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亲自体验当然是最好的,”孟鸿说:“第一次搭乘,总是会担心。但我早就决定,今天一定要见识流笼。”
雪翾忍不住插嘴:“说得真好听,明明就是胆小鬼。”社长帮两人打圆场:“学妹,你不要小看孟鸿喔!他可是登山社之光,已经跟着大学生的登山队去爬过木瓜山,遇过的挑战绝不会少。最近他还会拿到奖学金,据说那笔钱是一个热爱自然健行的校友,捐给在社团表现优异的学生。能够拿到这奖学金,表示孟鸿很厉害呢!”
奖学金?雪翾想起,学校确实有一项由校友为社团设立的奖学金,但因为审查严格,很少听到有人获得。孟鸿真的那么厉害?
“我没有那么厉害,”孟鸿说:“我只是刚好也喜欢户外健行。在野外,许多花草都可以同时存在,谁也不必排挤谁,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雪翾对他有了些共鸣。难道他从来就没有把两家的竞争放在心上?
如果这是真的,照理说她应感到高兴,可是她现在却有一种唱独角戏的悲哀,把他当劲敌那么多年,他却如此云淡风轻,自己在他心中到底有没有重量?
为什么会想到这种问题啊……雪翾懊恼中,脸上微热。
这时,社长冷不防问了雪翾一句:“学妹有没有男朋友?”
雪翾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紧张地说:“为什么要问这个啊?”
社长轻松地说:“想问问看自己有没有机会啊!如果没有,说说看你想要的类型,说不定我可以做到唷!”
雪翾分不清楚社长是认真还是玩笑。孟鸿依旧看着流笼外的山景,仿佛没兴趣加入对话。雪翾有种莫名的怒气,说:“我没有男朋友,也还没决定喜欢的类型,但绝对不能是住在眷村的人。”
孟鸿还是没有反应,似乎根本没听到。雪翾大胆地望着他,不肯把视线移开。社长被这种气氛震慑,不敢再多说话。雪翾仔细看他的身形,虽然从小就认识他,但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男人味了?这样一个男人,为什么不肯转头看看她?
雪翾望着他,他却始终望着山。
流笼平安抵达,他们三人回到地面。踩在地上的那一瞬间,雪翾开始胡思乱想,想像如果只有他和她搭上流笼,他可能会凝视着她,说:“其实我一直记得对你的许诺……”;或者由她主动说:“其实我的竞争,只是想让你认同,我根本不想和你疏远……”或者更戏剧化一些,流笼出了意外,他们无法回到现实世界……
但这些她所想像、她所期待的浪漫剧情,实际上都没有发生。雪翾觉得,刚才在流笼里的相处时光,仿佛是一场走私的梦境。如今,她回到现实,他也依旧是他,一切不会有任何不同。
唯一的改变,就是关于孟鸿,她再也无法像课堂上那次,斩钉截铁地宣称两小无“情”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比想像中,更在乎这个儿时就认识的男孩。
林场之旅的两天后,雪翾依旧想着,如果流笼上面只有她和孟鸿们两人就好了。如果他们可以在那样的空间里,与现实隔绝就好了。
中午时间,她到学生餐厅用餐,却看见孟鸿迎面而来。原以为只是不期而遇,没想到孟鸿走到她面前,说:“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怎么了?如果要约我出去玩,我可是没有空喔!我的功课还输你一大截……”
“是我爸想要邀请你来。听说昨天外公生病住院了,所以外婆和你妈去医院对吧?我爸煮了一些晚餐,想要请你一起吃,他也好久没看到你了。”
一想到舅舅,雪翾想起儿时在海边的小屋,看到舅舅苍白但慈祥的表情。确实,除了逢年过节,好久没去和舅舅见面了。
如果是孟鸿邀她,她可能会因为闹别扭而拒绝;但现在是舅舅邀她,不能不给面子,于是她说:“我知道了,明天我会去和你们家一起吃饭。”
“如果可以的话……带我姐一起来吧!”
“咦?”
