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七年,七月初七。
天阑城下。风声猎猎,旌旗倒卷。金戈秉息,六军俱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那一声命令。尽管那一声令下只需要简短的两个字,然而就是这两个字,却将会改变天下人的命运,改变整个天下的命运。
大军阵前,骑在战马上的白炎一身雪白战甲,眼神淡淡,心中的哀恸无法言说。城楼之上,谢婉看着城下马上的白炎,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闲扫落花待听琴,一身潇洒不沾尘”的少年,更不再是当年那个不喜杀戮违逆父命,不愿接掌父职,宁愿逍遥自在,看尽人间功名利禄而无意,厌恶人世纷争,只愿携心爱之人效五柳先生隐居尘外的少年男子。可是,他终归逃不过他的宿命,一个情字,就为了这个情字,他要倾尽天下。即使,这与他多情善良的本性背道而驰。即使,这是连他自己都厌恶的事。一个月前,他回到边疆,接掌父帅之位,起兵反叛,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师。而今,他终于来到了这里,这个改变他命运的地方,也将改变天下人命运的地方。天阑,这个承载了他太多欢乐和伤痛的地方。谢婉看着城下的白炎,记忆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天阑。
那一年,还是崇宁三年。谢婉记得那一天是老丞相周凤的寿辰。谢婉带着贺礼代表父亲前去向老丞相贺寿。在丞相府邸,她第一次见到了这个白衣如雪,仿佛不带一点尘世之气的少年白炎。他的眼睛明亮而温和,淡淡的笑容却能够让人觉得沁入心脾的温暖。可是,他的目光从寿典开始直到结束都没有落到她的身上,即使在丞相为他们介绍时他也只是善意的点了点头表示礼貌。谢婉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穿过自己看着身后的那个人。是的,白炎从始至终都没有在意过寿礼上的其他人,他没有看谢婉,也没有看别人,他的目光只在他心中唯一魂牵梦系的女子身上。谢婉也认识那个人,她是丞相周凤最小的女儿周佳燕。后来她知道,白炎是镇守边疆,名冠天下的白帅之子,小时候曾有一段时间寄居周家,因当时还是丞相的周凤与白帅是忘年之交,两家也关系极好,来往密切。而白炎与周佳燕也就算是曾经陪伴彼此长大,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而那一天,谢婉知道白炎一定非常的爱这个儿时玩伴,她确定这一点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有一丝难过。然而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来得太快了,每个人都好像还没有来得及从那个美梦里醒来这个梦就被惊雷而来的马蹄声踏碎了。
“白炎,值得吗?就为了一个她,倾覆天下,血染四野,黎民涂炭。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谢婉站在城楼上难过的对城下的白炎道。
“没有值不值得。到了现在,我已经不能回头。当年的白炎,在她选择嫁入皇宫的那一天,已经死了。”想起过去种种,白炎眼中的淡淡眼神转瞬间染满剧痛。是啊,到了如今,天下还有几个人知道原来的白炎是什么样子的,而现在的白炎在所有人的眼中都只是一个谋朝篡位,起兵作乱的罪人。面对曾经最了解自己的老朋友,如今却是两军对阵,血战难免。他的心中难道不痛吗?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一定要到那个地方,一定要问她为什么要嫁给别人?只是因为那个人手握天下吗?只是因为那个人权倾天下吗?那么他也一样做得到。
“少帅,全军都在等待您的命令,请下令吧。”副将南宫暮打马来到白炎身边,恭敬地道。
白炎看了看南宫暮,又看了看身后随时待命的大军,他当然知道战机稍纵即逝,不可延误。可是,他无法不承认,即使到了现在自己的心中还是充满了挣扎。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每当看着大军过境,尸横遍野,满目疮痍,路有饿殍。他看到,战祸给百姓带来的只能是流离失所。而看到这一切,他的心中不是没有后悔没有煎熬。可是他不能停下来。当他振臂一挥决定起兵的那一刻,就注定这场悲剧不到最后一刻,是无法停止的。
“攻城。”白炎双眼缓缓闭上然后重新睁开,吐出了这两个字。这两个字的分量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南宫暮长剑出鞘,直指城头,身后瞬间杀声震天。
“终于开始了。”白炎满面沉痛,轻轻地说,他的目光望着遥远天空下的那片乌云,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对着此时此刻身在某个地方的那个人说。
城头上,手执长枪的谢婉看着城下的白炎,她能够知道此时的他和她一样难过,可是现在他们是敌人,不再是当年无话不说的朋友。她记得,他曾说,她是他的知己,甚至比他心爱的那个人还要懂他。只可惜,他先遇到了她。
七月十七。王城天岁。
皇极殿。
“报!报!报!皇上,叛军围困天阑城已十日。日日不停歇攻城,天阑城谢将军快马急报,城中水粮断绝,伤亡惨重。请皇上速发兵支援。”看着禀报完前线军情退出殿外的探哨,敬帝颓然瘫坐在龙座上。大臣们面面相觑,瞬时间满殿寂然。
“众卿家,难道就没有一策退敌吗?”看着大殿之内一言不发的群臣,敬帝神色忧愁,早已没有了平日春风满面,自负至尊的得意。
“皇上,白炎军兵锋正劲,不可与之正面硬拼。臣的意见是,即使派兵天阑,不但救不了天阑城还会削弱王城兵力,若白炎未将主力放在天阑城外,绕从他处奇袭京师,国家危矣。”太史苏静进言道。
“那苏卿家的意思是?”敬帝询问道。
“臣以为,白炎起兵志不在天下,皇上不如应他所求,给他他想要的,他自然就会罢休了,兵祸之危也就自然得解。”
“放肆!”龙座上的敬帝突然一声厉喝,斥道:“难道你要朕向他示弱?难道你要朕为了自保将自己最心爱的妃子拱手相送?苏静,你该死!”
