般俏皮,到大了竟然没改过,“我叫葛秋,是葛将军家的姑娘,你呢?”
韩沉有些不快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袖,还被那人拽得紧紧的,“我是当今大禹国的长安世子韩沉。”
“韩沉,哈哈,素素姐,我逮住你哥哥啦。”她大笑着跑开,徒留小小少年在风中独自凌乱。过了几天用早膳时韩沉又同母后问起了这个小姑娘,他母后一边给他布菜一边疑问道,“那是葛季葛将军家的独生女,她母亲过世了,送来宫中托养一阵子。我儿什么时候开始关心些姑娘的事了,你看着她模样好么?还是脾气合你心意?”
“疯丫头。”韩沉撅着嘴,他何曾被女人这样玩弄过。
“她性子是活泼了些。”韩母忍着笑给他盛汤,但是同他这阴郁的男孩子放在一起,不是十足的天造地设么?于是到晚上把这想法全都化作一阵暖风吹给了枕边的君王,托她的福还要葛秋在宫中多留了两日。
另一头小姑娘心里也十分悸动,她也就约莫七八岁的年纪,哪里见过那么好看的小哥哥。就是对人冷淡,样子凶了些,但这在她一路顺风顺水,说东别人不敢往西的经历中又如此特别。于是葛秋心里就默默把人记下了,他是大禹国唯一的长安世子,名字叫韩沉,韩,沉。他是桃花眼,春风面,他穿着赤衣衫,走过一片才刚发绿芽的梅花林。
韩灵素掀起被子,招呼她赶快脱了鞋袜钻进来。两个小姑娘把头并在一起,嘟嘟囔囔地说一些悄悄话。
“你觉得,宫里比起外面来说,算十分好么?”大一些的女娃左手把玩着右手,东宫相熟的侍女下午刚替她涂了指甲,凤仙花掏烂的红汁水做底,最顶上粘着一朵小小的鸢尾花。
“不算吧。这后花园的种种比山上稀稀拉拉的野花好看多了!”小姑娘也摸着自己手上黄色的蔻丹,她歪着头想了一想,“但我去的地方并不算多外面,还是爹爹出征时我同几个师兄弟去城外送他。”
“我比你出去的次数要多一些,父王冬天的时候常常带我去城郊打猎。母后说了,本来公主是不能出宫的,但父王为了长宁破例。”听到母后两个字,小姑娘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原本骄傲的韩灵素也发觉了自己的失言,她只好摸着头安慰道,“有我陪着你玩儿,我们不去城外也能玩得痛快。下次我把我王兄叫来,让他给你打雀儿看。”
葛秋又想起那个清秀的小男孩,心里觉得稍微好过了一些。过了一会儿国夫人进来哄她们洗刷困觉了,两个人这才消停了睡下。
那时也是像现在一样,宫里四处点着长长的红烛。烛泪热化了要流到烛台上,烛身就被融得千姿百态。母亲温柔地把跳跃的焰吹灭了,让孩子陷入安静平和的夜,偶尔有梦,因为她们的嘴角看得见笑容。
其实成人之后的日夜都是如此静谧,但有的人,梦却再不平和。
第二天两个人跑去世子殿藏猫儿。长着白胡须的国子监正教世子念早书,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听得人摇头晃脑直想睡觉。等下了课,国子监走了世子还端坐在那里看竹简书,葛秋记着昨夜里打雀儿的许诺,撺掇公主去把他叫来。
“是疯丫头你的主意吧,素素她从不扰我背书。”小小男儿从宫殿书房里背着手走出来,他冷着脸,有几分小大人的神色,虽然还是不喜不笑,但他的眉毛终于不纠在一起,终究没初见时显得那么讨厌她了。
三个人偷偷摸摸地去翠竹苑找鸟。
翠竹苑是在兄妹俩出生之前就有的一方院子。因为四周竹林环绕,所以得此名号。照理说在王宫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算上周围的树木,这院应当是数一数二金贵。但它实在太偏远了,因此一直就没有人住着,连喜好清净的国夫人也不大来。国君却没说把这地方收拾了,但他闲着没事儿时常来这林子里散心。
长年累月的疏于打扫,翠竹苑反而成了鸟儿的去处。黄黑翅的麻雀,头顶一撮毛的白头翁,一到饭点便能听见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本来小孩子是禁止来这里的,说是没有人看管,不安全,但因为这鸟群孩子们悄悄把规矩打破了。说来这世间真是应当有天分,韩沉自小就把一手弹弓玩得极溜。弓箭在手,他不过能射中拳头大的靶心,但换成弹弓就不一样了,装上一颗石子儿,他甚至能准确打中纤细的鸟腿。
韩灵素一向以此为傲,这次一定要在好姐妹面前好好显摆显摆。
韩沉看中一只红色的鹦鹉。野鹦鹉不常见,它头顶上是一缕蓝翅尾是油亮的黄羽,漂亮得更珍贵了。只是这鸟儿实在活泼,在竹枝上呆了一会就扑棱着翅膀飞上天空。
