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雪翾以为双方住得较近,是一件快乐的事,不用骑脚踏车辛苦相会。但是她发现,彼此当了邻居后,双方的母亲有了接触,就不见得是好事了。
村外的人可能无法想像,眷村的邻居互动有多么频繁,频繁到说话的内容是什么都无关宏旨。两户人家比邻而居,两家的妈妈有事没事就串门子。串门子原属稀松平常的事,但不知怎么搞的,两家的妈妈就喜欢拿孩子当话题,而且充满较劲的意味:
“我们家雪翾最乖了,每天回家都认真读书,这次段考得到了全校第五名呢!”
“全校第五名?那可真是厉害,我们家的孟鸿要是有这么用功就好了。孟鸿这孩子真是的,他每天放学以后,老是跟几个野孩子跑去林场玩耍,也不肯多花时间唸书。不过说也奇怪,孟鸿的成绩还过得去,听说这次段考,他拿到了全校第二名呢!要不是这样,我一定狠狠地教训他,怎么会有这么贪玩的孩子,跟他爸爸差这么多……”
然后,雪翾的妈妈回家,一定把女儿叫出来训话一顿。原因不是因为考了全校第五名,而是因为输给了隔壁家的吴孟鸿,让妈妈没面子。接着,就一定是限定娱乐时间,只为了下次段考能获得理想的名次。
在雪翾卧薪尝胆的努力之下,成绩进步不少,接下来的那次段考,她考了全校第二名。
但她笑不出来。因为,孟鸿考了全校第一名。
这样的情况不停上演,无论是功课、美劳、体育……只要是孩子能比的,都被母亲们拿出来比较。
痛苦的是,雪翾总是胜少败多。孟鸿似乎天资聪颖,做什么都得心应手,总是挡在她的前面,让她没有好日子过。她唯一常胜的项目,就是跑步。一般说来,男生跑得会比女生快,但她努力克服了这项先天不利的条件,反正跑步不用动脑,把身体练好,姿势正确,一直跑就对了。就是这个项目,让她在两户人家之间保住了尊严。
雪翾和孟鸿的关系显得有些尖锐,甚至在学校都不太愿意和对方交集,仿佛变成了竞争对手。后来,孟鸿主动约雪翾出来,两人来到当初最常聊天的山坡,爬上了树,针对这个情况举办小小的讨论会。
“雪翾,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没有啊!”
“那你怎么看到我都不高兴?”
“是你自己说在学校不用表现得太熟啊!”
“不,是我妈和你妈拿我们比来比去,让你觉得很烦,对不对?”
雪翾无法反驳,默默点头。
“我们不要管她们,保持我们本来的样子就好了。”
“好。”
“如果你对我的态度还是怪怪的,那我就通通输给你好了。功课、才艺竞赛、体育比赛,我全部认输!”
“不行!你故意输给我,我会比现在更生气。你要全力以赴喔!”
“已经会用成语啦?好啊,我们都全力以赴,不为妈妈,只为了让我们的表现更进步!”
“好,平常我们还是好兄妹,比赛的时候,我和你就是竞争对手,我会把你当作一定要打败的敌人,你不可以故意放水输给我,知道吗?”
从此,雪翾试图在各方面赶上孟鸿。虽然雪翾说出不用放水的豪语,但实际上要和孟鸿竞争,确实需要承受很大的压力。
有时,比赛输给孟鸿之后,雪翾常常会迁怒到那个她根本不认识的县议员身上。要不是县议员没有好好完成许诺,他们也不用搬家;要不是他们搬家,两家的妈妈也不会常常拿孩子比来比去。
雪翾下了结论:所以,那些什么议员的,全部都是令人讨厌的东西!因为他们会害小孩变得更辛苦!
