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冬了,这日傍晚,沐梓言收到睿王府送来的帖子,龙飞凤舞只写了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她微微一笑,穿了淡青棉袍,披上大红斗篷,骑上雪驹,独自一人朝睿王府去。
“你能来我真高兴,本以为你不会赏脸。”轩辕止眼角含笑,立在红泥小火炉旁边,看沐梓言将斗篷卸了,整理衣衫。
“慎之好雅兴,岂有不来凑热闹的道理。容若来吗?”沐梓言大大方方自己在下首坐了。
“也许,我送了帖子去,不过容府的人说他在宫里陪六皇子试新制的弓箭,不知几时能返家。”
他把炉火上温热的酒斟满一杯,递给沐梓言,她立刻双手接过,一口饮尽。
“好酒!容若再不来,我们就把这一坛子都喝了吧。”
仆役送上貊炙,轩辕止用银刀切了薄薄几片,用碟子盛了递给沐梓言。
“不要空腹喝酒,伤身,尝尝这个貊炙,家里现烤的,没有腥膻气,冬天吃些牛羊肉,暖胃补身。”
沐梓言心想,他是真把自己当男子看待了,便也不客气,把肉就着酒一起用了。她悄悄打量这屋子,和她想象中不一样,大方素简,疏朗广阔,桌椅条案都无冗杂纹饰,寥寥几件瓷器也未雕龙画凤,只糊窗的撒金烟罗纱透出些许贵气。
轩辕止看她环视屋中,便问:“觉得我这里如何?”
她红了脸,忙答道:“很好,大气洁简,甚合我意。”
他黑亮的眸子里面情绪难辨,话锋一转:“你常去容若府上吧,他那里怕是神仙都住得,洞天福地一般。”
沐梓言立刻澄清:“我没有去过他府上,我们沐家是草莽出身,不讲究吃穿用度。容府是何等高门世族,我去了只怕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一向是他来找我的。”
轩辕止心想,容若那般高贵之人,又如何去沐将军府上找梓言呢?难道是夜半无人私语时,一男一女偷偷相会?
沐梓言见他沉默不语,只好找些话聊:“今日唤我来,只是喝酒吗?有何事赐教?”
他看着她:“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
她低下头不敢接话,咬咬唇,问:“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女孩子?”
“嗯……算是吧,你靠进我的时候我就察觉了,你的眼睛和一般男人不一样,慧黠聪颖,却又如星光流漾,说不尽的温婉柔善,更何况,男人哪有这样好看的一双手,玉葱般的纤纤十指。”
沐梓言立刻把手缩进袖中,她平日扮男子一般人都看不出破绽,哪里想得到遇到轩辕止这样心细如发的。
轩辕止见她不答话,接着问:“你在家也做女红吗?会弹琴否?你一双手生得这样美,若是抚琴一曲,必然赏心悦目。”
她叹口气,伸出手来,借着烛光让轩辕止看:“我常年练剑,掌心里都有茧子了,哪里会拿绣花针,只会最基本的缝纳和打络子,琴棋书画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倒是抓得紧,她不在,我父亲都由着我瞎玩,闺阁幼功都荒废了。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让王爷见笑了。”
轩辕止便想起那对青玉环上的络子,打得十分精巧,配色也素雅,想来就是沐梓言亲手所制。
“说过单单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唤我慎之即可,又见外了。”
沐梓言笑了,便说:“慎之……这表字很妙,是圣上给你取的?”
