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鸿耳根一热,想起了这件事。
雪翾也听懂了。
孟鸿和雪翾的视线交接,顿时又移开。
孟鸿怎么好意思说出:他会想要去外公家玩,是因为外公家来了一个漂亮又善良的小表妹?
雪翾也想起那天孟鸿来找她玩的事,更记得隔天轮到她去孟鸿家,听到他许下“不会丢下你”的许诺。
翁竹君摸着那套爵士鼓,颇为珍爱,开心地说:“等考完之后,就把它架起来吧!不过要记得买隔音毯,才不会吵到别人。隔音毯的钱就让我出吧!这点钱我还出得起。”接着又对孟鸿说:“你要谢谢人家的礼物,别老是只顾着唸书。”
孟鸿对雪翾说:“对不起,你特地为我准备了礼物,我还那么过份……”
“没有关系啦……”
“这样吧,这个周末,我请你吃东西,当作谢礼和陪罪。”
“你不用读书吗?”
“我没有说不读书啊!但也不能只顾着读书。只是一天而已,没有关系。”
“那就先谢谢了。”
雪翾回家之后,翁竹君把鼓拿去放置,她很喜欢爵士鼓,可惜第一次结婚后就没有机会打鼓了。
孟鸿正要回房间,被吴士品叫住:“阿鸿,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啊!”
“以前你妈一直拿你去和雪翾比较,害雪翾和你疏远,记得你还苦恼了很久,表示你很在乎和雪翾的手足之情。为什么今天对她,好像是对待外人似的?”
“我……我没有忘记对她的许诺,她要是有什么事,我不会丢下她,这样就够了。”
吴士品犹豫片刻,说:“今天雪翾哭了,而且是不好的眼泪。”
孟鸿轻轻叹息,心想,还是不能回避,该好好处理这件事情。
周末的中午,孟鸿和雪翾从眷村出发,骑脚踏车出门。
自从上了高中,孟鸿和雪翾都是搭公车到市内通勤,很少有机会用到脚踏车了。唯一的一次,是租脚踏车往返木瓜溪的那次。看来,孟鸿选择用脚踏车,可能是地点很近,也可能是想重温旧梦。
果然,孟鸿带着雪翾,来到第一次见面的山坡,说:“我们今天在这里吃午餐吧!”
“吃午餐?这里有食物吗?”
“我自己做了一些三明治,还泡了牛你。这个你粉也是脱脂的,你应该可以喝吧!”
两人坐下来,到那棵充满回忆的树下,享受午餐。
“嗯,好吃,真是令人意外。”
“怎么说是意外呢?我从小就帮家里做家事,简单的料理也不成问题。”
“这么贤慧啊……”雪翾开玩笑后,又叹了口气,说:“今天你找我出来野餐,是不是很不情愿啊?在父母面前想给我面子,所以请我吃饭赔罪。否则你明明连话都不想说的。”
孟鸿连忙说:“怎么会呢?如果不是自愿的,我就不会花时间自己做三明治了。我是真的想要跟你道歉,所以才找你出门。而且……我有话跟你说。”
“嗯,好久没听你主动说话了,你说吧!”
“对不起……自从姐姐过世了以后,我的心情就很不好,一直躲着你。”
“没关系,我以前也曾经刻意拒你于千里之外,这样算是扯平了。而且,我知道表姐过世,对我们都是很大的打击。”
“是啊,姐姐过世之后,在我心里留下了创伤,仿佛有一条将心灵牵向死亡的一条枷锁,硬是把我拖过去。然而,我现在所处的环境,不适合让我谈论这个创伤,我根本不知道要跟谁谈,只能日复一日的责备自己,把悲伤压抑在心中。我也知道压抑悲伤是有坏处的,面对悲伤是很可贵的,可是……我不能说啊!”
雪翾静静听完,然后说:“为什么不能说呢?难过就说出来,表姐不是你一个人的亲人,是我们大家的亲人啊!”
“可是,我的心情,你们不会明白的……”
“怎么会不明白?失去表姐,我们都很难过。你没看到我在葬礼时哭得乱七八糟吗?你没看到我在看表姐火化时也跟着倒地吗?我现在不是要跟你比谁比较悲伤,而是要让你明白,你可以放心把你的难过说出来,和我们一起分享,因为你也是我们重要的亲人啊!”
“雪翾……”
“难道你以为你说出来,或者哭出来,我们会嘲笑你吗?至少我绝对不会!我知道,眷村里的人很烦,不会重视失去亲人的创痛,对人会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也不会支持受创者度过创伤,只会在背后说一些流言蜚语,就像是外婆和你妈妈遇到的遭遇那样。但我不想看到你一个人钻牛角尖了!我是你最好的妹妹啊!你也是我最好的哥哥,看到你独自悲伤,我也不会快乐。”
“我知道你也很关心我,可是我真的无法说出口……”
雪翾愈说愈激动,站起来大叫:“就算是对我也不行吗?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兄妹吧?我连内心最大、最绝望的祕密,都跟你坦白了。为什么你不能多相信我一些呢?我永远无法忘记,当我把内心的祕密说给你这个当事人听,你还是温柔地对待我,考虑我的感受,特地请假带我去散心,让我更坚强、更坦然。所以我明白了,真正的面对悲伤不但需要有坚强的自我,也可以从中学习坚强,因为它需要我们坦然接受,面对自己的创痛,这些都是你让我明白的道理,现在你陷入悲伤里,我怎么能弃你于不顾呢?”
