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说,走哪一步呢?”
萧远短暂地思考了两秒。
“当时是第二种。”萧远用食指撑住自己的下颌角,给出了他的回答。所有的棋局都逃不过【顾全大局】四个字。棋子又没有感情,要引玉自然就先抛砖。这种兵家常事有什么需要苦恼?
银发男子闻言点了点头,他依言将那枚黑子安到第二处上。黑棋落子的同时,周围七八个白棋化作几缕白色星尘,将那黑棋团团围住。那枚黑子变成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黑色洞穴,最终连自己也吞噬了。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原本密密麻麻的棋盘上又有了空空荡荡的一片战场。
银发男子满意地收了盘。他一招手,不知道从哪里跳出的一只通体火红的小狐狸攀爬到他的怀里来。
这番光景却惊得萧远几乎要叫出声来:“聂姬,你不是在路上和我走散了,怎么会”
“阿赤只是回到了它原本的地方而已。”虚无之主抚摸着红狐狸的脊背,这么挠了一会儿,它又享受地仰面躺倒在他腿上。舒适地嗷呜叫过几声,红狐狸侧头看了萧远一眼,它的眼睛还是那样圆而亮,只是里面多了一些萧远看不懂的东西。
“其实你没什么需要苦恼的,若要黑子赢,这枚棋自身根本不需要救。”或许是这荒谬的景色让人上头,萧远说话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他此刻还未联想到自己的处境。
虚无之主歪头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我格外偏爱喜欢这枚黑子,另外,我这局并不是为了赢。”
被他这话一提醒,萧远才想起这人是自己和自己在棋盘上厮杀,下棋肯定是消磨时间用的。于是他闭上嘴,只盯着那红狐。
虚无之主皱起眉头,这枚黑子和他当初设想的有些出入,于是他逼视无端消沉的萧远,略带不满地点拨:“萧远,你记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进来的?”
说完话手向虚空一划,萧远的身旁霎时间多出一张水镜。他诧异地望向那水镜,一个黑衣男子跪倒在水晶棺前头。透过镜面,他还能看到外面紧闭的宫门。
这熟悉的轮廓是谁?他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好好想想,你是为了什么来找我的呢?”虚无之主斜靠在身后的月桂树上,原先放棋盘的位置多了一个茶壶和两个茶杯,那做工精美的青花瓷壶悬浮在空中,自行朝茶杯里倒水,沿着壶嘴流出来的无色茶汤冒着茉莉花的香气。
在茶壶里最后一滴热茶荡起涟漪时,那茶杯悬停在萧远的面前。他愣愣地,却不接。
“是我来找你的?”萧远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经过这些天连日的赶路,他的神智或许已经不很清醒。再者,今天发生的一切太荒唐了。
“是啊,是你自己推开了那个世界通向这里的规则之门。”虚无端起茶杯,那杯中的水温和而适口。
这是萧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虚无之主。他的银发柔顺而飘逸,他的眉眼灵动而无波,他的手指修长有力……他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也是土地上所有物种命运的策划者。
他的喜,他的苦,他的一颦一笑能把人的注意力清晰完整地吸引过去,甚至模糊了那人心里的来时路。
“所以孩子啊,你是因为什么事情才推开那扇连通我与你们的门呢?你心中的那个问题,现在又是否得到解答了呢?”虚无之主将红狐放行,它上前用鼻头蹭了蹭萧远的手心,而后消失在他的眼前。
萧远第一次在这位连情绪都宏大到无法捉摸的主人面前感受到生命的渺小,就像水底的鱼跃出水面时意外发现陆地上深深扎根的老橡树,像微小的蝼蚁隔着天空看到了一脚就能把自己践踏过去的林间猛兽。
他所身处的那个世界就是那一片不为人知的水域与森林,在这之上,隔着一扇不知是何的“规则之门”,另一边就是这位虚无之主。
大陆是他亲手摆好的一盘绝妙的棋局,每个生命沿着棋盘的纹路潜行。包括默默无言的山与水在内,相似或者互补的物种是同样的颜色,竞争或者捕食关系的颜色则是对立。在棋盘相交的某些点上,它们相遇,如果是异色,时间会将这个点展开成满是硝烟的战场——这是败者的地狱,也是胜者的天堂。
神祈就是这场战争最后的牺牲品。所以他们选择迁向不为人知的永眠之地,哪怕以某一位神祈的死亡为代价也好,尽量不要暴露自己的存在,就这样静谧地隐藏下去。
永恒是不存在的,永远的繁华也是不存在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生命和记忆之所以存在的理由就是最后的消失。在某种局中人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只名为时间的手在清理着残存无用的东西。有人赋以女子之名“孟婆”,有人赋以山河之名“忘川”。
“好像懂得了一点。大概就是所谓宿命吧。”萧远将那茶一饮而尽,他恭敬地将那茶杯放还,接着对虚无行了一个大礼。
“你既然自己知道了,跪我又是为何?”虚无之主不失欣慰地看着这个因为相似更加招他喜欢的孩子。
“仅仅是感激您把美好的人们放逐到我的宿命里。”萧远站起身,“要怎样回去呢?”
