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晟者,南疆人也,发白异众,貌若珠玉,着银面具,未知其年几何。
长平十六年,天下大旱。晟携师妹巫婴布衣自荐于朝,夜起九龙塔于帝宫,引青龙布雨,润泽天下。明帝以其有大神通,封国师。国师者,晟乃有卫以来第一人也。
晟为国师二十八年,权势一时无两,又以法术通神,无人敢犯。因其风华无双,容貌不改,长得女子爱慕,而二十八年不见伴侣,但有婴常随左右。 崇宁八年元月,白炎军攻帝都天岁。以有人通敌故,城内补给尽毁,守军无以为继。正当危急,晟以天人之姿现世,穷一人之力,阻炎军于帝都外三日,活人无数。后天岁城陷,晟与婴自此不知所踪。 永初后,市井犹有歌者,歌曰:大慈悲者,国师白发。 ——《卫史·国师列传》
大卫,长平三十六年二月。
帝宫,九龙塔顶。
“婴,我感觉到,那个人的愤怒。命运,就要来了。”望着远处雷鸣电闪压城而来的黑云,巫晟道。那一声声轰隆的闷雷就像一头隐匿在云层深处的巨大怪兽在不断咆哮。它发出能令天地震彻人心战栗的呼吼。身后,师妹巫婴一言不发,纵使她想说点什么也无法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为他担忧。自从南疆来到天岁,她知道他一直在等。等那个人,那个属于他的命运。
与此同时,远在北方边捶重城,倾盆大雨中,跪在墓前的男子哽咽出声,任无情的雨水冲刷着脸上的热泪,只是紧握双拳。就是这一刻,他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决定。而他自己并不知道,这将是一个会怎样改天换地的决定。闪电划破天穹,照亮冰冷的墓碑,生母白吴氏之墓,不孝子白炎立。
六月。大卫皇帝卫明帝于寝宫病逝。太子容熙继位,是为卫敬帝,改元崇宁。数日后,立太子妃萧玉为皇后。诏告天下。新帝为彰孝道,下令举国皆素,国丧一月。
元年七月。天阑城。
太史府。宾客贤集。老太史顾家山祈老还乡,新帝感其功德,特赐恩荣宴,亲书御匾“千秋铁笔”。群臣相贺,朝野旧友纷至沓来。顾家一时风光无限。只是好像所有的人都忘记了,顾家并不只是顾老大人退隐得帝王盛赞光耀门庭这唯一喜事,顾太史之子顾长宁继父之后,列职太史院。而此时,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顾长宁看着这满庭喧闹却与己无关,内心虽有忿意更多寂寥。
是啊,所有的人都只注意到父亲的成功,顾家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着父亲的名望。而他永远只能活在父亲的荣光之下,无论做人做事都要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做对了,是理所应当,做错了,就是家门之耻。就算如今,他终于可以像父亲一样踏入太史院,接过父亲手中的笔,成为一名真正的史官。可是,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努力,更没有人在意他一路走来的艰辛。为了成为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人,他付出的汗水和心血,永远不会有人看到。纵使父亲,也从未有过一句肯定,更勿谈褒奖。而慢慢的,他也开始不再在意别人的目光及评价,因为对于他来说他们都是一样的人。那种看不到他也不能懂他的人。
只有一个人不同。在他的心里,只有这个人,永远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她就是谢婉,天阑太守谢怀瑾的长女。这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女孩,如今也已经长成了不亚其父的将门虎女。想到她,顾长宁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而且他也看到了她。一身武装的谢婉英气逼人,正迎门而入。