“不,是我母妃定的。她是吴国人,雅致高贵,文采风流,她生前住的雨初殿就是以她的闺字命名。我朝男儿是冠礼之后才有字的,因为母妃特立独行,在我出生时便取了表字,自小父皇和太后都唤我慎之。”
沐梓言点点头:“我想到也该是这样。雨初……这两个字真是诗情画意,传闻她是倾国倾城貌,只可惜我生得晚,无缘得见。”
轩辕止饮了一杯酒,眼里有些愁绪,他苦笑一声说:“对,倾国倾城貌,也是多愁多病身。她去世已近十年了,父皇时常想起她,雨初殿也还保留着从前的样子,一杯一盏都不变,我在宫里也仍在那儿下榻,这处殿宇庭院宽阔,可是常常空置,弥漫着忧伤,仿佛她还在一般,叹息的魂魄淤积着,等我唤她,等父皇的拥抱,因为这无法排遣的愁苦,以至于终年笼罩着散不去的冷寒。父皇固执地不肯翻修,那里在外人看来简直是冰凉的石碑,悼念亡魂了。”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在兄长去世之后郁郁寡欢,含恨离世,心中凄楚,此情此感倒是和轩辕止同病相怜。
“那你住在雨初殿,会不会触景伤情?”
酒已去了半坛子,轩辕止自斟自饮,似乎有些醉意上来,愈发把满腔心事都摊开了说与沐梓言听。
“梓言,这些话我就连和容若也没讲过,只今夜和你倾诉。”
她握着酒杯,倾身向前,洗耳恭听。
“其实我爱母妃的心,和对她的恨,是一样深重。”
“为何有恨?”
“因为她根本不爱我父皇,父皇对她万般恩宠,她言笑晏晏受着,其实她从未真正心甘情愿地投入其中。母妃背着人的时候从来不笑,她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你知道为何她为我取字慎之?因为,那是某个男人的名字,她曾在午夜梦回时声声唤着慎之,宫人们只当是慈母惦记小儿,其实我知道她眼里看着的根本不是我,那目光深深穿透我的身体,一直落在某个遥远的未知之地。父皇被情爱蒙蔽了双眼,什么都没察觉,我年纪虽小,可恨父母给了我一颗七窍玲珑心,我什么都明白,只无处可诉,我恨她把自己的私情转嫁在我身上,我背负着她赐予我的名字,亦要永远隐瞒这个名字背后的秘密。”
轩辕止的手微微颤抖,用力按在桌案一角,指关节都发白。沐梓言忍不住将手覆上去,想借由自己的一点温暖体温给他安慰。他抬起头来对她微笑,是一种苦涩的笑容。
“文武百官都道,父皇最宠爱我,看重我,大半是因着我母妃承恩多年,旧情难忘。但只有我知道,我不该受这份隆恩,所以我宁愿常年奔波在外,征战沙场也好,视察地方亦可,我不愿因为皇子的身份而自骄,我想父皇喜欢我只因为我的真实和忠心,因为我可以做到一个优秀的继承者应该做到的事情,而不是为着我是他心爱女人遗下的血脉。”
“我明白,慎之,我懂你的努力。华国至今已有两百年基业,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朝堂之事错综复杂,外戚和世家一直攀附着皇子,通姻投靠,都想着维持自己的势力范围,唯有你,从来孓然一身,不笼络大臣,亦不依仗外戚,单枪匹马,流血流汗,你十六岁封王,举世震惊,但无人敢异议,都是你自己挣来的名声和地位。我虽是女子,却也不齿于朋党倾轧之事,我父亲也不愿过问朝政,只一心一意训练精兵强将,保卫京畿平安。”
轩辕止微笑了:“沐将军满门忠烈,当然不肯同流合污。只是,你和容若过从甚密,你父亲可有微词?我心里透亮,华国虽然是轩辕氏的天下,可权柄一直握在几大家族手里呢,只看我朝的九卿、贵妃皇后姓什么便明白,真正左右朝政的就是容氏那几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父皇特地选容若做我的伴读,就是希望容氏重臣日后能倾向于我,只是我生性洒脱,并未花心思在这层意思上,容若和我怕是貌合神离,他真心支持的只怕是和他有亲缘的六弟吧,毕竟六弟的母妃是容若的亲姑母。”
沐梓言不知这里面有如此复杂的渊源,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什么,正尴尬间,容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