“怎么了?你要留她一个人在家?”
“不是的,只是……我记得你说过,让表姐住在外公家,是保护她……”
“你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啊?放心啦,我妈也去医院照顾外公了,今天晚上不会回来。你们就一起来吃饭吧!要不要我帮忙接你们?”
“不用啦,我会推着表姐过去的,晚上见囉!”
雪翾好久没和孟鸿说这么多话,不太习惯,总觉得旁人都在看,于是匆匆结束谈话。但她感到高兴,这样的联系并不令她讨厌。
放学之后,雪翾梳洗一番,换上了便服,对着轮椅上的心如说:“表姐,今天外公、外婆和阿姨都不在,本来想要买便当回来吃,不过你爸爸说要我们过去吃饭,今天我们就去找他们,好不好?”
心如微微点头。虽然这几年心如都没有上学,但雪翾每天放学后,都会来陪她说话,有时还会带她出去走走,使得心如对外界的刺激有一定的反应,有人对她说话时,她会看着对方,有时还会说出几句像是对话的只字词组。如果雪翾不持续和她交流,也许心如就彻底封闭自己和外界的联系吧!
不过,对雪翾来说,她并没有自己在施恩惠给心如的感觉,这并不是因为她有什么伟大的情操,而是对她来说,心如是个可以放心说话的对象。每次放学回来,雪翾会把自己的心情或趣事说给心如听,不管心如是否听得懂,雪翾都觉得自己说完后心情舒坦了不少。除了“田径跑步”这种可能会刺激到心如残疾的话以外,雪翾对心如几乎是无话不谈。
有时候,她觉得心如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上天派来给她的礼物。正因为如此,她对于将心如寄养在外公家的孟鸿一家人,稍稍感到疑惑和不满。今天听孟鸿说话,将心如寄养的关键,似乎是在孟鸿的妈妈身上,但她也不知详情。
今天如果有机会,就问问孟鸿或舅舅吧……雪翾回过神来,将心如嘴边淌着的口水擦了擦,推她出门。孟鸿家就在附近,即使推着轮椅,也很快就抵达了。雪翾按了电铃,迎接她们的是穿便服的孟鸿。他穿着短袖的T恤,上臂有着健壮的肌肉,平常在学校似乎不易展现。
“欢迎你们来。我帮姐姐推轮椅吧!她还没有进过这个新家呢!”
雪翾也不和他争,把这机会让给他。他推着轮椅,温柔地对心如说:“姐姐,我是孟鸿,你还记得我吗?”
心如没有说话,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雪翾说:“她的思考和说话会慢一点,现在没有回应,不代表她不记得了,可能只是像旧型的电脑一样,还在执行中吧!”
孟鸿说:“虽然是安慰,我还是高兴地收下了。走吧,我爸已经把菜煮好了。”
一走进客厅,餐桌上罗列着已经烹调完毕的佳肴,有炸得酥脆的小管鱼裹面粉、鲜嫩可口的川七、芳香四溢的酸鱼汤……可见舅舅为了这顿饭,下了不少工夫。吴士品和他的轮椅已经安坐在餐桌旁,雪翾上前招呼:“舅舅,好久不见!”
吴士品说道:“还是这么有朝气啊!因为有你,这顿饭显得更开心了。平常家里都没这么热闹呢!今天准备不少拿手好菜,你们一定要多多品尝。”
大家依序坐下,开始今天的晚餐。平常雪翾就是负责照顾心如的饮食,同时训练她自己进食。看着雪翾坐在心如旁边,体贴地夹菜的模样,吴士品说:“雪翾,我们家心如真的有劳你照顾了。你真是一个懂事的乖孩子。”
“不要这么说啦,我还有很多事情比不上孟鸿。考试也输他,才艺也输他,回家都被我妈妈责骂,说我怎么不像孟鸿那么懂事,真累人啊!”