虚无之主向他身后一指,迷雾中,一条石子路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啊,对了。你身边孩子的时间也不多了。”虚无之主一拍额头,他眼见那人背影一僵。
“多谢告知,那我先走了。”萧远的肩膀抖了一下,接着更加决然义无反顾地离去了。
“其实,这孩子的命我安排的并不好啊。”虚无好像叹了一口气,在无父无母的状况中长大,即使后来遇见了能交心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陆续离去了。诞生在一个充满了力量却注定要早早走向消亡的种族,他的命好吗?
只是那孩子吃苦又心善,对真正在乎的事物总是存着微小的感激罢了。所以别人那么习以为常的命数,到他那里就变得珍贵了而已。
虚无之主起身伸了个懒腰,和喜欢的孩子们见了一面,现在要去另一个地方做事了。
他背手踏着步,消失在与石子路完全相背的迷雾阵里。
萧远以一个祷告的姿势在宫殿里醒来。他认真地又磕了两个头,这才决定离去。
他向萧云投以爱戴敬佩的目光,这个给予他生命的男人也给了一族神生路。他就是覆盖住棋盘某个点的假象,以那伟大的身躯。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这场景形容韩灵素的眼前所见再合适不过。成片的雪花压在树枝上,盖住粗糙泛黄的地面,葱郁青山,一夜之间就白了头。在断崖上放眼望去,原本折叠一样的山水画被白色展开来,苍茫大地,皑皑白雪,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一双手从她腰间环过。韩灵素被箍地后撤了一步,离那崖口更远了。她抚摸着那人的手背,问道:“我死后,是不是也要变得和那雪一样?”
萧远将自己的下巴贴在她肩膀上,回答:“不知道。但我无论去到哪都要带着你。”
“说不定原来我的亡魂是一位天神,这样待我回去的那天,就可以让上面的仙子使劲下雪。”韩灵素极其真诚地说道,“你啊,把我葬在这落月山附近就行了,我喜欢这里的山,喜欢这里的雪。”
她甚至开始打量起被雪完全盖住,因此更不显眼的小山丘。
雪渐渐停了,天色也在这时候慢慢变暗。夕阳下情人相拥的一幕像一副栩栩如生的画。
萧远依然坚持着将她娇小的身子嵌在自己的怀里,怕她冷,就紧紧抱着,怕她饿,从袖里掏出豆包给她吃,甚至还从哪里找来了水壶。
坚持着吃了一点东西之后,韩灵素突然说要在雪地里跳舞。
萧远只能苦口婆心地劝她穿着毛裘披风,奈何终究拗不过她的眼泪,即使他知道那看着楚楚可怜扭头就能收回眼底的泪水绝对不是真的。
“那一会跳完了要赶紧把它披上。”他妥协,接着挑了一个距离最近的位置观赏。
“你看好了。”小小得逞了一把的韩灵素高高地扬起自己的左手,随着这动作,她将右腿向后抬起来,在雪地中艰难地维持了一个美丽的平衡。像一只高贵的天鹅,她踮起脚尖开始旋转。白色的裙摆被她摇起来,那之下纤细漂亮的小腿和脚腕若隐若现。
一圈,又一圈。她的脚尖在地上划出圆。雪花被扬起,像拥挤而有序地舞池里一只美丽而高贵的白天鹅。她修长的脖颈高高扬起,从下巴延续到锁骨那瘦削流利的线条像经过了匠人精雕细琢。
韩灵素不知疲倦地跳啊,转啊,余晖洒落在她的裙摆上,像画。
