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此刻正蹲在地上,用一把小铲子一点一点慢慢地铲开通向菜地的积雪,明明是需要费些体力的功夫,她却做得宁静而安详。
我看到老人满头的银丝,应该已是花甲之年,但是从她精致的面容与优雅的气质,依然可以看出她年轻时候的风采。
“老师,让我来。”我正要问秦天这个老人是不是就是他的俞老师,秦天已经快步走到老人跟前,接过老人手中的小铁铲,熟练地去铲地上的积雪。从他那熟稔的手法可以看出,他不是头一回干这种活了。
“秦天,你来了。”见到秦天,老人的眼里立刻显出无限欢喜的神情,慈爱地替秦天挽起衣袖,完全是一个盼儿回家的母亲见到了久别归来的儿子。
“俞老师,您好。”我赶紧跟过去搀着老人。
“老师,她就是我曾经跟你提起过的,桐若雨。”秦天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只是抬起头来含笑望着我,阳光耀着白雪,在他眼底点亮一片晶莹的光彩,“也是您的,儿媳妇。”
秦天的话让我有些疑惑,他是什么时候跟俞老师提起过我的?俞老师也是阳皓的老师,可是她知道我是阳皓的前妻吗?
“若雨,来。”俞老师却丝毫没有大惊小怪,她只是微笑着看了我一眼,牵起我的手就朝房间里走去,“外面天冷,这里交给秦天,我们进屋喝茶去。”
“秦天,你掏个大一点的萝卜回来。”临进门时,俞老师回头交代秦天,然后又转身对我说,“自己种的萝卜,甜,脆,今天我们吃火锅,羊肉炖萝卜,好不好?”
“好咧。”秦天欢快地回答。
我和俞老师走进房间,房间里生了一盆旺旺的炭火,立刻让人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温暖。
就是这种家常的温暖,还有俞老师和秦天之间简单纯粹的母子之情,一下子就消除了我初次见到俞老师的拘谨与不安,很自然的就有了一种回到自己家中的随意。
趁着俞老师进去洗手换衣服的间隙,我打量了一下俞老师的房间。俞老师的房间简朴素净,家具陈设都非常普通,很多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东西,带着一种被岁月时光浸染打磨过的痕迹,却被俞老师收拾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
我知道俞老师从教数十年,可谓桃李满天下。她的学生遍布全国甚至全世界,其中不乏高官显贵,名流大款,对自己的恩师也都钦敬有加。
可是俞老师的房间里只有几样普普通通的案几,墙壁上更是绝对的简单素净,甚至连全家福都没有悬挂一张,家中所有皆是生活的必须。一点不像某些名流显贵一样,墙上挂满锦旗条幅镜框牌匾,或者名画墨宝奇石珍玩之类彰显身份彰显品位的东西。
从屋里的陈设就可以看出,俞老师是一个心地干净,不慕浮华的老人。
我正站在原地细细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俞老师已经换好衣服,小心翼翼地从厨房里捧出一个小小的擂钵来。
我接过俞老师手中的擂钵,看到里面盛着用清水洗净了的茶叶,芝麻,生姜,还有炒熟的花生米。
我正要开口问俞老师,俞老师又从厨房里拿了一根一端被打磨得光滑溜圆的香木棍来。
我好奇地问俞老师:“俞老师,您这是要干什么?”
“这就是传统的擂茶,秦天每次来,都要缠着我亲手给他打茶喝,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孩子一样的任性赖皮。”
俞老师一边笑着回答我,一边用香木棍一点一点上下回旋着把这些材料在擂钵里擂成碎末,然后再细心地搅拌均匀,加上几勺冰糖,用滚滚的开水一冲,瞬间满屋清香缭绕。
随后,俞老师拿出三个洁白精巧的梅花盖碗,将这滚滚的热茶每人盛上一碗,端了一碗放到我手中,笑着说:“若雨,你尝尝。”
刚才俞老师泡茶的时候,我已经觉得非常惊奇,我生在茶乡,却不知道茶还有这样细致精心的做法。
我接过茶来,闻了闻那四溢的清香,轻啜一口,顿觉齿颊留香,温暖甘甜直抵心窝。
“嗯,俞老师,这茶真好喝。”我频频点头称好,心想那制茶的过程已经如诗,细致耐看,更哪堪这般温暖甘甜好滋味?
