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长孙府仍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厅堂中,大部分宾客已是喝醉了去,趴在酒桌上或酣睡或说着醉话,长孙劲命下人好生照料这些醉酒的客人,并知会老蒲让他莫来打扰后便回了房。
白天城内发生的事,他倒也并非全然不知情,他既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闹得如此沸沸扬扬,怕是全城的百姓都已知晓。只是此事太让人瞠目结舌,难以接受;可这是众目睽睽之下所发生的事,他又不得不相信。
“洛城主,这事你怎么看?”
书房内,摆设简朴,窗台之上一枝梅花单独栽种着,散着淡淡的香气,长孙劲喜爱梅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此时房内的二人,却是无心观赏。
“一人言不足信,三人言便可成虎,看到此事的,何止万人?必然无假。”浑厚的嗓音透着些许疲累,唯有一双眸子仍是泛着精芒,活力十足。
洛烽身上散着淡淡的酒气,在喝下十坛烧刀子后仍面不改色,反而干趴了一众宾客,且还未动用内元逼酒的情况下,当真可称得上海量了。
“卓城主与我的功力虽在伯仲之间,但若真豁出命来打,胜负难算。可据手下的人汇报所言,那和尚只一掌便将他打出了近阳城,先前更是硬受几百拳而不伤分毫……换做我来,早就翘了辫子。”
听得洛烽如此高的评价,长孙劲也不禁挑了挑花白的眉,饶有兴趣道:“佛门已是式微,如今突然冒出个不知从哪来的和尚,不知是不是佛门再度崛起的信号?”
洛烽扭了扭脖子,放下手中把玩的玉扳指,声音却是突然变得缥缈起来:“几年前,佛门就已有再入江湖的苗头了,而且,这个和尚你认识。”
“哦?”长孙劲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九州大比,无忧禅院。”
啪嗒一声脆响,茶盏盖子掉落地面,砸在铺好的毯子上,倒是没碎。长孙劲瞳孔骤缩,苍老的手按在桌案上,起身靠近洛烽,一字一顿道:“他,是个变数。”
“是。但就目前看来,他并不会对计划产生任何影响。”
“必须万无一失,这点你我都清楚。”
“那,要不劳烦你出个手,宰了他?”洛烽嗤笑一声,将扳指套回了手指上。
闻言,长孙劲顿时一滞,悻悻的坐了回去。
“一巴掌拍飞卓白舒,这等能为除三花三境的高手外,无人能够做到。而且,这等层次的存在不是我们这些人所能对抗的了的。”洛烽抬起双脚,毫无形象的搭在桌案上,长孙劲却是没有任何不愉之色,他试探着道:“你的意思是……”
“杀人不一定要亲自出手,借刀杀人坐享其成,何乐而不为?”见长孙劲不答,他继续道:“无忧禅院,儒门无涯,伤心道。那位不把三宗六殿九门十二宫中的任何一派放在眼里,单单只对这三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你可知为什么?”
长孙劲递了个你倒是快说啊的表情过去,洛烽忍着火气灌了口茶,言语沉闷:“因为只有这三家里,有隐藏不显的绝代高手存在。”或许是觉得高手两个字太过普遍,没有太大的威慑力,他又补了一句:“纳五气之上。”! !
纳五气之上。
“五气境之上的高手?!”长孙劲不由惊呼。
长孙劲吃惊的模样仿佛令洛烽感到十分愉悦,他点头道:“不错,正因如此,那位才如此看重这三家门派。”
“三花之下,皆为蝼蚁。”洛烽轻叹,眸子随着桌案边上的灯火变得明灭不定起来,“纳五气之上的存在,对现在的那位而言,是有极大威胁性的。但那位并不清楚这些人到底藏在什么地方,所以,我们的任务就是逼他们出来,剩下的,就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了。”
长孙劲上半身隐入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有粉末不断落下的轻微声响升起,眨眼便被话音盖过,“想要击溃这三家巨头,光凭我们无异于以卵击石。”
“的确,所以要一点点来,不能心急。伤心道隐匿不出,没有任何消息,暂时不管;无忧禅院的那和尚现在应该也带着那两女子远离了近阳,不过姜清野、钟神秀和岭千波三人与那和尚有所交流,明日开早间会议的时候,我去探探口风,或许能套出些什么来。”讲到此处,洛烽目光转向长孙劲,颇为玩味的笑容不由令长孙劲感到一寒。
“至于儒门无涯,反而是眼下最容易入侵内部的……”
“你要利用婧雪?”苍老的语调提高了些,多了抹惊疑的意味。
“怎么,心疼了?养出感情舍不得了?当年你杀她全家之时,可没见你有丝毫迟疑啊。”洛烽不知何时已踱歩到了窗前,盯着那株梅花,言语冰冷且充满嘲弄。
“……她是无辜的。”
“无辜?”洛烽不住冷笑,一口白牙亮的晃眼,“她不过是个棋子,何来无辜不无辜一说,你只要按步骤行事便可,若是误了大事,你想死没关系,可别拉上我!”