萧远衷心地献出了自己的掌声。他手里攥着那人的毛裘,眼角因笑容而堆起轻微的细纹。
韩灵素最后双膝落地,一下跪拜在雪中。萧远打了一个激灵,拿着披风要上去护住的时候只见那人带着笑容,缓缓将头抬了起来。
“结尾还满意吗?”韩灵素被扶起身来,迎着那人宠溺目光的时候露出一个讨好的小。萧远点点头,手忙着替她系好毛裘的缎带,还要替她拍掉身上的雪。
天渐渐暗了,外面也越来越冷。韩灵素执拗地要呆在外面看星星,下过一场雪之后,云终于散去了。黑色的夜空里浮现出一片闪亮的银河,这场景可不多见。两人最终坐在一块避风的巨石上,萧远从深雪底下找来一把柴火,用宫殿里的烛火引燃。
萧远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山崖上遇见华一刀师父的时候。当时他也在点火,为了烤熟他的午餐。
“我以前也是在这种情况下才认识了我师父呢。”他熟练地将木柴堆成垛,但因为有些受潮了,点燃时并没有明亮的火光,还冒着浓烟。
“那还真是有缘分啊。现在想想,你师父和我师父也是这样的关系呀。”韩灵素呛了一口烟,咳得眼睛含泪。她蹲着挪动到萧远的身后,由那宽厚的肩膀替自己挡住白烟。
“认识葛秋那姑娘也觉得很神奇,像多了个妹妹。”萧远不知道当时葛秋也因为他正直的性格而动摇过,当然那都是过去了。
韩灵素倒是能隐约记起一点,有阵子葛秋去正义城城外确实去得特别勤。
“苍狼神见过我王兄,成为了他手下的一员,后来一位名叫江崖余的,那个即会唱戏又会造车的怪人也被收进大禹国宫门,这些是不是该感谢某个人的英明决策呢?”韩灵素望着天,眼睛微微眯着。
“还有一个叫乐温的孩子你没见过。”萧远放下手里的树枝,和那人补充道,“听说是把神作为家主的文官,专门记录神的正史。”
韩灵素嗯了一声,知道能让他赞口不绝的一定是个温和有礼貌的好孩子。
“那如果你离开了,之后他们岂不是没有事情可做?”火苗终于燃了起来,韩灵素这才把头凑过去,感受那一团温热。
“不会的,不会的。因为和神有关,好像拥有一些格外强大的力量。张扬正义什么的不至于,但谋生之类的应该是足够了。”萧远的身子向后仰着,一只手撑着背后的石花岩,另一只环过韩灵素的肩膀。
“遗憾好像也有很多。”韩灵素想起了什么,扭头问道,“聂姬就让你弄丢了不是吗?”
萧远被她突然的动作蹭到鼻尖,他趁机浅笑着吻了吻那甜蜜的嘴角:“没有丢,它回去了。”
“去哪儿了?”那人不依不饶。
“去了它原本该在的位置。”萧远如实以告,他的眼前再度浮现出阿赤那火红火红的皮毛。虽然这句话在韩灵素听来不过就是一个开脱的借口。
“不过,卫将军他真的是很可惜。”萧远又想起卫深的惨状,他皱起眉,像平地而起的两座山峰。
“差点要忘记了,卫深他后来怎么样了?”韩灵素一拍膝盖,她的记忆从被相宛儿掳走之后有了断层,经萧远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当时同处险境的卫将军。
“卫将军他受了相宛儿一击,为了保命不得已截断了双腿。以后不能继续舞刀弄枪了,估计他会回到老家吧。”韩灵素的表情也变得很不好,她心里对卫深充满了愧疚。厮杀戎马,凯旋而归,那应该是生为男儿身的热血梦吧?因为一个本不相干的女子,就这样血腥地将他从梦中强自唤醒,甚至干脆拿去了他生命辉煌的夜晚,难道不很委屈么?