“臣万死!皇上恕罪!”见龙颜大怒,苏静立刻跪伏于地,惶惶然请罪道。
“谁要再敢说一句这样的话,立斩不赦!”敬帝恼羞成怒,留下一句话后拂袖而去,只留下满殿心神俱颤的群臣战战自忧。
漪澜宫。燕园。
冷香亭内,素衣女子凭栏远眺,宫墙之外遥远的那篇天空已经被斜阳染红。她仿佛都能听到那篇天空下金戈铁马的厮杀之声,烽烟遍地,死亡的哀嚎在整个大地上蔓延回荡。而火光之中,他的身影缓缓而来,身后一片血海。女子的眼泪掉落下来,无声而痛彻,神色哀凄。
“昭妃。”身着黄袍的男子从身后走来,抬手止住侍立一旁的丫鬟与卫侍,静静地凝望着亭间呆立哀思的女子,许久,才出声呼唤。
“皇上,臣妾参见皇上。不知皇上驾到,恕臣妾失迎之罪。”素衣女子从沉思中惊醒,转身看到身后伫立良久的皇帝,赶忙行礼道。
敬帝伸手拉起下拜行礼的女子,“昭妃无需如此,是朕打扰了你想事。”拉着昭妃坐下,“这几日朕忙于国事,冷落了你,你在漪澜宫还过得习惯吗?”
“皇上对臣妾已经很好,这漪澜宫也是因为皇上体恤臣妾思念家乡之情特别改建的,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是皇上特别叫人按照臣妾之家设置的。皇上的恩宠,已经让臣妾非常感激,无以言报了。”说起从前,女子的眼中又多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昭妃不要这样说,这些都是朕应该做的。”敬帝微微一笑,继续言道,“昭妃看这漪澜宫还差些什么,尽管告诉朕朕立刻就让他们去置办。”
“真的不用了,皇上。臣妾不需要什么。皇上对周家的恩典臣妾及家人都时刻铭记,若非皇上器重青眼相看,周家又怎会有如今之地位。父亲从小教导佳燕,皇上对周家恩重如山,将来长大了一定要牢记皇恩,时刻记得回报皇上眷睐之情,只要皇上需要,即使周家举家相报也难报万一。”昭妃说着缓缓跪下,伏首至地。
“昭妃,你……当初你愿随朕入宫,也只是为了报答朕对周家的恩情,对吗?”敬帝看着面前伏首拜地的昭妃周佳燕,看到她听见自己话的一瞬身子微颤了颤,不用回答,他已经知道她的答案。这一刻,作为天下之主,九五之尊的他觉得自己是多么可笑。他是真的爱她,在天阑城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决定一定要再找到她,让她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这种感觉,对其他的女子他从来没有过。尽管他是帝王,佳丽三千,可是他爱的,只是她。让他有心动感觉得,只有她。可是,就是自己的爱,毁掉了少女的她对幸福的全部期许和幻想,把她困在了这个华丽却冰冷的皇宫里。敬帝扶起地上的昭妃,看了看她,没有说话,走过她身边向园外走去。
走出几步,他停了停,轻轻的对背后的她说了一句话,让她强忍的眼泪再度滚落。他说,“你思念的那个人他已经回到天阑了。如果,你想回到他的身边,随时都可以后悔。”
崇宁七年,七月廿日的天阑。眼前的景象已经不能用凄凉来形容。尸横满地,血流成泊。到处是残破的旌旗,箭蒺,还有尚未熄灭的火焰。满目狼烟惨烈。谢婉依然坚守在城墙上,回首望着身后在西风中飘摇欲坠的天阑城,满心凄怆。城头之下,长街之上,充耳而来清晰可闻的皆是悲声。受伤士兵的呻吟,亲人战死的哀泣,家园破碎的痛楚,百姓流离的叹息,这一切的悲戚回荡在这个曾经繁华富足的城池上空。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这里,为他们,为自己,守到最后一刻。到此刻,已经不仅仅是对君王对家国的忠诚了。从她接过父亲手中的长枪与肩上重担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也接过了一份沉重的责任,一份注定用生命来肩负的的责任。而这也是谢家的荣誉。所以,她必须用生命来守护这座城池,守护这一城百姓。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不能卸下这份重担。虽然她只是一个女子。可是,她是谢家的女儿。
天阑城外三十里,周军大营。
主帅大帐。白炎仰头喝下杯中的酒,烈酒入喉,灼烧的撕裂感在身体里猛烈的流窜。他的眼角流出一滴泪,“砰”,一声清脆的碎响,手中的酒杯应声而碎,殷红的鲜血点点滴落。
“少帅!”静候帐内的南宫暮一声惊呼,就欲上前。
白炎微微抬手止住南宫暮,目光只落在被酒杯碎片扎破不停涌出血液的手上,那眼神仿佛不是在看自己的手,而他多么希望这样就能够死去。可是,他还不可以死,他还没有见到她。
“少帅,军中将领商议,天阑城已围十余日,日夜攻城,伤亡日重。若是再久攻不下,大军疲乏,兵力折损不断,恐军心涣乱无以为继。又怕敬帝援军到来,合围我军,大势不利。遂众将经过一番商对,请询少帅,是否应重拟对策,尽快攻克天阑城,或者绕道锦官城,以避免无谓之伤亡,使我军得以休息,保留实力。毕竟此去王城天岁,只是入关之始,还将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南宫暮道。