“长宁,恭喜你,实现了自己的抱负。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果然,谢婉一进门就径直穿过道贺的宾客走到顾长宁身前,笑道。顾长宁看着眼前满脸真诚的谢婉,心底的冰霜似乎一瞬间就被浓稠的温暖所融化,谦虚道:“哪里,还差得远,不过我相信有一天我能够做到的。”
“当然,这世上没有顾长宁做不到的事。我还希望有一天当我站在属于我的那个位置的时候,我的事情是由你顾长宁来书写的。”谢婉的目光微微落向府苑外那道遥遥隐约可见的高墙,爽朗的笑声中不知为何透出一丝悲凉。
顾长宁心里一紧,他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们彼此都清楚对方的志向,并且都肩负着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总有一天,他们会站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那是他们终将迎接的命运。可是,他的心里永远有着心疼,尽管这是她自小的志向,但她毕竟也只是一介女子。从内心来说,他是不愿意让她去承接那么重的担子的。每每思及,他总是隐隐的觉得会就此失去她。而眼前的这个女子,将是他终生割不断的一份牵挂。
就在顾家大宴群臣盛极一时之刻,天阑城不远处的丞相府邸,一对男女正情深相对,相视不厌。周家花园中,小女儿周佳燕正坐在秋千上,而她的双眸中映出的只有对面亭中同样满眼情意微笑抚琴的白衣少年。这相恋正浓的小儿女哪里知道一场宿命的风雨正对着他们席卷而来。
深夜的太史府依旧一片灯火通明,宾主往来。主座之上,主人顾家山满面红光微带醉意。座下右首,忽有客起身敬酒,高声道,“来,我们大家一起向老太史敬酒,祝老太史年年有今日。如今老太史虽隐退,但在我等后辈心中,顾大人永远是太史院之首,我等永远以顾太史马首是瞻。”
群臣闻声皆举起酒杯,顾家山起身,举杯向众人道:“大家谬赞了。顾某有今日,除了幸得皇恩眷顾,也离不开大家的爱戴和支持。在此,顾某谢过大家了。希望以后即使我不在了,大家也一样能尽心尽职,为皇上效力。辅佐皇上,谋福百姓。”
“说得好!”突然,门口响起一声赞叹。正当厅中众人转头去看时,紧接着又一声高呼在庭院中炸开,“皇上驾到!”
“皇上来了。”人群一阵惊呼。顾家山连忙从主座上下来,赶至庭院之中跪拜相迎。群臣众人也随之跪地恭迎。
“微臣顾家山领众人恭迎皇上。”顾家山拜伏于地,恭敬道。
“老太史不必拘礼,平身吧。你为国多年,今日功成身退,衣锦还乡,朕岂有不来亲谢之理。”敬帝容熙挽起跪地的顾家山,笑道。
“皇上言重了,顾家山身为史官,为国修史,尽忠效职本就是分内之事,岂有让皇上言谢之理。”边说着,顾家山微微后退,将皇帝往厅内主座上引,“请皇上上座。”
“都平身吧。”看着跪满厅院的众人,敬帝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
“谢皇上。”满院山呼。
“大家该怎么热闹还怎么热闹,不要因为朕来了,就扰了兴致。继续,继续。”容熙坐到主座上,笑道,“朕今日也是来一沾喜气的。在宫中呆久了,颇有些闷的。”
厅中瞬时响起一片笑声。太史府的欢声笑语持续于这黑夜之中。值此同时,一骑飞马离开天岁城,驰往天阑。
九龙塔顶,高台月下。国师巫晟立于符阵之中,双眼紧闭,神情哀伤。眼中泪水滑落,口中吟诵的是只有南疆人能听懂的送魂歌,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不远处,巫婴依然静静侍立。只有她知道,此刻巫晟心中无限的悲痛与自责。这九龙塔上空呼啸的冤魂盘旋不去,一声声凄厉嘶吼撕裂人心,哀凉彻骨,夜夜如此。