今天的校庆运动会,当雪翾发现入围决赛的对手包括孟鸿的时候,她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就像毫无情面也毫无理由的铁丝网,永远挡住她的去路。
不过,小学的她已经学会咬牙立誓,这次不管孟鸿是什么样的网,她都要飞过去。
团体竞赛不需要和同班的他对上,偏偏百米赛跑是个人赛,她和他都打进了决赛。一想到如果输给他,家里的老妈会唠叨个三天三夜,她说什么也要跑赢。
而且今天双方家长都来到了学校参观,要是跑输了,可能不用等到回家,当场就挨骂了。雪翾几乎可以想像,妈妈当着全校师生面前训她的模样,而舅妈搞不好还会假惺惺地过来劝个两句:“唉呦,胜不骄败不馁嘛,你也不要生气了,毕竟第一名就只有一位啊……”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在比赛前想着失败的情况,会给自己的身心带来负面暗示。她用双掌拍了拍自己的脸,集中精神,准备全力冲刺。
此刻,她看见孟鸿也站在起跑点上,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哼!等到他被她打败,看他还能这么从容吗?
起跑的枪声响起,选手们个个风驰电掣,在跑道上急奔,眼神死盯着终点的那条线。雪翾平常就喜欢锻炼身体,为了这天更是研究了八种起跑的方式,选出了最适合自己的动作。因此,她逐渐拉开和其他人的距离,保持领先。
就在她以为万无一失时,她眼角的余光,察觉到孟鸿正快速赶上。
开什么玩笑?几秒的落差,会让她被骂三天三夜。她卯足了劲,将步伐逼得更快,仿佛一把看不见的鞭子在鞭打自己,把剩余的速度全逼出来。
就这样,她抢先抵达了终点。应该说,她撞上了终点。因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速度,到了终点以后也停不下来,滚落在地。
她头昏眼花,只觉得天旋地转。等到她看清楚时,一双友善的手伸到她面前……竟然是孟鸿!
她毫不领情,用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然而,她却忘不了,孟鸿方才看着她时,露出的浅笑。
难道他在嘲笑她的跌倒吗?不,那是竞争完毕后,友好的象征。哼,再怎么笑,也无法改变她得到冠军的事实。她不免得意起来。
即使没有母亲的推波助澜,她还是想要打败他。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态。
一直到国中三年,雪翾都还在妈妈的压力下,为了和孟鸿竞争而苦恼。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比孟鸿更令雪翾苦恼的东西,那就是眷村了。就是这样的环境,让她的生命被许多眼光切割,无法做她自己。当然,眷村也有许多好处,邻里的互助,环境的单纯,还有政府支持的艺文活动,都曾在她的记忆中留下美好的痕迹,但她一想到两户人家的较劲,就觉得这一切得不偿失。
尤有甚者,两家的妈妈为了较劲,往往刻意安排两家的孩子在同一个环境下。于是雪翾和孟鸿,从国小到国中,都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这样的安排,并没有让雪翾和孟鸿的感情更好,反而使他们的压力更大,彼此疏远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国中三年,雪翾决心把握这个机会,考到市区的高中,那里没有家长的监控,没有眷村,没有孟鸿。也许拉开了和孟鸿的距离,可以取消竞争关系,恢复儿时相处的美好。
“老天爷,求求你让我摆脱那些麻烦的东西吧!就让我去市区读书,不让我妈管我,没有眷村,没有孟鸿。”
她几乎都如愿了——除了最后一项。
花莲并不是每所高中都男女合班,但是她们偏偏就进了同一所高中,而且是同一班。高中必须经过考试,这并不是两位母亲的操控,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上了高中,孟鸿几乎没有跟她说话,她也乐得轻松,专心沉浸在自己喜欢的田径运动里。不过还是有几个同学,知道他和她从小就认识,甚至将她们配成双。她只能郑重地澄清,这是一段孽缘。
“雪翾,你真的和吴孟鸿不是情侣吗?”