那节竹晃了一晃,一枝竹叶随着风响。一块锐利的石子破空直上,最终砸中了鹦哥儿右侧的红腿。皮包骨节,终于是碎裂清脆的一声响。
漂亮的身影一个翻滚,接着直直落了去,消失在三人视野里。
"应该是落在前方了,我们去看看。"韩沉不慌不忙地领队,他这次的手劲大了些,不知道能否把那灵兽给活捉,一个鹦哥儿没几两肉,要是打死了炖汤撕肉吃岂不太委屈了么。
两个小姑娘也说不清道不明地好奇,对看了一眼就牵着手跟上了。
原来那鹦哥儿落到一方庭院里,院子里种了一棵梨树,树下放着棋盘方桌。可那棋篓子里头一个子儿也没有,就这么空放着落灰用。鹦哥儿正掉到梨树后头,对着堂屋的门口。
韩灵素松开手先过去捡了,活倒是活着,只是它腿上褪了一块皮,不住地往外渗血。她抱着鹦哥儿来到两人身旁,接着求助道,"你们可有法救它么?瞧着怪可怜的。"说着话时那鹦哥儿醒来了,扭了扭头直往她怀里铺。
"太医应该有法子。"韩沉动了慈悲心,也拿下世子架子,他从衣服上使劲撕下一条布,给它紧紧缠在腿上,这才把血给止住了。
葛秋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真漂亮的一只鹦哥儿。"抱着它的小姑娘想起她母亲去世了,心中可怜,于是主动把鹦哥儿让了出去。韩沉在一旁看着,奖励似的摸了摸妹妹的头,"原来我的素素也懂事了。"
"去找太医吧。"世子引着小葛姑娘往太医院去,他妹妹刚要在后头跟着。接着听见屋里传来细弱的声响,于是她朝屋里探头瞥,这一眼看了就挪不开了:
身着金色龙袍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鸡毛掸子,正一点点地掸去满书架的灰。那书架和书都极破,比宫中最老的物件都脏许多。她正想唤她父王时那人又拿起了一本什么黄帝经书。总之那书厚厚的,中间夹一枝漂亮的白色梨花,风干的花瓣花枝美得不像话。
那人呆呆地立着,对着一枝残花破树,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
韩灵素也被她父王这幅天地孤绝的样子给震住了,她想唤他一声,向他伸出手,讨一个抱举,可她又不敢做声,这屋子太怪了,连最疼爱她的父王都不像她的父王了。
"素素姐,快点一起走呀!"葛秋回来催她。这声音清脆似一串银铃响,可屋子里的人丝毫没有察觉。韩灵素跺了跺脚,一咬牙还是走了。
"白瑾……"
三个人一直在太医院待到国夫人派人找来,当时韩灵素正拿着一本《黄帝内经》和医女姐姐打听。那鹦哥儿被打断了腿,太医头头给敷上了药,说把鹦哥儿留在这里贴药,待一会儿再给它找点米吃,过几日就能好。
葛秋总算放了心,她不自觉地又扯着世子的衣袖,怎的也不肯放开。后者自然板着脸。
"待这鹦哥儿能飞能跑了,卑职就托人将它送到您宫里去。"太医头头摸着胡子,那鸟单脚抓着他的一根手指。
"不必托人给我。到时送去公主寝殿就行了。"他发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抓着,但只是撇撇嘴没说什么。
"这小东西这么可怜,不如早早地放了吧。说不准它母亲还在哪个窝里等着它回家。"抓着他衣袖的手晃了晃,世子有些脸红地撇开头,"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三个人就这么磨蹭啊磨蹭。眼见宫女过来催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效,国夫人只好亲自拿人。她穿着金丝云锦袍踏进门,太医院顿时亮堂了几分,里面的人一个接一个跪下叩首。
"国夫人万安。"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就像变戏法般把声音拢齐了,一个字不落地跟着喊。
"母后。"韩沉先唤她,接着是葛秋喊,"见过国夫人。"
韩灵素还蒙在那医书里头。
"定是长宁她又拖着你俩顽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学着别人把我的话都听进去了。"国夫人走过去把韩灵素的手牵起来,望见母后来了,她立马把手里的东西丢到脑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