长平十六年,天下大旱,巫晟携师妹巫婴布衣自荐于朝,夜起九龙塔于帝宫,引青龙布雨,润泽天下。明帝以其有大神通,封国师。人人都说国师巫晟法术通神,可是又有几人知道,这挽救天下民众的九龙塔是用什么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人们就是不明白,这世间所有的东西都并不是能平白得来的。只有她知道,巫晟是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才做到这样连自己都不愿意做并且将会一生追悔自责的事情。九龙塔,是用火和血铸造的,这里面每一砖每一瓦都是无数的白骨冤魂。他们是战死的将士,是倒毙路边的平民,是荒郊乱葬的尸骸。都是因为巫晟的术法,他们的魂灵将日日夜夜被禁锢在这九龙塔里,不得离出,无法轮回。这是代价,巫晟一开始就知道的代价。可是只有这样,才能以血肉和冤魂之气引出青龙咬食,翻腾云雨,解天下之旱。而此后,剩余的冤魂将日日夜夜留在这塔身之中,寻找将他们禁锢在此的人复仇反噬。而巫晟就夜夜在这高台之上,画符起阵,借月之光华吟唱送魂歌安抚冤魂,希望有朝一日能功德圆满使冤魂脱离塔身再入轮回。
翌日。天阑顾家。
当帝王从温柔乡里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黑影。国师御使黑影,一个每次见到都令他觉得毛骨悚然,如坠冰窖的人。说他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影子。从头到脚,没有半分其他颜色,就像深夜里的幽灵,忽然就出现在你的面前。
“国师有什么预示吗,竟然派了你来?”容熙有些惊讶。
接过黑影递至手中的纯黑书柬,上面却只有四个字,“勿至周家”。容熙感到疑惑刚想出口相问,面前的人却已经不见了。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这个人,就是国师的影子,从不说话,来去飘忽,如同真正的幽灵一般。
天岁城。九龙塔内。
“我已经让黑影回来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命运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它是无法阻挡的。那个人,终究会来。黑影阻止不了容熙,容熙这个人从小就是别人越不让他做什么他就越要去做。黑影也杀不了白炎,不要再这样做了。”巫晟看着内疚的巫婴,“别担心,这是我的命运。该来的,一定会来的。”
当敬帝容熙出现在周家门口的时候,骄傲如他又怎会想到自己不过是命运的棋子,被无形的手推动着走到棋盘的这个位置,而对面惊为天人的姑娘,白衣如雪的少年将会是他整个人生都为之逆转的关键人物。而与此同时,远在天岁的左相府,左相慕文远正面对着空荡的房间,发现自己的二儿子慕清和偷逃离家。艳阳之下,身披甲胄的谢婉第一次登上天阑城楼,旁边安静站立的顾长宁跟随着她的目光望向那高远而广袤的苍穹。那上面,又是谁在悄悄的注视着他们呢?这一刻,所有人都到齐了。而他们遇见彼此,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的等候。总有一天,他们注定会走到彼此面前,站在命运棋盘赋予的位置,完成自己的使命。
巫晟记得,天岁城陷之前的一夜,容熙曾经问过他,如果那时他遵循黑影送来的预示,如果他没有去到周府,没有见到佳燕,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变成后来的这个样子。他只对容熙说了一句话,天命难违。命运安排好了一切,每个人的相遇只是或早或晚的分别,即使那一天容熙没有见到周佳燕,也终究会在别的时间别的地点遇见。而无论他什么时候遇到她,白炎都会存在。这个轮回里他们注定躲不开彼此。而巫晟和白炎,两个被命运选中的人,两颗宿命的星辰终有一日会相撞,无法抵挡。而他已经做好了承接宿命来临的准备,唯一所担心的就只是身边这个寂寞而安静的女子。她一直陪伴着他,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剩下并且关心的人了。甚至是他最不想承认的,留恋和遗憾。
常常的,巫晟看着这个口不能言目光里却总是流动着如水深情的女子。有生之年,巫晟都不会忘记这双眼睛,虽然她从未说过一句话。但从她跟随自己走出南疆的那天开始,她便以彻底的沉默将她的生命以及未来全部的命运托付给了他。她只字未提,但巫晟知道那是爱。每一次,他看着那双面具下的眼睛,看到的都是,从始至终,没有犹豫,没有动摇,坚定不移,始终如初。他知道,他欠她太多。他每天看着这样的眼睛,怎么会不明白她的心。可他不能。