似觉得自己的语气重了些,他深深吐了口气,道:“要成大事,自然会有所牺牲。况且,若是没了她,困扰你多年的心结也能解除,你的《碧落心诀》亦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洛烽能感受到身后的人内心的纠结踌躇,他也不做催促,言语刺激到这个地步已是够了。良久,只听到背后摔门而出的重响,以及一句传音。
“到了时辰我会亲自动手,你不得自己或叫旁人插手。”
他满意的笑了,开了窗,冷冽的夜风刮来,摇动着那株梅花,却是显得格外艳丽。
“这等美人,价值未尽前岂能说杀就杀。不过,那个姓尤的小子倒是得先死了……”
身形一晃,已然消失在了房中。
……
落梅院。
一眼望去,满眼的都是梅花,或红或白,品种不一,但无一例外都是梅花。这座院落是长孙劲送的,也是独属于长孙婧雪的空间,她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落梅院里度过。
只是,今夜的落梅院内,除了梅花香味外,还有一股随风飘来的呕吐物的腥臭味。
“呕……”
尤鸿永扶着墙角,呕到胆汁都几已吐光,憔悴的脸上尽显苍白,身后一花姿月貌的妙龄少女正不住轻拍着他的后背,俏脸上写满了无奈。
“尤大哥,酒喝太多不好,宿醉会很难受的。”
长孙婧雪虽然年少,却并非傻瓜,尤鸿永对她的心思她其实是瞧得出的,只是多年相处,她早就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哥哥。对方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虽然很令她感动,但她对于尤鸿永,有的仅仅只是兄妹间的情感,而不是男女上的感情。只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若是令对方心伤,这就不是她所想看到的了。
故此,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无论是尤鸿永,还是她长孙婧雪,都是如此。
双方都想着不让对方心伤,却从未想到过,这种怀揣着希望的等待,更是令人感到煎熬。
尤鸿永本就是抱着大醉一场的心态,也只有酒精的麻醉,才能让他暂时忘却内心中那想说又不敢说的煎熬之苦。
“婧雪,我没事,吐完……吐完就好了。”
冷风一吹,胃部顿时受到刺激,他又垂下头呕了一遍,酒腥气被风吹的很远,长孙婧雪抽出一张手绢,细心的在尤鸿永嘴边擦了擦。尤鸿永睁着迷离的醉眼,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握住了婧雪的柔荑。
婧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着实弄得一惊,“尤大哥,你醉了……”
“对,我醉了……但,我还是想说,有你在身边,真好。”
尤鸿永长舒了口气,这话压在心里太久太久,如今总算是说了出来,不管怎样,他都不会后悔刚才的话。
长孙婧雪贝齿紧咬着下唇,这已是再明显不过的表露心迹,可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一手紧紧攥着衣裙的一角,心里乱成了一团。
答应他……拒绝他……
两种截然相反的念头在脑海中来回冲击,互不相让,这等纠结的选项,她着实无法抉择。
忽然,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环住了自己的腰肢,往后一放,她正想大叫,却见挡在自己身前的雄伟身躯正是尤鸿永。
似风起,墙角开得正艳的一枝红梅忽的掉落,嘭的炸开,红色满目。下一瞬,婧雪便发觉那满目的鲜红并非是碎裂的梅花,而是……血。
自眼前溅起的鲜血,落在地上,形似朵朵红梅,却是比真的梅花来的更为刺目。
“尤大哥!”
一声惊呼,伴随着长剑自体内拔出的一声闷哼响起,尤鸿永蹬蹬蹬倒退数步,似泉眼汩汩流淌的热血染红了衣衫。这一剑,来的狠,来的绝,若非他本能的偏开了心脏半分,此刻他早已心脉断裂而亡。
“阁下何人,为何杀我?”
话甫落,一道几已融入黑暗中的身影走近了几步,在月下现出了身形,他斜指着长剑,冷冷的望着尤鸿永,杀机毕露。
“姓尤的,别怪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只能怨你命不好。”
冷风灌入伤口,痛极疼极,他能感受到血液每流失一分,他的气力便减少一分,但他绝不能退,只因身后之人……他不允许她受到半点伤害,哪怕是少了一根发丝。
“呼……哈……”
醉意早已在滚滚如潮的内元中消散而去,面对斜斩而来的森冷剑锋,尤鸿永无恐无惧,放声长啸,染血的肉身散着狂热的战意,尽显豪迈。
“我尤鸿永岂能死在你这鼠辈之手,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