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眠之地原本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很久很久之前,在广阔雄伟的地图右下角那无色而浩瀚的海洋里,一个岛屿被隐去了轮廓。甚至还在永眠之地的四周画上了根本不存在的狂风的符号,以此警戒出海的人们不要接近。
这是在人族刚刚诞生时太阳神为了修改天法留的最后一手绝招。
和繁荣昌盛的人类比起来,神族所占有的净土不过指甲大小而已,但那已经绰绰有余。因为这地方不是用来振兴神族文明,而是用于结束上一段历史,众神共同陷入永恒的睡眠,又称为诸神的黄昏。
这永眠要一直持续到创世之主觉得是时候让他们再现大陆。如果最后证实世界确确切切地不需要神祈的力量,那么他们就永远长眠于此。
因此永眠之地的风雪和荒芜不毛在众神的眼中变得没那么凄惨。反正都是消亡,到哪里不一样?至少在这世界的背面还看着体面清静些。
因为在海洋的最边缘,永眠之地只存在着极昼、酷暑和脚下无边的黄沙。这里没有黑夜,没有凉爽,也没有除了神之外的一丝生机。
“是一个好地方啊。”苏踏上这片土地时,和身边的男人感慨。她赤着脚踩在细腻滚烫的沙砾上,依然面不改色。
风扬起沙尘,她用手挡住,又眨了眨眼睛。船停泊的位置离诸神的安眠地还很远,她望着眼前大大小小的沙丘,叹了一口气。
“老头儿们真会选地方,非要选这种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破小岛,怪不得别人找不到。”翻越沙丘时季炎扶着她的手,两人好几次险些从丘顶失足滑落。到耐心快要消磨殆尽时季炎恰巧踩进了一滩流沙,苏也被带着滚落下去,两人身下的沙子顿时陷成一个漏斗。
干燥灼热的沙子吸进了季炎的嘴里,他的舌头涌出一阵腥咸的血味,在尽力将苏护在身下之后,他闭着眼睛失去了意识。
“再厉害的生命,即使是神,在历史的最初也是赤裸着降临于世的婴孩啊。”不知道过了多久,坐在地上苏捂着嘴使劲咳了两声,她的头发也散开了,因为沾满尘土变得粗糙不已。
她抬手要将那沙子去除时才发现自己的力量已经一无是处。苏诧异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去把季炎晃醒。
“阿炎,醒一醒。”她一边拍一边焦急地唤。虽然对一切早有预期,但这一刻真来临的时候还是慌乱无助的。
季炎捂着腹部猛地坐起身来,他脸上全是黄沙,但这时候一边咳嗽还没有忘记担忧身旁的女子。
“你没事吧?”收到那人肯定的答案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没想到这么干燥的地方竟然还有流沙。差一点就死在这里了。”
苏却对他这抱怨不以为然,她说道,“阿炎,不要用手,你使一下你的鞭子。”
季炎不明就里,但还是起身照做了。他将右手伸到空中,企图感受赤鞭的灵性。
竟然一把抓了个空。
他惊诧地望向苏,问道:“你的能力莫不是也不起作用了?”
那女子点了点头。
“说来也是神奇,永眠之地好像是为我们量身定制的,这是要我们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闭上眼?”季炎讽刺地笑,阳光下那笑声显得有些诡异。
“若这地方真叫一些不懂事儿的小兔崽子们发现了,到时候针锋相对打起来,我们怕是无力招架的那一方弱者吧。”
苏知道他的耿直心性,不为所动。
季炎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只一声闷响。他穷追不舍地问:“你怎么看?”
