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夜已经很深,城市在喧嚣了一整天之后,终于在形形色色的疲惫或者满足中沉沉睡去,只有街道两旁的霓虹,依旧无动于衷地迸射着大都市冷漠的缤纷。
很长时间,我和凌子风都没有说话,我打开音响,找到那首《误入城市的蝴蝶》,将音量调到很低,然后蜷着疲惫的身子靠进座椅里,任陈瑞低沉忧伤的歌声将我的整个身心击溃:
“……我是一只误入城市的蝴蝶,孤芳自赏把过去忘却。再也不能够,收到花的请帖,我收获了浮华,却失去了一切。我是一只误入城市的蝴蝶,美好的思绪已完全停歇,再也不能够品阅花开花谢,像一个行走的标本,只被人冷冷一撇……”
“你也喜欢这首歌?”听着陈瑞的歌声,我正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悲伤中不能自拔,凌子风突然问我。
“喜欢。”
凌子风单手握着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来点上一根烟,一边深吸一口,一边语气低低地说:“我也喜欢这首歌,觉得她这个歌里唱的,就是我。”
觉得她这个歌里唱的就是我。
是啊,她这个歌里唱的,就是我。
自从七年前我孤身一人来到海阳,就像一只错误地闯进这座繁华城市的蝴蝶,扑闪着彩色的翅膀,拼命地想要融入这座城市,想在这座城市里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可是七年来,无论我怎样努力,怎样挣扎,怎样谦卑,怎样放弃自我,即使我已经低到尘埃里,我依旧握不住原本就不属于我的那一份繁华。
七年一梦,终点又回到起点,我才知道这遍地繁华,这曾经以为可以久住的家,从来就不曾真正属于我,我一直不过就是那个穷乡僻壤里来的一无所有的外乡女子罢了。
正如,那只彩色的蝴蝶。七年来,我收获了浮华,却失去了一切,像一个行走的标本,只被人冷冷一撇……
见我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凌子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直到快到林冬家门口了,凌子风才突然开口对我说:“你不要再去可可西里了,我不许你再去可可西里。”
我关掉音响,从陈瑞的歌声里回到眼前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中,“对不起,凌总,这件事情,我暂时没有办法答应你。”
凌子风正色说道:“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去可可西里,但是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能随便玩玩的女人。你甚至比不上香姐,香姐还可以为了一份看不到希望的感情孤注一掷,可是你的心,根本就不在这里。”
我不置可否地笑,“凌总,你应该知道,当填饱肚皮都没有保障的时候,奢谈什么心什么感情,都是很滑稽很可笑的事情。”
“到我这里来吧。”凌子风说得很认真,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见我看向他的眼眸有些冷,他不恼也不怒,淡淡地跟我解释,“到我这里来,跟云姨住在一起,你给我带好霖霖,我开你工资。”
“凌总,我是很喜欢霖霖,也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我还是希望靠自己的努力还清欠债,过得稍稍有尊严一点。”
我听出了凌子风的真诚,尽管我对他依然有戒备,可是今天这几个小时看下来,我知道凌子风并不是传闻中那个冷酷无情的坏人,他的心里,也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温柔角落。
见我有意推脱,凌子风突然又怒了,“你给我带霖霖不比你在可可西里陪着那些混蛋饮酒作乐有尊严吗?你觉得呆在我身边不比呆在许致远那混蛋身边有尊严吗?”
“凌总,我呆在可可西里,不是想呆在许致远身边,我只想靠着自己的双手,挣一份堂堂正正的钱,养活我和我的儿子。”我没有忌惮凌子风的恼怒,平静地对他说,“如果你能看在霖霖份上,把我当做朋友,就请你尊重我的选择。”
凌子风嘴角浮起一抹轻嘲:“堂堂正正的钱?你以为许致远会让你堂堂正正挣钱?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他对你安的什么心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
我不以为意地笑道:“许致远是个什么样的人和我没有关系,他对我安的什么心我也不想追究,我只知道我在可可西里,卖酒,但不卖身。”
凌子风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若雨,有时候人在江湖,是身不由己的,可可西里那么多漂亮女人,也不都是一开始就愿意卖酒又卖身的。”
“这个我知道,每个人都不是生来就愿意当别人的玩物的。”我幽幽地叹了口气,口气却很坚决,“我也知道可可西里是个大染缸,这里有太多诱惑和无奈,但是我相信只要我坚守自己的初心,无论是什么样的环境,都改变不了我。”
凌子风沉沉地叹道:“你还是涉世太浅啊,你过去的生活一定很优越吧?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人。你不知道这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中有多少荒淫丑恶,多少虚情假意。”
见我不说话,凌子风又说:“若雨,我知道你听说过很多关于我的传言,对我有很深的成见,我也知道我算不上什么好人。可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和许致远是多年的兄弟,我太清楚他的为人,你一定要听我的话,离开可可西里,离开许致远。”
“凌总,不是我不相信你,也不是我非要留在可可西里,只是我暂时需要这份工作。”我冷静下来,平静地望着凌子风,“不过你放心,可可西里那么多漂亮女人,我只是她们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现在你也知道了,我结过婚,还是个六岁孩子的妈妈,我只是残花败柳一个,许总他是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
“桐若雨,你怎么就这么幼稚呢?”凌子风浓眉深锁,声音又高了起来,“他不把你放在眼里昨天他会那么帮你说话?你什么时候看到过他为别的员工得罪过他的兄弟,他的客人?”