就这样,时间在无声中推移,三个月后,命运的轮盘终于转动到了将会决定每个人未来道路的那一日。崇宁元年十月,卫敬帝下旨,迎老丞相周凤之女周佳燕入宫,封美人。帝尤爱其眉间朱砂点痣,于是赐名,遂天下皆知,帝宠朱砂美人,越后宫三千。二年三月,封昭仪。而巫晟最终见到这个对他以及白炎的命运起着决定作用女子的时候,是在崇宁二年九月,皇帝下令,召请国师为新孕的昭妃娘娘作法祈福,以保佑龙子顺利诞生。当他见到这个女子的第一眼,他就明白为什么白炎对她如此痴迷。若是其他宫中妃嫔,怀有龙种又得帝王万千宠爱,哪个不是眉开眼笑春风得意,甚至恃宠称骄仗势欺人飞扬跋扈。可是这个女子,她的眉间总是有一抹忧伤。朝野上下尽是对她的责难与辱骂,然而她从不反驳,也未向帝王进过一丝怨言,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深宫之中显得如此安静,格格不入。总是在深夜之间,能看见她站在皇宫的高处向远处眺望,脸上寂静掉下的眼泪。巫晟让同样安静的巫婴在暗中注意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并且保护着她,以让她在这座深宫中不受伤害。
而此刻的白炎,又在做什么呢?他是不是也正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向着这个方向眺望?每个夜晚,九龙塔上的巫晟常常会想。如果他们的命运对换,换做自己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又一个无眠的夜晚过去,当太阳升起,黎明渐醒。巫晟感觉到,天际线下,那个人身在的地方,兵戈之气直冲云霄。而他知道,当这些搅动风云的气息移到头顶这片天空的时候,就是宿命降临的时刻。很快,很快。当他准备好他就会来了。
十二月。昭妃小产。敬帝以谋害皇裔之罪废后。是夜,后自缢于冷宫。
三年元月,朱砂封贵妃,一时恩宠无双,权势无两。周氏一族亦沾天恩,占据朝堂显要位置。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凡有朝臣弹劾者,多去官罪死。敬帝自得朱砂之后,整日只愿与其为伴,不理政事。朝野怨声日甚,皆言皇帝沉湎声色。民间多称奸妃。风云诡谲的政局之下,一股巨大的暗流正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悄悄的积聚着,等待汹涌而出摧毁一切的爆发时刻。
崇宁四年五月。天岁城迎来一年一度最热闹的时节。每年一次的全国文武大考将在皇城的中心,帝宫皇极殿前举行。届时从全国各地而来的文人士子英豪武将聚集一处,文斗武试,各展才华,并最终由帝王见证谁才是其中的佼佼者。而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来自天阑的太守之女谢婉。所有武试人员中唯一的女性。当她出现在殿前校场引起无数骚动的时候,没有人能想到这个此刻还被众多在场男人笑话不自量力的女子,有一天却会成为对天下大势至关重要的人物。
巫晟站在九龙塔上,看着塔下手持长枪,在无数冷嘲热讽中扬首挺胸昂然走进校场中心的谢婉,她身上喷薄而出的那种动人心魄的斗志与气质镇压全场,哄闹的校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个意志坚定的女子吸引。她仿佛与身上的铁甲融合一般,在这初夏的日光之下,散发出照人眼眸的夺目光芒。整个武场都凝神屏气,为一种莫名的力量所感染,而这种力量竟然是来自眼前这个前一秒尚被众人所嗤笑的弱小女子。
“婴,你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种纵连命运都会为之却步的勇者,她的力量如此坚定,来自内心。这种守护的力量是世间最美的情感。”巫婴听着师兄巫晟口中微微激动的感慨,面具之下她的心也不禁随之悸动。“晟似乎话里有话,还是自己的错觉?师兄说的应该只是下面的那个女子。不过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守护着晟,直到死去。”
