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一池荷花开得正好,沐梓言踟蹰于水边,借着姣好的月色看那满池清莲亭亭,淡红的花瓣薄得近乎透明,竭尽全力怒放着,承接漫天星光。她突然想起去年深秋,她醉态癫狂,在一池残荷中半裸着抱住轩辕止,求他要了她,让她感受到自己仍然有被爱的资格。他平日是那样温柔的人,可是心里锁着一头猛兽,她把那头兽放出来了,怒火滔天,一发不可收拾。她深深懊悔,如果昨日她转身就走,不要和容若说一个字,是不是就可以逃过这场劫难?她立在水边,神思远远飞走,几欲逃走,她不喜欢这样的月夜和这处院落,这里有太多回忆,一丝丝一缕缕一片片都是他和她的故事。
屋内,太子却悄悄隔着纱糊的窗格窥视庭院中的沐梓言,她一定是心急如焚吧,穿着家常布衫罗裙就跑来了,长发披散,还有些湿润,他好想嗅一嗅那淡淡的芬芳。她绕池而行,他也踱步,顺着她的身影在窗后徘徊往复,惨淡月色让她看起来分外苍白,仿佛生死的苦痛仍然鞭笞着她纤瘦的身躯。他太清楚沐梓言为何而来,他想见她,可是他又不想“容若”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如果容若死掉就好了,不,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容若这个人就好了,相见恨晚,他在沐梓言的心里,从来就不是第一。
沐梓言在池边坐下发呆,屋内,太子也坐在窗下,那里是一局残棋,多少年了,他常常这样独自手谈,寂寞的重量却从未像今夜一样沉,压得他无法呼吸。二人隔着门胶着,张恒耐不住性子,遣散了内院的侍卫,再去通传。
“殿下,夜深了,总不能让沐中候一直这么等下去,若是不想见,便打发她回家吧。”
太子眉头深锁,慢慢放了一颗黑子在重重包围的白子之中:“你说,我这一步棋,是不是自取灭亡?怕是要一败涂地了。”
张恒明白这弦外之音,心中酸楚,忍不住说道:“太子,若论行军打仗之谋略勇气,天下无人敢和您比肩。可是男欢女爱,从来不是可以由人掌控的,情场之上,深谋远虑勾心斗角,都没用。”
太子看着他,张恒追随他快十年了,有妻有儿,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他突然嫉妒了,嫉妒他拥有这样凡俗的幸福。
“我该怎么办呢?容若是我的筹码,我本想着赌一次,梓言如果从了我,我便饶了他。可是梓言若不肯低头,我怎么办?杀了容若,梓言就会永远属于我吗?”
张恒苦笑:“殿下,这可难住我了,世事如棋局,也许还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缘吧。我说了不算,说到底,这是三个人的一场死局,容大人,殿下和沐中候。我太愚笨,实在不敢胡言乱语。只有一件事,臣看得分明……不知当讲不当讲。”他止住了……
“你说!”
“沐中候,她是我见过本性最善良的人,却也是最牢固的城池,不可强取,只能怀柔。”
太子品味着这句话,站起身来,理一理衣摆:“你唤她进来吧。”
沐梓言低头走到他面前,跪拜,她的手在青石地面上顺从地贴着,凉意沁骨。她只能看见他的鞋履,一尘不染的黑缎子上绣着祥云。
他的大掌一如既往地温暖有力,拉她起来,他靠得那么近,几乎像拥抱,他撩开她披散的头发,看脖子上那处擦伤。
“疼吗?”
沐梓言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如此缠绵亲昵。她有点哽咽,像个小女孩那般点点头:“很疼,一夜没睡好。”
“我也没睡好,心口疼。”她不敢看他,他偏要她看见他眼里噙着的泪。他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她注视着太子,昨天那个愤怒的人不见了,他眉间眼角藏着深沉和忧郁。
她镇定心神,从容道:“慎之,你我之间不该有什么虚情假意,长话短说,我夤夜前来,是专为容若求情的。若是顾念华阳公主,你本不愿追究旧事,却为了我的缘故又折磨他,那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容家兴衰对朝政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容若之罪,虽该千刀万剐,但仍有可怜之处,恳请殿下三思!”
她站在他面前,冰雪般的风姿,肃穆中带着哀怨,声音平和冷静。他佩服她的勇气,她的直言不讳和她在千军万马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孤勇一般无二。他尊重她,更怜爱她。
“华阳去求你了?”
她垂首道:“公主有孕在身,不堪烦忧,还是放容若归家吧。”
他在房中踱步:“他做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但我已经淡忘了,不想追究。”
他冷冷地说:“我却忘不掉你浑身是血倒在我怀里的模样!我发过誓,若让我知晓那支雕翎箭从何而来,定要让那人偿命!”
“冤冤相报何时了!容若不是那般冷血阴毒之人,慎之,你是了解他的!”
“对,我太了解他了,多情而薄幸,优柔兼寡断。他以为做墙头草两边倒,我和谨王谁也不得罪,谁知到头来谁也饶不了他!”
“不是这样的,容若有许许多多的万不得已,他更不想伤害任何人,否则他不会提前叮嘱我小心防范,更不会送我解毒之药。谨王曾弹劾你我有苟且之事,容若不也通风报信?他一颗心终究还是向着你的!”
他拽住她的胳膊,让她的手按在胸口:“那么疼那么深的伤口,你都忘了吗?那箭是容若找的,那毒是他买的,虽然下手的不是他,可你真的认为他无辜吗?他那样聪明的人,岂会不知谨王的阴谋和野心,他若真的向着我,早就该示警!”
她反手握住他的臂膀:“恨一个人很简单,可是,宽恕需要更广阔的胸怀。我愿意饶恕他的过错,慎之,你也放下,好不好?我还活着,我们都好好的。”
他的眸子冷了,逼问:“你来为他请命,是因为可怜华阳,还是因为,你还爱着他?”
爱?她苦笑了:“慎之,我不过是怜悯他罢了,他和华阳是真心相爱,神仙眷侣,何苦让他们生离死别?你就当是为了华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