“天阑城我一定要进,没有人能够阻挡我,任何人都不可以!”白炎眼神突变,目中射出凛冽寒光,冰冷的话语一字一句地从他的口中吐出。南宫暮望着眼前这个从小在军中如同亲兄弟一样一起长大的少帅,感觉到他身上瞬间散发出的杀意,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不知道这个人还是不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白炎。善良,温和,待人谦厚的白炎。他不知道他在周家的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去周家为周老爷子贺寿的那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突然从天阑城返回边关之后就一反之前坚定抗拒接受白帅帅位,执掌边关军权的态度,从父亲白焕手中接过了大权,一夜之间说服众将,举兵而夺天下。而南宫暮很了解他,这从来不是他的志向。可是,此刻眼前的这个人,目光如冰,浑身透出令人胆怵心寒的杀气和寒意的这个人,他真的是白炎吗?
“那天阑守将谢婉誓死不降,大家想请卑将代问少帅是否有立克天阑的决策,否则恐怕夜长梦多。”南宫暮收起沉思和心中重重迷惑,继续道。
白炎缓缓起身,走至帐外,仰望头顶星辰。夜风擦面而过,彻骨冰凉。大帐两侧照明之火在寒冷的夜风中随着风向剧烈的摆动着,白炎眼中仿佛已经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大火。良久,他长长的叹了一声。南宫暮当然看见了白炎的目光,他明白了白炎没有说出口的意思。紧握了一下拳,南宫暮狠狠的一咬牙,快步出了大帐。他们的心中都知道,当火光冲天而起,这最后的战角吹响,又将会有多少人在这场战役中死去。而若军人的宿命本就注定马革裹尸,百姓何辜?但这是战争,残酷的战争,没有人可以天真的不看到那些伴随着的鲜血和杀戮,死亡和痛苦。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残忍的战争。
那一夜,天阑城火光四起。火一直从夜晚烧到黎明。被火光照亮的黑夜中,哀号凄厉地响彻夜空。整座天阑城化为一片火海,杀伐的修罗场。血满长街,目所能见的都是杀戮,鲜血,死亡,毁灭。青石长阶,生离死别。响彻了整整一夜的马蹄踏碎了一切,这一夜,是开始,是终结。有人哭喊着听不清的名字,作最后的诀别。金戈挥下,闪电耀亮。鲜血滚落尘土,艳烈而悲凉。多年后,史书载,“崇宁七年七月,白炎军攻城,是为乱始。守将谢婉率众苦战,不得援。七月廿六,城破,婉力竭被擒,不肯降,为炎军枭首。”
城破的一刻,天边挂着一弯残月,它见证了这一夜的哀凉和叹息。城头的灯终于熄灭,谢婉看着身边死去的部属,他们临死之前说,他们是天阑的士兵,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誓死追随将军。而那些因为惧怕死亡和怯懦鲜血的叛徒们,他们杀害了自己的兄弟,打开了城门,迎周军入城。她谢婉不屑与他们为伍。看着周围步步进逼的无数周军士兵,她紧握着手中的长枪,尽管她已经没有了力气。她觉得眼皮很重,身体里的气力都已经在这一夜的坚持中流失殆尽。鲜血不停从手腕沿着长枪流下。可是,她不能倒下。
“投降吧。”远处,白炎穿过重重的周军走到面前。他看着她,眼神痛楚,轻轻的说。
她笑了。“我是天阑城的守将,我是谢家的女儿,你忘了吗?白炎,我知道,你并不开心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因为,你比每一个人都痛恨自己做的这一切。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真的,值得吗?”她强撑着最后一口劲,微笑着充满心疼的注视着他。白炎深深的闭上眼,他不敢去看她的目光。他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他转过身,深深的叹了一声。“好,我成全你。”看着白炎渐渐远去的背影,谢婉笑了。现在的她是轻松的,因为她已经完成了她的职责,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所有人。
谢婉的头颅高悬在城楼上,她的神情像是轻蔑,又好象很详和,很安宁。那些背叛她背叛天阑城的人最终被白炎下令赐死。就在她的目光下。他们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目光。若魂魄能有知,她应该会笑的。她还能听到那些喊着她的名字,高喊着愿与谢将军同死的人的声音。即使到了黄泉之下,她也不会忘记他们。而很多年后,有一个她不知道的一直爱着她的男子,在那一夜因畏惧死亡扒下死去的周军士兵藤甲穿在自己身上得以幸存下来的他一直守在这个城门口,守着她。一直到十一年后,他才敢抬头去重新对着她的目光,看见她眼睛里温暖而安宁的微笑。
七月廿六,清晨的时候,火光终于慢慢熄灭。白炎在周军和投降的天阑军臣的跪迎下,走进天阑城。他仿佛又看见了每一条长街每一处街角,他和她曾留下的快乐和幸福。他想起那一日周老丞相寿辰,他和她偷跑出来,就在面前这条长街之上,就在那个卦摊之前,他们一起算的那一卦。“红颜如梦,一瞬将灭。情之终处,倾尽天下。”到头来,终是为你,覆了天下。