“把送给我们的,再拿回去,我以为是这样的道理。”苏一句话将这个问题翻了篇,她上前牵住那人的衣袖继续向前走,这动作让季炎闭上了嘴巴。
两个人走了又有小半个时辰,这时眼前有了一小汪净水,水池的后面是一片灌木丛生的绿洲。苏没有停下脚步,她拨开荆棘走进去,发现了排列整齐的五十多具木棺。
这些木棺是由百合木铸成的,百合木有致人昏迷的作用,有微弱的致幻毒性,对神族来说就成了最好的容器。盖上棺门,木棺的边边角角严丝合缝,除非这木棺被人从外面打开,否则里面的人永远醒不来。
苏一个个确认了,除掉尚未合棺的三具,余下的五十具里面,一群熟悉的朋友已经陷入了沉睡。
而那三具木棺,自然是为了萧云、苏以及季炎三位留以断后的神准备的。
现在却只来了两位。
不过苏坚信最中间的那个位置会有人填满的。
她深情地抚摸这雕刻了狼首花纹的百合木,那圆睁的眼睛、高昂的头颅和狼背后一轮洁白的满月,分别代表了苍狼神所拥有的愤怒、强大与正义三种力量。父子俩的模样浮现在眼前,她骄傲地一笑。
季炎对着她的背影默而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走出灌木丛,来到那汪蔚蓝的水池前面。
这应该是永眠之地里仅有的一片绿洲。季炎蹲在地上打量,三座光秃秃的小山异军突起,将这片宝地护在胸怀里。随着昼夜交替,冷暖相接,催生了这一点点天赐的水域,甚至还滋养了不知根在何处的沉默的生命。
那水并不深,只到人脚腕。没有鱼,仅有几株飘动的水草潜伏在池水的底部,随着微风引起的波澜而轻微地重复展开与蜷缩。
季炎捧起一汪水,浣洗掉脸上的尘土。他终于还是走到这个地方来了。
其实原本太阳神曾经慎重地考虑过将季炎从断后的队伍里去除。他的脾气不好,宽容心也不重,消失在监视视线里,众神怕他有一天反悔,不愿意跟他们一起走向灭亡。
但太阳神有一天在宴会上见到了苏,他力排众议,将季炎坚决地留在最后一批神里。
苏的美好,是她独有的少女的纯真。她那种一向无忧无虑的心境,连带着反映在她永远不带疲色的脸上。
你不经意间望她一眼,她必定要睁大了眼睛回望你。发觉了你的善意之后,她会冲你明媚地一笑。那笑容让人想起年轻气盛不问世事的青葱时候,想起每到初春才会颤巍巍绽放的娇嫩的迎春花和花开之后闹着出门放纸鸢的那对邻家小姊妹。
可在爱胡闹又或者更弱小的人出现时,她又显得可靠起来。能够治愈一切的小小的那双手变成众人最刚强的盔甲,把一切恶与痛隔绝在外。
外表的温良无害和隐藏在深处的小小倔强产生了对比,若有人陷入了她的魅力里,那必定一辈子都逃不出这个圈了。
萧云如此,季炎亦然。
他们深知那小人体内与外表不合的力量,尤其是萧云,两个人几乎是背靠背,相互支撑着托起了大云国的半边天。而后者更了解苏的敏感与动容,更希望能让她得到周全的爱护。
所以萧云成为了她的爱人,而季炎成为了她的长兄。
季炎抬起了埋在手心的脸,他又把手肘伸进水中,感受最后的冷静。
“水温还好吗?”苏蹲在旁边抱住膝盖,她的脸上是十年如一日的笑容。
“挺凉快。”季炎却笑不出来,他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现在走也可以的,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一本正经地说,她以为季炎没有做好准备,以为他对大炎国的某些遗憾放心不下。
“不……我只是,还有些事想问你。”季炎犹豫了一会,直直地看着她。
苏反而被他的话唬住了,她愣了一下,回答道,“你说。”
季炎的瞳孔有一点抖动。本来他心想这事儿已经隐瞒了这么多年,不差这片刻,但快要“入土为安”,进了那木棺之后定是前途未卜,心里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你身边伴着,这疑问,也在我心里绕了很多年”季炎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他无措地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你,你到底拿我当做个什么?”
苏明显地惊诧了一下,但她迅速平复了那一点点情绪。
“我拿你当什么?”苏伸出一只手在沙地上划拉,脑中飞快而小心地组织措辞。
“不要紧,不要紧。要是不好说,那不说也罢。”季炎的心里突然反了悔,对好兄弟的妻子,他现在是在期待什么答案?季炎啊季炎,你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么?
苏闻言心里一酸。季炎的心思萧云晓不晓得她不知道,但她是早就有所耳闻的。从他平日里关切的眼光,得知她已两心相印时那有所隐藏的祝福以及她成亲时十年难得一遇的醉酒太多太多细节暴露他已经超越了好友界限的事实,时光像一把尖刀,一下一下残忍地将他的心思剖白在苏面前。
而视而不见的她是攥着那把尖刀的凶手。
“阿炎,我的心里自始至终把你当做长兄。”她诚恳地望着他,在生命的尽头,或许是时候把事实告诉他。
“但我们并没有血缘。”季炎嘴欠地补上这么一句。
苏白了他一眼,又正色道:“我曾经认真地想过,如果没遇见萧云,我最后是不是会和你走在一起。若我一开始认识的人是你,我会不会动心。”
听到这里,季炎认真侧耳。这一刻甚至连他的呼吸都好像停止了。
“答案是不会。真的,我扪心自问了很多次。”苏顿了一顿,眼看那人的脸色有了极其微妙的变化,情理之中的失望,和一点点让人意外的轻松?