我心里悚然一惊,凌子风说得没错,许致远再情怀他也还是个商人。他凭借着可可西里日进斗金,只有用这些金钱他才能更肆无忌惮地玩他的情怀。
他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真的为了所谓的情怀去拯救一个普通的员工?又怎么会无缘无故为了一个普通的员工去得罪能让他日进斗金的兄弟?
他明知香姐为他苦苦守了这么多年,他却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香姐对他的痴情,一边肆无忌惮地流连在万花丛中,他这样一个从来不懂得珍惜的花花公子,我能相信他真的有怎样的情怀?
“三个月,凌总,再过三个月,等我还清欠朋友的钱,我就离开可可西里,离开许致远。”
是的,就在这一瞬间,我下定了决心,开专卖店的事我可以放弃,只要还清欠秦天的六万块钱债务,我就离开可可西里,哪怕不得不重新和林冬去日晒风吹摆摊赶集。
“告诉我,你究竟欠了别人多少钱?”凌子风寒着脸,“五十万?一百万?两百万?我给你行不行?”
我忍不住笑起来:“凌总,你吓到我了,我要是欠那么多钱估计我就活不成了,我干脆跳楼得了。”
凌子风没有笑,板着脸追问,“到底是多少?”
“六万块。”
“六万块?”凌子风哄然一笑,抬手用力往我脑袋上揉了一揉,“桐若雨,你可真有你的,我看不是我吓到你了,是你吓到我了。六万块你就心甘情愿每天深更半夜跑到可可西里去陪那些臭男人喝酒作乐?”
“我知道六万块在你眼里就是九牛一毛,可是对现在的我来说,六万块是天文数字。”我的头发被他揉乱,忍不住低着头轻声嘀咕,“如果我还和原来一样去做业务员,我就算不吃不喝,也要三年才能还清这笔债务。”
凌子风笑容一敛,“知道六万块对我来说就是九牛一毛,就别再跟我废话,明天我把钱给你,你拿去把账还了,别说三天,三个小时,三分钟我也不许你再呆在可可西里。”
这时候凌子风已经把车开到林冬家门口,我让凌子风把车停在院子外面,一边解开保险带准备下车,一边认真地对他说:“凌总,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绝不会拿你的钱的。我说过了,我已经错过七年了,今后我不想再靠男人活着,我得靠我自己的双手活得有尊严一点,请凌总尊重我的选择。”
“你怎么就这么犟呢?”
我断然打断凌子风:“别说了,凌总,如果你一定要逼我拿你的钱,我从此不会再见你。”
“你以为在海阳见不见我还由得了你?”凌子风看出了我的坚持,嘴里不示弱,却没有再勉强我,他把车停在路边,和我一起从车里走出来,“把电话拿来,我帮你把我的电话存上,有什么事,记得随时找我。”
我把手机拿给凌子风,朝他莞尔一笑,“凌总,不管怎样,我谢谢你对若雨的这片心。不过中国毕竟是法治社会,没有人真的可以一手遮天,为所欲为。在可可西里,我相信只要我不愿意,没有人能够勉强我做我不愿意的任何事情。”
“你就傻吧你。”凌子风又在我头上揉了一下,转过头朝院子里看了一眼,“你和你爸爸妈妈就住在这里?”
“不是,这是我租的房子。”我轻轻地笑了笑,“上次我是骗你的,其实我的父母都住在老家,我是从偏远山区来的。”
“怪不得你喜欢陈瑞那首歌。”
“嗯,我就是一只误入城市的蝴蝶。”我自嘲地笑,朝院子里走去,“凌总,再见。”
“若雨……”
“嗯?”
“下次叫我名字。”
“好吧,再见,子风。”
“进去吧。”
看到我走进院子里,凌子风这才坐进车里,启动坐骑,冲破茫茫黑暗,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送你回来的那个男人是谁?”我刚刚转身走进院子里,正要上楼,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