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老天不甘寂寞,几声闷雷开道,雨点便淅淅沥沥下了起来。过去的这个夏天,老天酷热得不通情理,那个灼亮炫白的大火球几乎整整燃烧了一个夏季。这初秋的第一场秋雨本来应该让我感到一丝喜悦,空气中却弥漫着漫无边际的不安与潮湿。
我晃了晃被发烧弄得有些沉重的脑袋,就着凉开水灌下一大包三九感冒灵。这要是放在过去,我早就被阳皓裹得严严实实躺在床上,等着他来嘘寒问暖,呵着护着了。
可如今今非昔比,现在的我没资格矫情。趁着雨下得不大,我赶紧强打起精神把四箱洋酒搬进三轮车的小拖斗里,冒着蒙蒙细雨骑车上路了。
……
河西离海阳一中相距二十多公里,途中要经过一段很长的沿江风光带。这段路依江傍水,道路两旁花木葱茏,风光旖旎。由于地处僻静,弯道很多,而且道路相比市区要狭窄得多,所以平时车子并不是特别多。
我却偏爱这条花香环绕的小道,每次去河西送货,我都要绕道经过这里,忙里偷闲看看风景,闻闻花香,洗一洗噪音尾气,雾霾尘土带来的一身烟尘。
可是今天因为下雨,路上非常湿滑,我无暇欣赏沿路的风光,只能尽量小心地骑着车子慢慢往前驶去。
雨渐渐下得大了起来,劣质雨衣的软帽时不时被风掀起,迎面的风雨一阵阵扑打在我脸上,我眼前的视线渐渐被雨水浇得模糊起来。
来到一个弯道口,我看到远处隐约开来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因为弯道比较急,又比较狭窄,我于是想赶快闪到路旁避让过去。没有料到前面是一洼很深的积水,前轮一滑,我一时把持不住,三轮车一下子就滑出老远侧翻在地,我也被重重地甩到了路旁的绿化带上。
三轮车侧翻的一刹那,哧拉一声脆响,车把手撕破了我的裤腿,钻心的疼痛从右腿上传来,耳边也随即传来刺耳的玻璃碎裂声,还有越野车“唰”的一声疾驰而过的声音。
听到玻璃的碎裂声,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我车上的几箱洋酒,价值六万多块钱,差不多是我三年的工资。所以我顾不上腿上火辣辣的疼痛,一瘸一拐地爬起来,走到三轮车旁去查看捆绑在后车厢里的洋酒。包装箱完好无损,红色的液体却从精美的箱体缝隙间汩汩地往外流淌。
浓郁的酒香掩盖住往日怡人的花香,向我无情地宣告,我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绝境。
……
此情此景,我是很应该跪在雨地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痛哭一场来祭奠祭奠我那将要化为青烟的华美青春的,可恨的是此刻我偏偏流不出一滴眼泪。不知道是早上发烧烧傻了,还是刚才一摔摔傻了,站在茫茫的风雨中,我只觉得头昏脑胀,摇摇欲坠。我机械地撕扯开头上的雨帽,长长的头发迎风飘散下来,瞬间就被雨水打得透湿,一绺一绺紧贴在我的头上和脸上。
我就这样一脸茫然地站在风雨中,望着偶尔呼啸而过溅起一地水花的来往车辆。一个飞扬欣悦的男子的声音穿越茫茫风雨款款而来:“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四处环顾,寻找声音的来处,却只见一天豪雨,扯天扯地地垂落,每一滴都像是幸灾乐祸的音符,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跳舞,在我周围狂欢。
都市繁华,从来不缺车来车往,可是有谁吃错了药,会招惹这么一个车毁人伤,失魂落魄站在风雨中的倒霉鬼?
那样飞扬欣悦的声音,要么来自苍茫的远空,要么来自荒凉的记忆深处。
老天当然看得见紫陌红尘的每一场喜乐与悲欢,它就像是一个恶俗无耻的势力小人,最惯于趋炎附势,最惯于落井下石。
就像此刻,狂欢肆虐的雨点毫无情意地敲打在我头上,雨水顺着头发泼洒下来,把我一身浇得透湿。我孤零零站在茫茫天地之间,周围是漫无边际的无情风雨,而我却无悲无喜,无惊无惧。
……
恍惚间,我感觉有一辆车倒退着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白色的车身在我呆滞涣散的余光中似有若无地闪了一下。
车门打开,车上走下来一个人,撑着一把伞,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刚才过去的时候我看到你的车好像滑到了,你没什么事吧?受伤了吗?需要帮忙吗?”那个人站在我面前问我。
我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机械地回答,更贴切地说是在自言自语:“完了,我的酒,全完了。”
我下意识地用手抹了一下满脸的雨水,或许是泪水。披散的头发就像我此刻纷乱的思绪,散乱地纠缠在我的脸上,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用手在脸上徒劳地划拉着,不知道要怎样划拉开这接踵而至无休无止纠缠不清的人间纷扰。
面前那个人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若雨?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若雨?”