孟鸿说:“你累,我也累啊!先不管我妈说什么,光是看你把我当劲敌,就让我的心累到不行,想跟你多说说话,你却摆出一副见外的样子……”
“没办法,一直输给你,让我在学校都不敢跟你说话了。而且你知道吗?有好几个女同学都在暗恋你,万一我跟你太好,会被她们误会的。”
“还说呢!登山社社长一直跟我要你的个人资料,好像要追你喔!上次在流笼上,他还嫌我是电灯泡,说什么如果只有他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说到流笼,雪翾想起那天的情景,也想到自己的种种幻想,脸微微发红,说:“你那天都不说话,我都不知道你的想法,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我哪有对你生气?只是我一直对林场和流笼很有兴趣,那天我正忙着观察,所以心不在焉啦!”
“很有兴趣?那为什么那天搭流笼之前,你显得很犹豫啊?”
“因为快下雨了,流笼又不保证安全,我自己虽然不怕,但怎么可以让你也陷入危险?”
雪翾愣住,原以为他们已经对彼此漠不关心,但孟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处处保护她,还把她的安危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雪翾忽然不说话了,她的心也像一台旧电脑,正在缓慢地运转,执行着感动的程式。感动如此庞大,她几乎快当机。
这时候,另一个寡言的人——心如,竟然开口说话:“雪、翾、孟、鸿、感情、好……”
众人都因为心如的话语惊呆了,但吴士品随即说:“看来你们刚刚的拌嘴,在心如的眼中,是感情良好的表现呢!”
孟鸿说:“我觉得刚才好像在填补这几年的空白,真是痛快,至少不用让雪翾瞎猜,在我们之间划线。”
众人愉快地吃饭。确实如孟鸿所说,两人的隔阂正一点一点消除,还原到本来的面目。
饭后,孟鸿端来了布丁,大家一起享用。看到布丁,雪翾又想起孟鸿初次见面那天给她的布丁,那时还说是感谢她照顾姐姐的奖赏呢!雪翾回头一看,心如已经睡着了。心如很少在陌生的环境入睡,也许对她来说,这个家虽然是第一次进入,但她明白这里是她的家。
吴士品对雪翾说:“雪翾,你说你一直输给孟鸿,所以也不敢亲近了。看来你真的把我儿子想得太好了。以后欢迎你常来这里玩,就知道我们也是普通人而已。”
雪翾说:“就算是普通人,也比我妈好多了,她和我爸分居,自己比不过别人,整天就只会拿孩子比较,偏偏你们家又这么优秀,唉!”
吴士品叹了一口气,表情变得严肃,说:“雪翾,其实今天叫你来,除了是想让你和孟鸿的关系复原,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你真的把我们家想得太美好,但我今天就要拆破这美好的想像。现在你已经不是小孩了,而是陪在心如身边的人,我必须把我们家的家丑告诉你。”
“什么意思?”
“我想告诉你,心如被送到你们那边居住的真正原因。我觉得你有权利和资格知道真相。”
吴士品回忆当年,捡择可以述说的情节,把在场的雪翾和孟鸿,带入过往的时光小径中。
吴士品原本是职业军人,表现良好,但是在一次救灾行动中,他为了抢救在风灾中受困的孩童,受了严重的伤,使得双脚就此残废。依据当时的“国军人员因战公伤残死亡慰问实施规定”,因公致伤残的吴士品,得到了五万块慰问金,但这点补偿实在不足以弥补终身残废的不便。当时他明白国军的抚恤体制并不健全,加上残障后值勤不便,很快就从军中退役。
退役后,他潜心向学,努力让自己不受到身体的限制。后来,他不仅替自己找到了一份专职翻译的工作,还帮许多身障同胞争取福利。他曾经在一篇名为障碍,无碍!的文章中写道:
“在伤残劳工的就业问题中,我们应该区别其‘损伤’、‘无能’及‘障碍’。
‘损伤’是指疾病或伤害所造成的残疾,可能导致劳工无法从事某些活动,造成‘无能’。损伤不一定会造成无能,无能也不完全是由损伤所决定。就像我,虽然脚步遭遇了损伤,但也从事心智活动,不让自己陷入无能的失业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