周府。此时此刻诺大的丞相府邸已经空无一人,死的死,散的散。周老丞相已经在城破的那一刻,和谢氏一门十三口一同自刎殉城。而她,也不在这里。看着面前园子中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带着她的倩影。他们曾在这里度过了那么多的美好而单纯的时光,可惜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一切,再也无法回到那样的时刻了,再也回不去了。花园中的那个亭子,他记得她曾在那里跳过一支他永生也无法忘怀的舞。绝美,却带着别离的断肠之痛。虽然她是按照那个人的要求跳了那支舞,可是他知道她是为自己跳的。他懂。可是,那个人是皇帝。她说,我们周家欠他的太多了。对不起。他痛,可是那时的他能做什么?他不甘心。她是他的,任何人都不可以夺走她。于是,他成了今天的白炎。
站在周家的花园中,白炎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身旁的南宫暮动容的看着这个他称为少帅的男子,这么久以来,他还从来没有看见他掉过眼泪。这一刻,他终于知道,那个女子对白炎来说,究竟有多么重要。
“少帅,这里应该如何处置?是不是留下些人守着,或者把它封起来,下令不让任何人靠近。”南宫暮问道。
白炎用力拭去眼角的泪,深深的望了一眼整个周府,仿佛最后的告别。然后,他霍然转身,走出周府,白色的战袍在风中飘成无言的悲痛。
“烧!”
南宫暮听到了这个字。
火光又起,熊熊的大火中,周家,这个带着白炎所有幸福记忆的地方,化为了一片灰烬废墟。
王城天岁。漪谰宫中,周佳燕从噩梦中惊醒。梦中的自己仿佛置身在炙热的火海之中,还有他浑身鲜血的望着自己,慢慢倒了下去。
离开天阑城的那一天,侧首回望的白炎在那一刹那终于知道,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所有的记忆,当时间席卷着它们离去的时候,纵使千军万马,都无法抵挡。这种刻骨的疼痛,当五个月后他大军压境兵临天岁城下,城上城下,当他与她的目光对望的那一刻,尤其痛彻心肺。碧血染就桃花,只为再见她,泪如雨下。
九月。剑城。白炎骑在战马上,原本雪白的战甲已经被尽数染红。连着两个月来,除了天阑一战后大军在天阑城休养了数日完备军需给养,从离开天阑城的那一天就再也没有停止过。不断的奔袭,激战,杀戮,攻城,所过之处,一片狼籍。南宫暮原想这样下去士兵疲累不堪日久恐会生变,但每一战白炎不仅身先士卒,冲锋在前,而且往往冲出大军,单枪匹马杀入敌阵。士兵见主帅尚且如此,全军竟然更加士气大振,皆勇猛杀敌,无一人后退。周军之勇,渐渐令敌人闻风丧胆,未战先惧。战事开始朝对周军有利的形势发展,不少城池守军望风而降,致使连月来周军已轻松连下数十城,能够以战养战回复生息。虽然军心上南宫暮终于可以放下心中的担忧,可是对于白炎的变化却令他更加忧虑。两个月来,他仿佛杀红了眼,一旦冲入敌军见人就杀。他身上充满了让人胆寒的杀气,还有愤怒。他仿佛是在发泄,根本没有考虑自身的安全和责任。
南宫暮看着战马上的白炎,感觉到他身体中那似乎随时会暴发的杀意,那种压得人透不过气的愤怒似乎就要破体而出。而他显然在竭力克制自己。
“少帅。”南宫暮轻声叫道。
“你告诉他们,挡我者死。我已经没有耐心了。若不降者,城破之后,全军屠城,无论军民,就地斩杀!”白炎看着城头上并无降意的守将说,紧握的右拳骨骼作响。
“少帅?”南宫暮的面容瞬间变色,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听到了世间上最令人震惊和无法置信的话语。
“还要我再重复第二遍吗?”白炎连看都没有看震骇得说不出话的南宫暮,目光只是盯着遥远的那片天际。紧握的右手紧紧的握住了腰间的剑柄。一场惨烈和无情的战斗又将开始了。“是你逼我的。”他听到心里的声音,字字如血。
王城天岁,漪澜宫。
“你听说了吗,叛军已经过了剑城,听说因为守将不降,全城被屠,惨不忍睹啊。”两个宫女在墙角悄悄的议论着今晨刚从皇宫他处听来的消息。
另一侧,刚从寝宫中行出因为胸闷想到园内走走的昭妃周佳燕听到宫女口中的议论,身形微晃,神色亦变得哀伤不已。两名宫女见到澜妃赶忙住口行礼后匆匆而去。宫女一离开,周佳燕心中的凄楚就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簌簌而落。
“都是因为我,都是我,你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凄凄的自语着,“白炎。”她心痛的叫着他的名字。一个多月之前,她忽然在自己常去的冷香亭内发现一封书信。打开的那一瞬,她整个人都呆住了。是他给她的信。竟然是远在天阑的他写给她的信。他告诉她周老丞相已经自尽,他已经将他厚葬于周家祖陵。他还问了他一句话,他问,你真的决定不回来了吗?她想了很久,只在回复他的书信上写了一个字,因为她不知道这一场命运的戏弄与无奈她要怎么言说怎么解释,而且所有的事情已经到了现在无可挽回的局面,她已经没有言语能说自己想要爱的只是无法爱说这一切只是自己无能为力没有选择,她怎么还有这个脸呢,难道她还能说自己是想要回到他的身边的吗?可是,这一个字,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让他有多痛。她知道他的痛,但是还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丧失理智而做出如此残忍的决定。而这一切,可以说不是她的错吗?