“我和萧云两个人是互补的,他有多沉默寡言,我就有多活泼活跃;他平时有多孤高自傲,我就有多和善亲切;他以前没有什么朋友,从来不害怕孤独,我以前最恐惧孤身一人,眼里没一张熟悉的笑脸你看,我俩是命定的另一半,每一个凸起都严丝合缝。他欠缺的我能补上,我过分的他能包容。萧云他是不完美的男人,所以需要我去成全。而阿炎你呀,从一开始就是个完完全全可靠的长兄。”
“总是受到你无形中的照料,甚至没有办法回报一点点的我,要怎样成为和你磨合一辈子的爱人呢?”苏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部说了出来,赋以最真诚的、最诚挚的眼光。
“因为那个人是你所以才故意完美的呀。”季炎听见自己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这样反驳,可他在苏的注视下竟然说不出口了。或许真是如此呢?或许他对苏,真的只是出于对妹妹的怜爱,而真正能和他相互包容的另一半还从未出现呢?
“现在离开也可以的,没有做的事情和没有来得及找到的人,在这之外的地方还有很多机会再遇见。”或许是处于愧疚,苏突然希望季炎能够离开永眠之地。她不肯承认,这番怂恿的言辞是为了肯定她可能有所偏差的猜想,只有证实她的猜想是对的,证实这个人不是因为喜欢自己才一心赴死,她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女人的心思呀,怎么这么多变呢?
“不了,就这样吧。”季炎站起身,他伸手把苏拉了起来,“虽然没有确认我所爱的,暂时就这样和自己珍惜的家人一起沉睡不也很好吗?”
“没有尝过树上果实的人在草地上生活得也很幸福,又何必打破他这虚幻的梦境,强迫他去够那高高的野果?”
“再者说,或许能在那里见到好兄弟一面呢?”说到萧云,两人的眼里都有了光芒。未知的去处因好友的存在也变得亲切温柔起来。
苏眼含着泪花,笑称一对弯月牙儿。是啊,即使去往荒郊野岭,只要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什么好惆怅的呢?大家不是一起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没有回头的路吗?
季炎替她掀起了木棺盖,用手扶着她踩了进去。安置好苏之后,他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有缘再会,家人。”季炎故作轻松地同她告别。
苏回之以笑,那一刻有一滴泪沿着修长的睫毛划下——那大概是他所见过最美的笑容——“再会,阿炎。”她最后看向唯一空荡的那具木棺,而后缩身躺下,双手轻巧地合上盖子。
季炎仅慢了她一步,他闭上眼,感受那阴影渐渐侵袭了日光,意识也陷入黑暗。
这时永眠之地的外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在岛边停泊的木船渐渐腐化,原本离岸千里的绿洲渐渐挪向了水边。沙漠变成了一片皑皑白雪,山丘在被雪覆盖之后下陷了一些,成为了广阔的平原。
萧远怀抱着一个女子,踏上岸来。
双脚离开甲板的那一刻,他眼看着身后的大船从白帆、到船舱,眨眼间幻化成一片虚空。他的手也一轻,心爱的女人在他眼底变成了随风而逝的碎片。
他双手紧握成拳,像经过了很多很多岁月,他才开始挪步,那时思绪已经变得和地面上的雪一样洁白。
是来自永眠之地的等待和欢迎吗?