皇极殿前,比武开始。面对一轮又一轮的对手,谢婉毫无畏惧,手中长缨舞动得耀人眼目。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舞花。寒星点点,银光皪皪,泼水不能入,矢石不能摧。静之裕如,不动如山,动如雷震,其疾如风。手绽梨花,一杆长枪变幻莫测,如蛟龙四走,震慑全场。看台之上,帝王叫好。校场之中,对手落败叹服。而场边,有一个人看着场中的谢婉,若有所悟。他就是天性顽劣不受拘束家人无策的慕家二少慕清和。原本只是被父亲逼着进宫参加武试,为以后觐见帝王博取功名做基础。然而在看到谢婉风采的那一刻,他的内心完全被震动了。女子尚能如此,何况自己身为男儿?他终于明白,长久以来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虽然自己一直浪荡不羁,可是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是有着自己的志向的。他一直想做点什么,改变一些东西。可是面对如今这个时代,他也一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而从母亲去世之后,身居高位的父亲和作为兵部侍郎的哥哥从来不理解他内心的迷茫,只是一味要求他要做到一个慕家人该做的事情,要对国家君王有忠爱报孝之责。谢婉的出现,让他终于明白自己真正应该去做的事情。
这一年,史书载:“崇宁四年五月,天阑太守谢怀瑾长女婉以殿前武试第一请任天阑守将。”同年,顾长宁、苏静、谢卿三人同入太史院,结为挚友。
七月,慕清和于天岁城郊陆园初遇白炎,一见倾盖,引为知交。越三年,和再遇白炎,述己志。崇宁七年六月,北陵民变,白炎借势起兵。和留书离家,投白炎麾下。父兄与之绝。七年七月,白炎以和为将,兵法北陵,攻北方第一城天阑,是为崇宁之乱。而在那场异常惨烈的天阑战役中,一年之前还是知己挚友的白炎与谢婉站到了彼此的对立面,生死对决。
一年一年,一月一月。巫晟于九重高塔上俯瞰着这一切命运事件的发生。它们组成了这个世间的秩序与循环,可是从未给过当事之人任何选择的权利。即使知觉如他,也只能默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他日日站在这九龙塔上,望着这世间大地恍若一夕之间被烽火点燃,到处是刀山血海,荒凉破碎,饥饿与死亡如影随形,天地之间飘荡着无数失家迷途的无名幽魂。它们已经死去,却因为离开躯体的时候带着不甘与贪恋,徘徊在阴阳之界暗夜之墟不肯离去。有的失去了家园,有的损毁了记忆,有的无法回到自己的身体,有的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他们原本不应该这样死去的,可是当那个人决定起兵的时候,天下人的命运都被改变了。
宿命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白炎带着他的愤怒与矛盾攻城掠地,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巫晟想,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一场血染江山的倾覆究竟是为了恨还是为了爱。但是巫晟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如同每一个时代的终结,总是需要有一个人来担负起这注定的结局所附带的伤害与罪恶。只是这个轮回里,恰巧就是他,白炎。而相伴的,巫晟就是那个为了消减这种天命而来的罪孽应运而生的人。其实这是一个笑话。上天需要一个为它持续世间更迭运转的人,却又害怕他的力量,所以又另外安排了遏制这种破坏力量的守护者。而这个守护者又无法改变结果。因为,那不是上天需要的。守护者,只是作为显示仁慈的手段。一个时代终究会结束,开启另一个新的章程,世代轮回。巫晟从始至终都知道这些,但他还是选择了接受和承担起这份命运的职责。不是为了维护上天的颜面与名誉,而是他自己想要真正去守护那些无辜之人。纵使能力有限,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崇宁八年元月,白炎军临天岁城。贵妃朱砂于白炎兵临城下之际自刎而死,堕城殉国。炎悲痛欲绝,愤而攻城。敬帝容熙亲领守城军御敌,双方攻守之战持续两月之久。 攻城一刻,天降大雪。巫晟永远不会忘记那场大雪,白茫茫的天地之间箭矢如雨,无声的杀伐与死亡久久不停。城上城下,一幅血与火的画卷真实而生动在眼前展现,刀戟声共丝竹沙哑,七重纱衣血溅了白纱。是谁看着这一场城外厮杀,留下无奈的叹息。