三个月后,飞鹰峡桃花关。
南宫暮看着坐在桃花树下的白炎,此刻他的心情是矛盾的。到达桃花关已有半月,白炎停止了行军,说是让兄弟们就地休整,养精蓄锐。而他自己只是每日坐在桃花树下,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他仿佛沉陷在回忆之中,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警觉,身上的杀意和戾气似乎也在这漫山遍野的桃花美景的感染下渐渐褪去,开始变得平静。这变化应该是可喜的,可南宫暮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心中的担忧却是有增无减。
桃花关,是位于飞鹰峡末端的一道关口,也是去往天岁城的最后一道屏障。过了飞鹰峡,面前就是一马平川的上游原,不用一日大军就可以直抵天岁城下。但飞鹰峡地势深陷,两边都是崇山峻岭悬崖峭壁,只有中间一条路可以通过。向上望去,天若一线。只有最后才突变开阔,让人眼前一亮,一个开满桃花仿若花海的山谷就那样突兀的闯进你的视线,往往给峡中行路久难而心生疲惫的人无限惊喜。也许是由于此处的奇特地势,山谷之内竟四季如春,桃花非雪降而不谢,故而形成了一处如此醉人的奇景,如五柳先生笔下之桃花源,让人流连忘返。而谷后桃花关拔地而起,高耸的关墙更仿如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这样的地势,易守难攻,古来皆为兵家必争之地。原本白炎与南宫暮都作好打持久战,无论如何都要拿下桃花关的决心,因为这里是到达天岁城的必经之卡。可是没有想到的是,桃花关的守将洛行天竟然在大军一到的那一刻就开关投降,不作任何抵抗。原本以为最艰难的一役竟然完全不费一兵一卒。这是白炎和南宫暮都没有想到的。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好事。然而南宫暮心里总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他也说不出来。他想要提醒白炎,可现在的白炎仿佛已经完全沉醉在了桃花的海洋中,忘记了一切的事情。南宫暮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他,经过了这么多场生死之战,也应该让他休息一下了。而此刻就好象一个小孩子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一样的白炎,他的神情变得那么柔和。南宫暮想,也许这样的他才是幸福的,那又何必要打扰他难得短暂的快乐呢?只是想到那个洛行天,他总觉得这个人不是会轻易放弃和投降的人,一定有什么问题。看来只有自己打起精神,加强警惕,注意桃花关内的一举一动。宁愿这只是自己杞人忧天啊。
夜色降临。白炎站在那一树桃花下,目光遥望着桃花关后隐隐可见的那片灯火。他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人就在那里,那里是天岁城,也是他一路杀戮攻城略地最后的目的地。也许一切都会在那个地方结束了。可是,为什么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有些厌倦了?就算真的问到了那个答案,就算真的再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站在她的面前,没有任何人可以再对他说他不能要她,又能怎么样呢?他是那么了解她,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少帅,洛将军求见。”南宫暮站在几步开外,恭敬地道,而他的身后站着面带微笑的洛行天,桃花关守将。白炎看了看两人,目光又重新落回到茫茫的夜幕之中,这一刻他的神情忽然苍凉而萧瑟。“你们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白炎突然地话语让南宫暮洛行天两人都面露惊愕。尤其洛行天面上神色更是急速变化,但很快又恢复成带着微笑的样子。
“少帅,你……”南宫暮看着眼前的白炎,忽然间感觉到了他当下的悲凉和瞬间的苍老,对于这个少时好友的哀伤他却无法安慰,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
"白帅说笑了,您是高高在上的英雄,即将就要权掌天下,成为真正的九五之尊。您怎么会错呢?“洛行天笑道。
“不,我从来不想要成为这样的人。君临天下,权柄在握。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为了我根本不想要的东西,我却杀了那么多人,让那么多人无家可归,让无数人流离失所,陷于水深火热。我知道自己是错的,从一开始就知道。”白炎的语调悲怆而伤痛,连洛行天都瞬间动容。
“这不是您想要的,那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您起兵不就是为了获得天下吗?”洛行天道。
白炎遥望着远处的那座城,目光中有泪水在流动。他的视线仿佛已经穿过了夜幕中的雾霭和重重阻隔,看到了深宫中她一样遥望着他的身影。
“少帅,他只是为了昭妃,周佳燕,他此生最爱的,也是唯一爱的女子。”南宫暮看着为思念所饱受折磨到如今的白炎,替他回答了这个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
“昭妃?”洛行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眼前桃花树下的这个男子,内心的震动和惊诧无以言与。只是为了一个女人,他起重兵一路开关夺城,不惜背上犯上作乱残暴不仁的逆贼罪名,竟然不是为了夺取天下,而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女人。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情痴,还是傻瓜?