“好像是在等我。”萧远打开那雕刻了狼首的木棺,他尝试着躺在里面,尺寸合适得了不得。
“这香气也是致命的吸引啊。”他把剑抱在怀里,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木棺里摸索到了一个冰凉的把手。
“灵儿。”他说着话,把那把手使劲压了下来。
终于,最后一具木棺也这样合上了。神祈一族的历史也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但这还远远不是结束。
永眠之地的风吹得更急,大地像从中间裂开了一个缝隙,一下将五十三具木棺吸了进去。千万年之后,在这荒芜的地表上渐渐耸起山脉时,这座小岛漂向了久违的大陆。在人们未曾察觉的时候,海水之下的岛身和大陆之下的“礁石桥”连接在了一起。
那时是旧山港的炎炎夏日,正赶着是海边旅游的旺季。但有段海岸线既没有海鲜餐厅,也没有特色宾馆,因此依然几乎没有人来。
只有一个十五岁样貌的男孩子赤着脚在海边跑,他脚下不是那种黄而细的海沙,而是褐色的粘稠的淤泥。瞩目的是他的皮肤是和淤泥一样的颜色。
他跑着跑着,突然停下脚。在他刚刚踩过的脚印最中间的位置有一点突起,他蹲下身用双手扒拉了一会儿,最后扒拉出一个绿色的啤酒瓶盖。
那瓶盖形状已经扭曲,正面是绿色带一点红,原本写品牌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凹面印着浅浅的白色52号,这让他一眼辨认出来——这是在海边老何小卖部买来的XX啤酒。
“Yes!又是五毛钱!”那孩子举起指甲里满是淤泥的手,他把那瓶盖收在腰间的一个小包里,拉链拉上之后他故意晃了一下那包,深情得意地听那清脆的响声。
“凑十个瓶盖,我就去网吧上一个小时的网。凑二十个瓶盖,我就能加一桶泡面啦!”他模仿了一下游戏里某个角色的踢腿,那样子可笑又中二。放下腿时他的赤裸的腹部有隐约的肌肉,但因为其他地方实在是太瘦了,又显得很营养不良。
这时海边有一艘打捞船轰隆隆地冒着烟开过,少年的目光被那带红杠的大船吸引了一会儿。
“哼,不过就是个钢铁机器嘛。”他又握拳学了一遍那个侧踢腿,踢完还他用大拇指拨弄了一下鼻头,“哇呀——”
旧山港的渔村座落在海边的小山上。沿着那蜿蜒窄小的水泥路,一间间红瓦房把山头给填满了。
少年的家就在最顶上的二层小楼里,虽然环境破败又破败,小渔村人们的收入其实还算丰足。接受了国家开发旅游的扶植,再加上每年春夏两次的旺季,渔村的生活充实又惬意。
在这种环境下,难免就会有一些不学无术的小孩子。
那孩子算是其中一个。
少年扒住铁扶手,正打算打算偷偷攀爬上二层阳台。恰巧此刻正对的一楼落地窗窗帘被人向两边扯开,一个中年妇女的脸突然出现在窗后面。
那妇女见状随手抄了一个鸡毛掸子就开窗冲了出来。慌乱中那少年将腰间的包丢到阳台上,悬空的脚一落在地上,他就故意随着那鸡毛掸子的抽打蜷缩成一团。
“妈!妈!你打我做什么?我刚从楚玉家写完作业赶回来啊!”
他妈妈没有停手,反而打得更凶了:“写作业!写作业?什么都没拿去,什么也回来,你莫不是拿脚把作业写在手上去了?”
那妇女打得手臂上青筋暴突,她并不瘦弱,有一种渔村女人特有的健壮美。这一点又和少年有了鲜明的对比。
“再说我刚才收拾卧室看见了你的成绩单!死瓜娃子,考的F!你这还要不要脸?人家楚玉是怎么学的?年年都是第一!”
少年眼见他妈今天打不死他就撒不了气了,于是他又趁机抓住了阳台的扶手,使劲一蹬地翻到了与卧室相连的阳台。他暗戳戳着把包背在手后面:“妈,我这回真回屋写作业了!”
他妈在下面一跺脚,又问他:“晚饭给你烧了罗非鱼,一会儿下来吃!”
“知道了知道了。”那少年敷衍地合上了阳台的推拉门。
他妈妈在下面叹了一口气,饭也不好好吃,怪不得他不长个儿也不长肉!只是苦了要一个人拉扯孩子的她呀,也不好好上学,一天天地就会打游戏!
码头——
打捞船先将探头放到了水底,指挥的是一个年轻人,听说是哪里的什么局里特地请来的专家。通过探头,他在船舱里看着形状独特的水底小岛。
“钻头跟上了吗?”他身后的电脑前坐了一排带耳麦的人。
“跟上了组长。”离他最近的耳麦小哥回答。
“打一下这个地方试试,我看这一角没有承重,稍微钻一下没问题。”那人背着手,面无表情的下令。
“是。替您接通执行舱。”那耳麦小哥领着后面一群人啪啦啪啦地在键盘上敲打,几秒之后,指挥官面前的黑色麦克风传来了响声。
“啊啊啊,这里是执行舱,请指示。”
指挥官拍了拍那麦克风,指示到:“东北角a位,打通空腔。”
“执行舱收到,预测钻头深度为10米,时间2分钟。请确认。”
“确认指令。”
“开始执行。”
那钻头抵住一块突出的石头,接着飞快地旋转起来。在那钻头顶上碎石和海水形成了一个浑浊的漩涡,碰撞声像被漩涡吸走了。
在岩石完全打通的前几秒,钻头故障般停止了一会儿。另一头观望的指挥官刚想问什么的时候,那钻头又重新转动了。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那金属钻头恢复转动的一刻,在冰冷的海底里有一个东西正在苏醒。
在不被感知的嘈杂里,他猛地睁开了那双红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