刀剑喑哑,城墙倾塌。人们不断在死去。九龙塔上,巫婴看着于心不忍的师兄晟,从小他的心就是最柔软最善良的,而现在他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她能感受到他的心里有多么煎熬和痛苦。她看着他,心里做出了唯一的决定。
从长平十六年跟随师兄离开南疆密林的家乡到现在,这二十八年,每一天,都是巫婴生命中最幸福的时间。尽管他们都知道那个命中注定的劫数终有一天会到来。那是晟的劫,也是他的天命。巫婴一直记得师父临终前对她说的那句话,如果有一个人愿意用这世间最深的爱,并且以最剧烈的方式去向上天交换,也许能够有改变巫晟宿命星轨的机会。但这个世间没有人愿意用自己最珍贵的年华还有生命去交换这或许只是可能的也许。而有了这二十八年,巫婴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每一天能够看着他,和他一起帮助别人,看他笑,听他说话,甚至听他呼吸,都是最大的满足。尽管这份心情自己没有办法告诉他,但那又有什么呢。只要和他在一起,他知不知道,是不是同样想,又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在那一天之前,她可以静静和他这样渡过每一天。从清晨第一缕晨曦,到傍晚最后一丝斜阳,都能在他身边。她是多么幸福啊。那用这最后的死亡去换能陪在他身侧的二十八年,这又有什么艰难的呢?
“晟,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她走到他身边,握起他的手,用目光对他说。巫晟望着她,轻轻点头。塔外的风雪呼呼的刮着,夜幕缓缓降临,塔内的二人温柔注视彼此,不需一言。此刻,就连九龙塔内的亡魂似乎都安静了下来,为着这最后的一夜。
二月下旬的天岁城,战事急转直下。城内粮草补给为通敌之人焚毁殆尽,守军无以为继。大卫来到了它危急存亡的时刻。炎军又将攻城,就在众人都失去希望的时候,国师巫晟以天人之姿现世。
“看,是国师!”城楼上有人高喊,紧接着所有人都看到了出现在两军阵前的巫晟,整个天岁城楼上瞬时充满了士兵们的欢呼。敬帝容熙立于城楼上看着城下忽然出现的巫晟,这个神秘如传说的美男子,大卫的国师。自他称帝以来,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他继承皇位的时候,一次是昭妃有孕。而他的神力也只是从百姓的传言之中听闻而来。
那还是父皇在位之时,长平十六年的时候,天下大旱。黎明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忽有一日,帝宫前出现了一男一女。服饰怪异,显为异族。其中男子者更是引人注目,身形年轻,却满头白发。而二人皆着银面具,声言来自南疆。男子名为巫晟,携师妹巫婴布衣自荐于朝,称修习法术,能解天下之灾。朝堂之上,满堂哄笑。惟明帝大量,应允二人所请。而容熙所知道的,皆是从史书及皇家札记记载而来。那一日,巫晟于帝宫之中作法。开始之时,为众臣所耻笑,所有人均认为他不过是个想要欺骗帝王获取荣宠的江湖术士。直至傍晚之际,忽然间阴风大作,霎时天昏地暗。整座帝宫被四面八方而来的黑气所笼罩。天空中太阳失去了光芒,被巨大的圆形阴影所吞噬。一盏茶的时间之后,当太阳再次出现在惊慌的帝王及群臣眼中,众人重获光明,接着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座九重高塔赫然拔地而起。塔顶之上,一条青龙翻滚于云团之中。天空中雷声轰隆,乌云密布。神龙现世,普降甘霖。万民得救,举国欢腾。后明帝以其有大神通,封国师。国师者,晟乃有卫以来第一人也。及至赐封大典之日,巫晟更以真容惊世,貌若珠玉,风华无双。二十八年来,卫国子民得国师恩泽,安度灾劫。世人悉知,国师巫晟,帝王器重,百姓爱戴。又以法术通神,无人敢犯。而最为人称奇的是,无论岁月如何流逝,他仿佛从不会老去,二十八年依旧容颜不改,长得女子爱慕。只是身边却从未有伴侣出现,唯有巫婴从始至终相伴左右。
