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你可以起来了。”那个姓何的女医生见惯不怪,吩咐我“把草纸收拾好丢到垃圾桶里。”随即转身回到外间的办公室里去了。
我扬起脸把眼泪逼回去,蜷着身子挣扎着从手术床上爬起来,望着手术床上一地狼藉的白色草纸惆怅地想:过去的二十五年,就像这草纸一样被我弄成了一地狼藉,如果只是这样简简单单打包一卷,就能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清除,那该多好啊。
可是我没有太多工夫惆怅,按照何医生的吩咐把草纸丢进垃圾桶里,拖着虚弱的身子回到医生办公室。
因为我坚决不同意住院,何医生一边眉眼冰凉地数落我就算长得好看也要懂得洁身自爱也不能要钱不要命,一边给我开了一张方子交代我回到家里一定要加强营养一定要卧床休息。
我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我当然看得懂她眼里显而易见的轻慢,可是这时候我宁愿让她误会我是个小三睡了别人的老公怀了别人的野种,也不愿意告诉她是我的老公被小三睡了我却突然发现我还怀着那个混蛋的孩子。
好不容易听完何医生的数落,我如蒙大赦般长吁了一口气,拿着她罗列的一长串乱七八糟的药品名单逃也似的走出了她的办公室。
可能是起身起得太猛,刚刚走到何医生办公室前面的走廊里,我突然感觉一阵眩晕,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我不敢让自己就在这地方倒下去,昏昏沉沉想去摸着墙壁来靠一靠,却鬼使神差摸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
那男人可能看我实在虚飘软弱得厉害,两只手半扶半抱地紧抓着我的手臂忍耐地让我在他身上靠了一会,良久才把我从他胸前扶起来问我:“你不要紧吧?”
“谢谢你,我好多了。”我这才摸到墙壁上缓了口气,抬起头来朝他抱歉地笑了笑,“刚才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
就在我抬起头来的一瞬间,他突然目光凌厉地朝我脸上直直地望过来,深邃幽沉的黑眸中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诧。
我也微微吃了一惊,恍惚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不过这种倒霉时候我宁愿遇见鬼也不希望在这里遇到任何一个过去的熟人。
所以我立刻转过身去,随手将何医生开的单子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塞,迅速朝医院门口走去。
……
刚刚走出医院大门,刚才在走廊里碰到过的那个男人突然从里面追出来气喘吁吁拦在我面前:“若雨,你等一等。”
听到他这样干脆直接地叫出我的名字,我不得不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应该和阳皓差不多年纪,他虽然没有阳皓逼人的挺拔英俊,却也眉目清朗气度不凡比阳光帅气的阳皓更多了几分沉郁内敛。
我很懊恼我这颗欠揍的脑袋这个时候还在想着阳皓,可是让我更加懊恼的是我在脑海里翻江倒海搜索了许久,依然想不起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只好朝他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实在不好意思,我一时想不起来你是……?”
“你先别管我是谁,你必须马上跟我回去住院。”那人却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就要朝医院里走。
“嗬,我已经不要紧了,刚才我只是起得有点猛,现在已经没事了。”我推开他的手假装随意地笑了笑,虽然我还弄不清楚面前这个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可是我很清楚我口袋里那点散碎银子只够我和我儿子阳帅在海阳这座城市里粗茶淡饭勉强维持半个月生计。我更清楚我现在一天不做事阳帅就得少吃几天猪肉少喝几箱鲜奶,哪里还有闲工夫躺在医院里烧钱?
那人又来拉我,我只好一再向他表示衷心的感谢一再向他表示我身体很好已经能够欢蹦乱跳真的不需要住院。
那男人看我一门心思想要摆脱他,把我拉到停在路旁的一辆猎豹车前,指着反光镜里的女人一脸痛惜地对我说:“若雨,你自己好好看看,你看看你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鬼样子了。”
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寡淡惨白的一张脸悚然一惊,他说得不错,这张脸的确和鬼没什么两样。
离开阳皓的那天早上,我还坐在梳妆台前拿着阳皓特意买给我的那支昂贵的玫瑰发卡红唇微翘,暗自欢喜。短短两个月时间,我就把自己混得灰头土脸,满目凄惶,早已不是当初肌肤如雪,明眸似水,清纯优雅的桐若雨了。
我恍然想起自从离开阳皓以后,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在镜子里好好看过自己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啊,阳皓都不要我了,我还在意什么画眉深浅?我又为谁粉黛轻施?