听到他这样一问,我才缓缓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懒散地望了他一眼。
真是冤家路窄啊,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竟然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秦天。
我不想搭理他,也无力搭理他。这个时候我也没有能力去思考再一次见到这样一个倒楣透顶的我,他会有怎样的兴灾乐祸,密集的雨点抽打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了透彻心扉的寒冷。
我的头已经越来越昏,越来越重,我感觉下一秒钟,不,这一秒钟,我就会倒下去。我好想好想就这样倒下去,就倒在这花香如潮的沿江风光带上,面朝大江,春暖花开。
可是,我还有阳帅啊。我还有阳帅,当初和阳皓离婚的时候,我的阳帅义薄云天,没有选择留在春风得意的父亲身边,大义凛然表示要陪在我身边,并且要以男子汉的名义,对我予以保护。
阳帅如此江湖仗义,我对阳帅拍过胸脯,我告诉他尽管我们暂时会很艰苦,但是我保证让他每天都有肉吃,有奶喝。我还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让他住上大房子,比阳皓那个小红楼还要漂亮的大房子。
我怎能不遵守我的承诺,就这样丢下我的阳帅,听任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睡在这花香如潮的好地方?
我转过身来茫然地朝我的三轮车走去,用力想把三轮车扶起来,却怎么也扶不起那个似乎突然变得沉重了很多的铁家伙。血水顺着雨水从我腿上的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混合着酒液,在雨地里晕染开一大片醒目的殷红,我的身体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也许,人的身体和心一样,都有一种天生的本能,痛到极点,便是麻木。
“若雨,你怎么这么傻呀?”秦天走到我身边,把我扶起来。雨还在扯天扯地地垂落,秦天一只手撑着雨伞,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膀,拥着我向他的车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发出深深的叹息,“我到你那个朋友摊位上找了你们很多次,可是他不肯告诉我你们的住址,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见你。”
秦天这话就像一声惊雷,我猛然从迷迷登登中清醒了过来,这才想起了面前这个人是谁,我自己又是谁。
身边是漫无边际的无情风雨,面前站着的就是让我的天空天塌地陷的仇人,我猛然推开秦天举到我面前的雨伞,踉跄着退后几步,指着秦天厉声质问:“秦天,你是不是以为我不和秦晓争,我桐若雨就好欺负?你是不是以为你一次两次逼我,就能把我和阳帅轰出海阳城去?那我告诉你,想要我离开海阳,你和秦晓趁早别做这梦!”
秦天赶紧跟到我面前,一边拉扯着我的手臂,一边向我解释:“若雨,请你相信我,我只是想帮帮你,我保证我没有恶意。”
“你帮我?哈!你想帮我?”我泪流满面,狂笑一声,“第一次见你,你帮着你妹妹抢走我老公;第二次见你,你害得我人仰马翻,做不成生意;第三次见你,你害得我车毁人伤,差点死在这雨里!你就是这样帮我?!”
秦天没有在意我的满腔怨忿,用力拖着我走近他的车子,“若雨,雨下得这么大,我们先上车再说,好不好?你已经受伤了,又淋了雨,这样你会生病的。”
他的语气那么温存,和上次一样,在他幽深的黑眸里我分明看到的,是不可置信的惊痛和真真切切的怜惜。
假如他不是秦天,我差点要误以为他是我的兄长,我的挚友,我的爱人。
可是他不是,尽管我的确烧得昏昏沉沉,又被雨水浇得迷迷糊糊,可我还是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个语气温存,目光怜惜的男人不是我的兄长,我的挚友,我的爱人。
他是秦天,他是秦晓的兄长,阳皓的挚友,方菲的爱人!
“你别碰我!我希望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到你,我也惹不起你,你给我走!走!”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奋力甩开秦天的手,凄厉地朝他喊。
“你别这样,若雨,今天我绝不可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雨里。”秦天说着,伸手把我拖进怀里,不管我怎么厮打,怎么揪扯,怎么谩骂,他都不肯再放开我。
他的手臂太过强壮,他的语气渐渐强硬,可是我不怕他。我都已经混到这份上了,我TM还怕谁啊我?
不管他三番五次寻找我和阳帅是想要把我和阳帅赶尽杀绝,还是企图把我和阳帅轰出海阳城去,既然刚才老天没有干干脆脆把我连同那几箱洋酒一起收了去,还给我留下了半条人命,既然姓秦的三番五次非要跟我过不去,为了我和阳帅的平静安逸,我不在乎再豁出那半条命去。
我拼命挣开秦天的手臂,恶狠狠地警告秦天,“秦天,你最好给我记住,我不管你和阳皓是什么关系,我也不管你是秦晓的什么人。我警告你,我已经和阳皓离婚了,如果你敢再来找我,你们敢再来伤害我的儿子,我决不轻饶你们!”
我嘴里色厉荏苒,身体却因为软弱无力加上腿上的伤痛,又一次重重地摔倒在雨地里。
“你觉得我今天还可能放开你吗?”秦天终于对我失去了耐心,他干脆长臂一挥甩掉雨伞,走过来双手拦腰把我抱起来,快步走到车门前,把我塞进前面的副驾驶上。然后绕到左边,坐进驾驶位,随即锁死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