洛行天看着眼前这个神情悲伤的男子,他是忍受着怎样的指责与诟骂,忍耐着怎样沉重的痛苦和对自我的否定还是坚持走到了今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也许自己对他的估计和了解震得都完全错了。他现在后悔了,也许这一切都还是可以挽救的。而自己也曾经铭心刻骨的爱过一个人,所以他能够明白当下的白炎。
“白帅,行天已在关中府内预备了宴席,为将军庆功,还有接风。请白帅与南宫将军赏脸移步舍下,不知可否?”洛行天心念急转,但面上神情不变。
南宫暮眉锋微皱,心中瞬时有一说不好的预感,但又无法说出哪里有问题。“还是算了吧。少帅心情不好,我代少帅敬谢洛将军的心意了。”
“哎,既然洛将军有此心意,我们也不应该驳了将军的礼数,正好我也有些想喝酒了,好久没有醉了。走吧。”白炎说完,走向了桃花关内。
“少帅!”南宫暮想说什么,见白炎心意已定,便紧跟着他进入关内。而为防敌军偷袭,大军都部署在桃花谷两侧,还有桃花关后。为了保护白炎,南宫暮只带了一队亲帅卫队进入桃花关。
夜空中,乌云渐浓,有雷声在云后隐隐作响,暴风雨前的宁静。
那一夜,大雪突降。寒冷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整个桃花谷,消失了来路和去路。而那一树树美丽无暇的桃花在大雪里碎落了一地,又被迅疾埋葬。白炎倒下去的时候,只记得眼前尽是纷纷扬扬的,红色的雪。刺目的猩红,刺痛他的眼,这一瞬,他只想忘却一切,再也不用醒来。
桃花关内,洛行天府邸。酒席之上,洛行天突然发难,摔杯为号,早已埋伏好的刀斧手四面冲出,府院之上,乱箭齐射。一场预谋已久的扑杀瞬间发动。白炎看着迅速挡在自己身前的二十七名卫士奋力杀敌,为了保护自己一个一个的在自己的眼前倒下。他们高声呼喊着,少帅快走!鲜血洒满了地面铺呈的布毯,还有院内正开得灼灼的桃花。他拔出了腰中的剑,眼角有一滴清泪滑落。不断地有人倒下,白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倒下,有一刻,他希望自己能够死去。再也不用想,什么都都不用想。可是,二十七个兄弟,一个一个的高声喊着他的名字,那是他们对他的忠诚和誓言,他们用生命捍卫着他们尊敬的人。他们年轻的生命,就在这里,就在这一夜,永远的停止了,只是为了让自己活着。
“少帅!”一声急切的呼唤再一次把白炎从灰暗的心境里唤醒。当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看到的景象已经是眼前的杀戮,血腥和死亡。南宫暮挡在他的身前,两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暗箭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胸膛。“少帅,你没事吧?”南宫暮倒在了白炎的怀里,撑着最后的一口气对着这个儿时一起长大的兄弟说。
“我没事。”白炎看着南宫暮胸前不断涌出来的血,紧咬着双唇,紧紧地握住这个唯一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朋友的手,他已经心神俱乱,悲痛难忍。
“少帅,我,我可不可以叫一次你的名字?”南宫暮抓住白炎的手,吐出一口血,说。“可以,可以,当然可以。”白炎紧握住他的手,眼泪落下来。
“白炎,你要活着,虽然……我知道你不好过,可是,你……你要活着,你还要去见她呢。”南宫暮的手垂落在地,他再也握不住白炎的手,再也不能陪着他心中最好最好的朋友,不,是兄弟。
看着为了自己死去的兄弟,二十八个兄弟,从边关一路跟随保卫自己的二十八个兄弟。这里面还有他最好的朋友,小时候陪他一起学兵法练武功,因为他不喜欢学习打仗,经常偷跑出军营,为了不让他受惩罚而为他说谎开脱被父亲罚杖三十长跪一夜的兄弟南宫暮。
“为什么你们要逼我呢,为什么,老天爷,为什么你连最后的机会都不给我?"抱住为自己挡住射来的乱箭已经死去的南宫暮,感觉到他的身体在自己的怀中一点一点冰凉下去,白炎的眼泪流下来,原本心中已经平静下来的暴戾之气重新暴发. 白炎挥舞着手中的宝剑冲进庭院中被他的狂态骇住的刀斧手的包围圈里肆意的砍杀着,这时的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仿佛只有杀能让心里那要冲破身体的戾气和悲痛暂时得到疏解,才能不那么难受。鲜血四溅,哀嚎在庭院里不断响起。
当洛行天看着眼前的这个满身血腥的男子拿起手中剑疯狂杀戮,瞳孔血红,形如入魔的模样,他仿佛只知道杀,杀,杀!他身上已经伤痕累累,可是他仿佛已经完全没有痛觉,只是不断的杀,肆意发泄着心中愤怒.洛行天知道自己错了,他是恶魔,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人能阻挡他,也没有人可以挽救他. 一百名刀斧手,三十名箭手,白炎身边的二十八侍卫,包括南宫暮。这一夜,真的太漫长了。黎明未至,死亡似乎就无法停止。庭院中,尸积如山。只是片刻,洛行天却觉得这片刻似乎已经有一辈子那么长久。刀斧手全都死了,一个人,他一个人斩杀了几乎一百人。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如果是别人这样告诉他,洛行天都不会相信。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量和能力仅凭一己之力杀了那么多人?可是他看到了,白炎。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的愤怒原来是这么可怕的。当桃花关外的大军被厮杀声惊动破开关门冲入洛府的时候,他们看到的已经只有一片死尸,血肉满地。白炎浑身上下满是鲜血,他手中的剑抵在洛行天的胸膛上,剧烈的颤抖着。“不准动他。”终于,他缓缓地闭上眼,倒了下去。