“是我对他不过。”韩灵素叹一口气。却不知道卫深连喘息着最后一口气时心里想得都是她的性命危安。只是这一腔深情走向了错处,她的心门早已为另一个人打开。且从那时,到此生,到永远,仅有一个。
“也不是我们能掌控的情况呀。”萧远柔声安慰,见那人有些困了,他又问起明天的日程。
“没有明天了。”韩灵素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我们就这样在外面呆到日出。”
萧远的心一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席卷了他的理智。那东西比雪夜还要刺骨冰凉。
他暗暗将手收紧。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韩灵素主动打破了沉默,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但表情却很安详。
萧远在她珍珠落玉盘的语调里突然安心起来,他心想,就这样相拥着到她的地老天荒也挺好的。
“这是我小时候从藏书阁的一个神话本子上看来的。”说到这里韩灵素柔声柔气地自嘲,“我以前看过的东西还真多呢。”
萧远嗯了一声,任由她将两只手挂在自己的手腕上。还好,她的指尖不凉。
“故事大概是这样,在偏远的大山深处,有一个名为树桐的村庄。在那村里,有一个漂亮的女子和俊朗的公子相爱了。”
萧远配合地把下巴放在她头顶上,乖巧地点点头。
“但是后来有一天,村口古井里的水突然变成了血红色。饮过那水的村民们都变成了碧发红眼的怪人。”
“像季炎叔那样的。”萧远在一旁附和。
“不仅仅是相貌的变化,连作息也和以前完全不同。他们惧怕阳光,所以开始昼伏夜出,每天太阳升起时就要躲在屋里,一直到夕阳落山才出来活动。”
“是怎样惧怕阳光的呢?”萧远任由这故事的情节四处乱跑。
“碰见阳光之后,会永远不能醒来。”韩灵素转了转眼睛,她这段记不清楚了。
“说回那对男女。有一天早上,那公子哥不小心吃了井水熬煮的粥,没过多久,他就变得和那些怪人一样了。”
“因此公子哥就躲在家里,不和心上人碰面。可怜的姑娘上门找了好几次,都被他拒绝了。”
“因为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萧远又开始提问,他也是小孩子脾气,听着听着就义愤填膺起来,“真正相爱的人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呀!”
说完话吹起了一阵风,他的银发向前飘落了几缕。
韩灵素正儿八经地将那头发从身前拨开:“不仅仅是这样。变成怪人之后,他们追寻的东西也和以前大不相同。她不懂他的快乐,就像她看不懂黑夜。”
“嗯,确实是这样呢。”萧远从侧面看着她的脸颊,那之下细小的绒毛和浅色的血管,都是不一样的体会。
“那夜是姑娘最后一次被拒绝,她回去想了想,要怎样才能挽回自己的恋人呢?要怎样才能和他共享快乐的点滴呢?第二天早上,她只身来到了那口井前面。”
“后来呢?后来她也喝下去那井水了?”萧远迫不及待地发问。
“书上到这里就没了,大概编这故事的人就是不想给我们一个普天同庆的结局。”韩灵素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反问道,“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萧远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会救你。如果救不了,那我就变成和你一样的人。”
韩灵素欣慰地回过身摸了摸他的头:“做的好,做的好。”
萧远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眸,下定决心之后,他表白道:“灵儿,我爱你。”
韩灵素一愣,她的眼眶突然一湿,但没有流泪。
“我,我也爱你。”她扑进那人怀中,坚实的,仅属于她的位置。
“但说实话,如果只有那姑娘还清醒地活着,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变成怪人。”她念念有词,“不仅仅是为了恋人,还应该为了这荒谬世界唯一的真相而活着。只要记录历史的人还活着,历史就活着。若他们放弃了,过去、现在与将来也就死去了。”
萧远将这话深深刻在脑海中,甚至还成为了以后支撑他苟活的人生信条。
“知道了。”他用指节分明的右手托起韩灵素的下巴,两人珍惜地陷入铺天盖地的长吻。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逝去了。
月亮从天空的这边,一直磨蹭到那边。飘带一样的银河也在渐白的苍穹里隐了身。
韩灵素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可她还是强睁着,或许是那要走的时候提前来到了,她总觉得若就这样把眼睛闭上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萧远。”她抚摸这那人挺拔的鼻梁和美好的嘴唇,轻声唤他。
“我在。”他端坐在她对面,与她的目光胶着在一起。
“谢谢你。”韩灵素笑着要吻下去,就在她闭上眼的那一刻,天边的一片云彩默默染成了耀眼的金色。
萧远的手臂一沉,普通一声,那人直直地砸进了他的胸膛。他的脑海里传过轰然一响,有什么东西崩塌了,闷然的,不可挽回的。
他颤抖着抚上她的脉搏,一阵平和。
就这么静静地抱了两个时辰。直到太阳高照,清扫宫殿的下人喧闹着上山时,萧远将毛裘披好,才拦腰把她抱起来。
纤细的手垂落了一只,露出一截彩绳。
男子坚定地沿着一条小路向山下走,徒留一个背着长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