怪不得秦天任性赖皮,他必然醉翁之意不在茶,在乎俞老师这一份暖暖的慈母情怀。
我喝茶的时候,俞老师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微微含笑望着我。
自始至终,俞老师话语不多,然她那份细心与慈爱,都在一言一行中自然地流露出来,没有半点的虚浮与做作。
红红的炭火照在她满头的银发上,就像她走过的这几十载光辉的岁月,闪着圣洁的光芒。
我注意到,尽管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可是俞老师自始至终没有跟我提起过阳皓半句,也没有跟我谈起秦天。
俞老师只是很随意地和我谈起在师大的学习情况,偶尔不着痕迹地给我一些指点和建议,就好像我也和秦天一样,就是她曾经的一个学生或者是熟人,与她是认识了一辈子的亲人一样。
与俞老师在一起,一切都是那么随意,那么亲切。看到她,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远方的母亲,也想起了远在海阳的我曾经的婆婆,阳皓的母亲,那也是一位慈爱优雅的老人。
正如秦天所说的,从见到俞老师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了这位细心、优雅又不多事的老人。
秦天很快就掏了一个又长又大又水灵的萝卜回来,手冻得通红,弄了一手的泥巴和雪水,脸上却露出孩子般得意的笑容。
“秦天,茶好了,洗洗手来烤火喝茶。”俞老师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来,慈爱地替秦天把头上身上的雪水擦干。
俞老师的这个动作又让我想起了林冬和谢阿姨,想起了那年残酷无情的夏天,谢阿姨也常常拿着一条干毛巾,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林冬,一边细细致致地给林冬擦汗。
亲情如旧,母亲,婆婆,谢阿姨,我不知道那些曾经给过我温暖和庇护的亲人,是否一切安好?
秦天接过俞老师手中的毛巾,把俞老师扶到椅子上坐下来,双臂亲热地环住俞老师的双肩,一本正经地指着我笑:“老师,您不该把我的专利都给若若分享了去,若若说过,她的眼里是只认识钱的,我可不指望她给一毛钱专利费。”
“这猴崽子。”俞老师开心地笑起来,“若雨你帮我打他,看他还顽不顽皮。”
“你还不赶快来把手烤热一下,嘴那么贫。”我把秦天拉到火盆边,看到俞老师对秦天护子一般的慈爱,看到秦天对俞老师事母一般的孝顺,我心里一阵感动,几欲落泪。
秦天不幸,从小父母双亡,没有感受过母爱的温暖,然而他又何其幸运,得到俞老师如此深沉博大的母爱。
很多人都说,这个世界人心凉薄,人与人之间太多算计,太多防范,落水了不敢救,跌倒了不敢扶。其实只要人人心中有爱,真情其实无处不在,温暖其实无处不在。
喝完茶,我和秦天正在准备午饭,几位省领导也结伴来到了俞老师这里,陆陆续续的,又有俞老师的好几位学生来到了俞老师家,有两位还是专程从国外赶回来看望自己的恩师的。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每一个来这里看望俞老师的学生,我知道他们都不缺豪车座驾,可是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步行来到这里的。
我不知道他们是担心扰了老师的清净,还是不想在自己的恩师面前显摆,可是我知道,这些平日里看似耀眼夺目的权贵心里,始终为自己当年的授业恩师保留着一个最纯粹,最干净的角落。
这些名声赫赫的成功人士,也许早就已经青出于蓝,在这个浮华的社会有了不一般的身份和地位,可是他们没有忘记曾经搀扶着他们走过那段青涩青春的指路人。
这些社会精英平时很少能够这样偷来半日闲,他们兴致勃勃地围在俞老师身边,一边陪着俞老师聊起那些年少轻狂的青春糗事,一边挽起衣袖帮着我和秦天准备晚饭,偶尔还会拿我和秦天开个玩笑。尽管屋外依旧冰封千里,天寒地冻,小木屋里始终温暖如春。
望着围绕在自己身边的这一群早已不再年轻的孩子,俞老师却始终只是清清浅浅谈笑从容。
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她所教过的每一个孩子的名字,记得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每一件琐碎的小事。仿佛那些早已消散在寂寞流年里的时光,从来就不曾离开,从来就不曾老去。
随后的两天,我和秦天一直陪伴在俞老师身边,陪伴着俞老师聊了很多老师感兴趣的话题,在老人家里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非常放松的除夕。
直到傍晚时分,俞老师的儿子和女儿从外地赶回来陪伴妈妈,我和秦天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俞老师,回学校去。
临走的时候,俞老师把她一直珍藏着的几本手稿送给了我,这是她从教数十年的工作笔记。能够得到俞老师如此珍贵的馈赠,我不由得喜出望外。
“秦天,俞老师桃李满天下,她自己也有退休金,儿女们也都混得不错,她怎么会一个人住在郊外这么一个简陋陈旧的小木屋里呢?”
来的时候还是雪后初晴,今天却又纷纷扬扬下起雪来,望着一直站在纷飏的雪花中含笑凝望着我和秦天的俞老师,我忍不住问秦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