“少帅!”
白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又过去了半月之后。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洛行天。他在为自己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你终于醒了,少帅。”洛行天见他醒来,说。
“你为什么不走?不怕我杀了你?”白炎道。
“少帅要杀我,那一夜就杀了。少帅昏迷之前对他们用最后的力气下了令,不准伤我。所以我不能走。”洛行天看着白炎,眼中还是有着不解的疑惑。
“因为我记得。你一定以为我已经忘了,对不对?其实从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你了。你是当年的小洛,钱塘西子湖畔的小洛。”洛行天惊讶的看着说出这句话的白炎。
“我怎么会忘呢,那一年,我和佳燕在西子湖边,我一直想要和她一起归隐的地方,江南山水之间。和佳燕的所有记忆我都不会忘记。尽管,那时的我们才有十三岁。”
“那一年我在西湖边被坏人欺负,因为家境贫穷,没有钱念书,母亲又病倒了,只好在钱塘城里乞讨。若不是你们,我不会变成今天的洛行天。你们不只救了我,让我可以不受坏人欺凌,而且白帅和周老丞相还帮我母亲治好了病,并且送我去了私塾读书。从那个时候起,我一直努力念书,因为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报答你们的恩情,而要回报就必须先让自己变强,成为有用的人。”
“你现在做到了。”
“可是我伤害了你。”
“没有,你做的是正确的。你现在是军人,对国家忠诚是你的使命。”
“不,以后我的命只属于您。我杀了你最好的朋友,以后,就让我代他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事情。无论对错,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无论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竭尽全力,站在您的身边。直到我死。”
白炎看着目光坚定的洛行天,不再说话。
崇宁七年十二月二十一。天岁城下。
白炎骑在战马上,看着城上站在敬帝身边的昭妃周佳燕。一恍经年,谁知再见,已是生死无话。周军与敬帝的御城军早在这一日之前已经远隔上游原对峙一月。其实白炎完全可以在从昏迷中醒来后就率军直逼城下,可是他没有,他仍然将大军驻扎在桃花关过后的上游原,只是前军不时对天岁城进行小型攻袭,而且每一次都是速战速退。他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每个人都以为他是在做着最后的准备,等待着这决定天下归属的最后一战,真正的最后一战。只有一个人知道他不是,她知道他在等待着她的决定,最后的决定。
天岁城上,周佳燕看着城下的白炎,泪凝于婕,柔肠寸断,心有千言却不能诉说。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她一直知道,没有人能够阻挡得他,只要他想做的事只要他自己不想放弃任何人都挡不住他来到这里的。而现在,他来了。
“为什么?”他看着她,她知道他想问什么,她也知道他的痛,因为这也是她的痛。只是,世事无常。命运,常常是无法自主的,由不得他们。
“对不起。一切都因我而起,不管是你,还是他,都是我害了你们。如果没有我,如果你们都从来没有遇到我,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的。是我伤害了你们。”城楼上,看了一眼身边的敬帝,周佳燕悲痛而自责的对城下的白炎说,哽咽着落下眼泪。
白炎听着最爱的人悲伤的哽泣和愧疚的话语,也再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热泪滚落。他心疼而深情的注视着城上的爱人,“只要你回来,我可以退兵。我可以不管天下,我只要你。”
“不,今日的我已成他人妇,再也不是你的佳燕。而我也对不起皇上,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妻子,因为我的心早在入宫之前就已经给了别人。所以,你们两个我都辜负了,我是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一直带着愧疚活到今天,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现在,这个心愿已经实现了,我也该离开了,真正的从你们之间消失了。”周佳燕忍着巨大的悲怆说完这些话,话声刚落,她就突然从身侧敬帝的腰间拔出了鞘中的剑,决绝的往颈上抹去。
“不要!”两个男人悲痛欲绝的声音同时响起。血光乍现,佳燕自刎在城楼之上,身躯缓缓倒向城下。马上的白炎一声悲唤,身形从马上飞纵而起,凌空接住下坠的佳燕之躯。
“你要好好活着。”周佳燕看着热泪纵横的白炎,拼尽最后一口气说出这辈子最后对他的爱怜,心疼和不舍。
“啊——————!”抱着死去的佳燕,白炎仰天痛啸,泪水奔涌而出。
“昭妃!”城楼上,敬帝满面悲痛,身形踉跄,被身边的将领急忙搀扶住。
大雪又下了起来。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天地都被这无尽的悲哀所停顿。白炎抱着佳人的尸身,泪水终于慢慢流干,脸上的泪痕竟然汩汩如血。
“少帅!”洛行天看着肝肠寸断,悲痛欲绝中的白炎,忍不住低声想要劝慰。白炎抬起头,哀痛渐渐变成了无限的怒意,“全军听命,立刻攻城!”