阳皓也有一辆这样的猎豹,每次和他坐在车里,他都喜欢一边信马由缰地开着车一边色迷迷地盯着反光镜里的我笑着说他媳妇就是明眸善睐就是特别养眼。不知道此刻他如果看到这么一个鬼样子的我,他是否还能笑得出来,是否也会和面前这个男人一样,一脸惊痛满目怜惜?
“我问过何医生了,她说你刚刚动完手术,必须留在医院观察几天。”见我神思恍惚半天没有说话,那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向我解释。
我惊奇地发现他手上拿的那张单子就是我刚才塞在垃圾桶里的那张,想起何医生刚才冰凉冷淡的眉眼,我张狂地笑起来:“你傻呀?医生的话你也信?你不知道医生的话都是用来唬人的吗?他们要不这样说他们怎么骗得到钱?”
“医生唬不唬人骗不骗钱我不管,我只知道你这情况必须留在医院休息几天。”那人望着我似笑非笑,眉眼间颇有些不以为然,“我还告诉你,何医生她是我亲表姐。”
“要不要这么悲催呀,哪里都能遇到熟人!”我暗自嘀咕一声,赶紧伸手招来一辆摩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家里还有急事我得先走一步我先走一步了哈。”
我一边敷衍他一边朝马路边跑去,一边跑一边还笑着回头对他喊:“刚才你就当我是胡说八道你可别记在心里啊,谢谢你的关心也请你替我谢谢你表姐,请她放心我会好好听她的话回去好好卧床好好休息的。”——如果这世界都能像你和你表姐一样,对我稍稍温存一点,稍稍仁慈一点的话。
我还没有跑到马路边,那人已经飞快地追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以为他是要对我使用武力,他却只是眉目低垂,语气温存地对我说了一句:“若雨,你听话,留在医院好好休养几天,家里有什么急事,你告诉我,我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帖贴。”
我突然感动莫名,这个夏天,天地不仁,他刚才说话的语气就像慈爱的父亲低声安抚任性的女儿,堪堪击中了我心中最柔软的那个角落,让此刻举目无亲颠沛流离的我,觉得特别安心。我一时忘形目光贪婪地望着他,却又从他温润如水的眸光中,读出几分说不出来由的愧悔和歉疚。
“谢谢,真的谢谢你的关心,可是我真的不需要住院。”我没敢太久沉溺他的温存,也没有深究他的歉疚,摩托车刚在我身边停稳,我便手脚麻利地爬了上去,催促司机赶快发动车子赶快跑路。
“桐若雨,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固执呢?你都混成这样了还这样一味逞强有意思吗?”见我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那人突然来了脾气,他拖住摩托车的后座蛮横地把我从车上拽下来,也不管那摩的司机嘴里夹枪带棒七里八里的嘲讽咒骂,拖着我就往医院里走去。
“喂,你什么意思啊你?我和你认识吗你这么管着我?”他的蛮横也让我心中怒气渐起,刚刚升起的一丝感动早已化作浮云。我不想再和他胡搅蛮缠下去,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冷下脸来朝他喊。
“不管我和你认不认识,今天这事既然被我撞到了,我就不能撒手不管!”听到我的质问,那人微微愣了一愣,随即定下心来,刀刻斧凿的脸上冷凝起一种藐视一切的凌厉决绝,与刚才的温存判若两人。他干脆双臂拥紧我,半搂半抱地挟持着我径直往住院大楼走去。
“你在干什么?放开她!”我正一筹莫展苦苦思谋着要怎么才能摆脱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一声爆喝从远处破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