“才不是呢!只是刚好从小就认识而已。”
一名女同学说:“那我要向他告白,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啊!你尽管去,我祝你马到成功。”
那名女同学真的去告白了,但很快就遭到拒绝。
这已经是第五个被孟鸿拒绝的女生了。大家都在猜,孟鸿是不是有女朋友,可是看他的言行,又不像是有女朋友的样子,只能说这个文武双全的怪胎,不懂得把握自己的优势,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虽然彼此的关系疏远,但雪翾还是一直暗自留意着他。说实话,上了高中之后,经过青春期的洗礼,孟鸿变得更成熟稳重,也更有魅力。雪翾甚至有点自惭形秽,猜想孟鸿的疏远,不是因为逃避竞争的压力,而是她不配和他形影不离。
事实上,孟鸿有几次约她去看海,她都因为某种自卑的心理拒绝了,还说:“你可以去约别的女生啊!好多女生想跟你出去。”
孟鸿并没有约其他女生,只是保持自己生活的单纯,偶尔和几个男同学到林场探险,或者开始自习爵士鼓。家境贫寒的他,不可能买爵士鼓,但他第一次听到鼓声,就爱上那种像心跳一样的动感。于是他利用学校的热门音乐社,开始打起鼓来。
而雪翾也有自己的生活。在课业上,她保持稳定;在社团上,她在田径社已经夺得奖牌;甚至在恋情上,也有两个男同学想和她交往,但她都对他们发了“好人卡”,诚恳地婉拒:“对不起,你是个好人。”她也不是不想恋爱,但就是觉得那些男生还不够好。至少,她没有因他们产生怦然心动的感觉。
有一天,国文老师教到李白的<长干行>这首诗,里面提到“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马上就有多嘴的同学起哄:“老师,沈雪翾和孟鸿也是在同一个村子一起长大的,这样算是两小无猜吧!”雪翾听完,立刻没好气地说:“两小无猜?我看是两小无情吧!我和孟鸿没有任何交情,他从以前就只会给我带来麻烦!”不料这番否认,却让同学们更起劲,认为是青梅竹马之间的斗嘴。不过,当事人之一的孟鸿却毫无反应,看不出他是怒是喜。
雪翾发现,她已经很久很久,对他心里的想法一无所知。
高二那年,田径社和登山社合办了一次林场之旅,挑选市郊的某个林场游玩。田径社的她参加了,直到她在现场看见孟鸿,才知道他是登山社的社员,而不是热音社的鼓手。上了高中,虽然功课仍互相比较,但各有各的社团生活和未来志愿,雪翾发现自己面对他,压力不那么大了。不过即使是团体活动,和他同游依然令她感到不自在,天气也跟着心情变得阴霾沉重。
她们在林场获准搭乘“流笼”。这是用木头和绳子建造的山间运输工具,有点类似缆车,由于带有危险性,一般情况下只有林场的员工才能搭乘。不过林场为了让游客体验林场生活,设计了短程的观光流笼。
孟鸿望着流笼,又看看天色,说:“好像快下雨了,搭流笼似乎有点不妥吧?”几个怕淋雨的女同学也打了退堂鼓,但雪翾仍不服输:“既然来到这里,不体验一下怎么行?”孟鸿说:“你没看到角落那边有殉职员工纪念吗?他们就是搭流笼发生意外的。”雪翾脸色不悦,骂道:“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真扫兴,如果你不敢搭,就到旁边等我们吧!”孟鸿一言不发,搭上了流笼。雪翾发现,这是他们这学期以来,第一次对话。
登山社社长是个矮小但精力旺盛的男人,也是孟鸿的死党,常常一起去爬山,或者到森林探险。
流笼缓缓启动,上面扣除工作人员,只有雪翾、孟鸿和登山社社长。雪翾第一次搭这种悬空的交通工具,习惯使用双脚的她,感到特别不踏实。但是宿敌就在身边,她死也不肯示弱。
社长对孟鸿说:“孟鸿,怎么样?我们终于撘上流笼了,你不是期待已久吗?”
期待?他期待流笼?那为什么他又说感到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