这一战惊天动地,大雪在天地间纷纷扬扬的飘落,覆满了每一个人的肩膀,这场雪埋葬了所有的过去。天地就要变了,一切再也回不去了。这一战,比天阑城的那一战还要惨烈,激烈的攻防战整整持续了两个月。但无论多久,终归还是会有一方夺得最后的胜利而结束。而最后的胜者,是周军。但是白炎知道,他永远的输了。
白炎不是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死亡,也从来没有惧怕过有一天会死去。甚至他的内心是渴望着那一天的到来的。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是她会死去,而且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的眼前。为了她,他背弃了一切,甚至背弃了自己。他并不是为了这个天下,只是为了她。她死了,就算得到了这个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初春的二月下旬,天岁城皇极殿。
空荡荡的大殿内,白炎站在高高的皇座御阶上,俯瞰着已成为阶下之囚的敬帝。
“你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当初你把她从我面前带走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你会为此付出代价!你明知道她是我最爱的人,你却一手毁了我最美好的爱情,和唯一想要的幸福。所以,你该死!”
“你说,我们一个为了她倾尽天下,一个为了她丢了宝座。现在她却死了,不知道我们谁比较可悲?而这个天下,只能有一个王者。所以,无论为公为私,你都不能活着。”
“其实这些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你不想让我活着。”敬帝容熙看着白炎,叹了口气道,似乎已经预想到这个结局。
“是,我要你死!” 白炎厉声吼叫着,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绝望和愤怒发泄出来。
“这里有一瓶药,你吃了,可以毫无痛苦的离开。”白炎眼神示意,洛行天慢慢的从殿后走出,手上拿着一个小瓶。不用看也知道,里面装着的就是夺命的毒丸。洛行天看了看白炎,终于将手中的小瓶交给容熙。
容熙接过小瓶,“昭妃,我来见你了。”拔开瓶塞,仰头就吞下了瓶中的药丸。白炎看着吃下药丸缓缓倒下的敬帝,闭上了眼,转过身去。
“带出去吧。我不想再见到他了。”
“是。”洛行天躬身道。
这一年,史书载,崇宁八年春,炎夺王城天岁,鸩敬帝,清朝堂,废宫室。二月即位,定国号周,改元永初。
登基前夜。皇极殿。
“皇上,您最后为什么还是放过他了,您不是很恨他吗?”洛行天问道。
“你看,明月仍然高高的在那里,照亮这片天涯。而最后,谁又得到了蒹葭?”白炎看着皇殿之外天空中高悬的冷月,无限伤感。
“他应该到了吧?没有人知道吧?”
“没有,现在护送他的马车应该已经将他送到江南了。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的。昭妃,不,周后的灵柩现在也应该到达周家祖陵下葬了。”洛行天禀道。
白炎仰望着暗蓝的苍穹夜幕,不再言语。洛行天看着他孤独的背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永初十年,又是一个冬夜。雪花又如那一天一样从天空中飘落下来,九龙塔内,白炎看着塔外的雪,对着石室墙上的画像,轻轻的说,你好吗?
这一夜,风雪霏霏。白炎盘膝坐在几案前的蒲团上,眷恋的凝视着画上女子的容颜,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周帝白炎死在称帝十载后的一个雪夜。这个草莽出身的皇帝不喜奢华,逼宫夺位后便废弃了前朝敬帝所建的华美宫室,而每夜宿在帝宫内的九龙塔,死时亦盘膝在塔顶石室几案前的蒲团上,正对着壁上一幅画像。倘有历过前朝的宫女在,定会认出,那画上颜色无双的女子,正是前朝敬帝所封的最后一位贵妃。原来在倾国的十年之后,白炎终究追随那人而去。他身后并未留下只言片语。于是所有关于周朝开国皇帝的谜团,都与那悬于九重宝塔之上、隐在七重纱幕背后的画像,一并被掩埋进厚重的史书里。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