很多年后,巫晟仍然会想起天岁城外的那一场宿命之战。整整三个昼夜,他凭一己之力独自阻挡白炎大军。然而纵使面对他犹如神祗的力量,周军军士依然毫无畏色,一次又一次的冲上来,前仆后继,绝不退却。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这样的冲锋,但从他们的眼中他看到的是如铁般的凛冽坚决。这样不畏死的精神,只有拥有坚定信仰的人才会真正从内心生根而出。巫晟知道,他们是真的相信那个人,明白自己为何而战。术法幻化成的结界虽然能够阻挡一时,可巫晟清楚,这如洪流大潮冲击而来的大军即使自己也是无法永远挡住的。更何况,那个人一直还没有走到前面来。他在等什么?直到三天后的凌晨,白炎抱着面色苍白一息尚存的巫婴分开大军缓缓行来。他看到她对着他笑,她的手腕从他手中滑落。白炎将她交给他,说:“你知道,你的灵力对我起不了作用。以后的命运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你要带着她的爱活下去,为了她活下去。我已经答应她了,你走吧。”
那是巫晟第一次与白炎如此近距离的直面彼此。许久以来,他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一日。可是,真正等到这一日来临了,看着身下这个为他死去的女子,他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甚至,白炎或者宿命,乃至整个天下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只要紧紧地抱着她,不再背负任何东西。
天岁城陷之后,国师巫晟看着怀里静静睡去的婴,这个一生都无声的爱着自己追随自己的师妹。他知道,纵使自己拥有通天神力,也不能让这个美好的女子死而复活。从走出南疆的那一刻,他便知道,遇见白炎将会是他命中的死劫,可是他没有算到的是师妹巫婴竟然为了让他活下去,替他与白炎约战。白炎,这个带着天命降世将会改天换地的男子。而他的出生,则是为了最大限度的消减白炎之命带来的祸劫。他也早就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这是他的命运。可巫婴对他的爱改变了星辰的轨迹。他活了下来,而她替他死去了。摘掉她的面具,轻轻触碰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巫晟能感觉到当巫婴倒在白炎剑下的那一刻,她是心甘情愿的,是幸福而满足的。因为她知道,他会替她活下去,一直活下去。而他要带她回家,回到她最喜欢的南疆。“别害怕”,摇响铜铃,他说,“婴,我们回家。”
而在多年以后,当白炎再次找到他,希望他以神力为其召唤心爱女子幽魂之时,他苦笑了一下,告诉白炎,如果世间真有招魂这一说,那我也很想再见一个人一面,对她说我很后悔。他的眼泪落下来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爱上了那个一直默默跟在身边的女子。
佛偈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偌大红尘,四季轮转,人世滔滔。三千悲苦喜乐,无非离合二字。而那一段前尘过往,终成史书上寥寥数语。那些曾经真切发生过的情感,终不过是赋予说书人几段故事。
“崇宁八年元月,白炎军攻帝都天岁。以有人通敌故,城内补给尽毁,守军无以为继。正当危急,晟以天人之姿现世,穷一人之力,阻炎军于帝都外三日,活人无数。后天岁城陷,晟与婴自此不知所踪。 永初后,市井犹有歌者,歌曰:大慈悲者,国师白发。”
书合,《卫史·国师列传》 。
本文改编自小楼河图作品《倾尽天下》歌曲系列及其完整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