“放弃我吧!当初的许诺,是我不能丢下你,所以当你有困难,我一定会帮你。但是你可以不用管我。”
“这怎么可以?如果我自私地不管你,也等于是让你把我丢下了。你如果不想毁诺,就把你心中的想法都说出来!不管多么难堪,多么悲伤都没关系!说出自己的脆弱,也是一种坚强,吴孟鸿,你可以坚强一点,不要逞强吗?”
雪翾气呼呼地说着,眼睛又有了泪。
孟鸿说:“我又把你弄哭了……我怕我说出口,会让你哭得更惨,这样对你是一种伤害。明明……明明都是我的错啊!”
孟鸿抱头坐在树下,强忍着激动。雪翾只是站着,等待他平静下来。
过了一分钟,孟鸿依然一言不发,似乎在整理思绪。
倒是雪翾先开口了:“其实你是想责怪我吧?”
“什……什么?”
“不用装傻,是表姐的事,对吧?”
“是她的事没错,但我不想骂你,我只想骂我自己,因为就像我说过的,是我的错……”
雪翾说:“你说不出来,那就我帮你说吧!表姐出事的那个晚上,你陪我去台北监狱。如果没有这件事情,说不定你还来得及发现她的异状,或者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可是因为你陪我出门的关系,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她永远离开了我们。”
“是啊,我什么都没做,就让她离开人间了……”
雪翾说:“我知道你很善良,对于不能拯救她,想必很有遗憾;但你又不能怪我,因为我也很无辜。但你知道吗?我真的希望你敢责怪我,这样我的心也才会更舒服一点。因为我刚刚说的那些心情,都是我对表姐会有的遗憾。尤其我和她住在同一个屋簷下,比你更有机会抢救她,所以我的懊悔并不比你浅。可是我又知道,自己当天不可能不离开花莲,而表姐的病情已经是累积后的结果了,所以后悔也没有用,希望你也能明白这点。”
孟鸿说:“我明白,可是……我还是对不起她。”
雪翾宽慰道:“是我的错,你可以骂我。”
孟鸿剧烈地反驳:“不是的,这件事是我的错,我说的这件事,不是你说的这件事!”
雪翾被搞糊涂了,孟鸿到底指的是什么?除了小时候担心亲人安危的模样时,孟鸿鲜少会这么激动,不免让雪翾觉得内有隐情。
“不是指表姐死前,我们跑去桃园的事情吗?”
孟鸿坚毅地说:“不是的,是更加……无法原谅自己的事,让我觉得对不起她。”
“怎……怎么了?”
孟鸿深呼吸,像是要增加自己的决心和勇气,然后说:“自从姐姐被送到外公家,我就在心中想着,要变得更坚强、更厉害,将来可以照顾姐姐,把姐姐安顿好,而且不让妈妈生气。原本,我都没有忘记这一点,可是……我竟然可耻地变了,渐渐遗忘初衷。让我遗忘初衷的原因就是……你。”
雪翾默默听着,等待孟鸿把话说清楚。孟鸿继续说:
“当你出现在我的面前,尽管只是小时候的事,我却立刻被你吸引住了。后来知道你对我姐姐很好,我更是对你感激不已,心想着一定要好好报答你,所以许下了承诺。不会丢下你,我不想再让身边的人不幸了。可是撇开报答,其实我只是想要有你陪在我的身边,一起玩,一起欢笑,一起谈天说地。慢慢地,你在我心中的份量愈来愈重,相对的,姐姐的身影就愈来愈模糊。”
这时,一阵风吹过山坡,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台湾原住民的口簧琴,高低婉转的声响,排遣人们的寂寞或悲伤,让情感缓缓随着声音渲泄。雪翾隐约察觉到了孟鸿的心理状态,但还是想要让他亲口说完。孟鸿继续说:
“当你留在花莲上学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不用就此分离。尽管长大之后,我们两家的妈妈有一些斗嘴,但我还是希望彼此的情谊不变。当然,我知道这份情谊必须是‘亲情’而不是‘爱情’,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妹,不容许有超越亲情程度的发展。可是,从小到大,我的眼中只有你,容不下其他人。”
雪翾非常能理解这样的痛苦,因为她是过来人。只是她没想到,孟鸿也有着与她同病相怜的痛苦。
“后来,你向我告白了。那是我梦寐以求,想要从你口中听到的话语,但那也是我最害怕,从你口中说出的话。因为我知道,我非常重视家人,不可能不顾家族的观感,而且我们体内都流着无法相恋的血。万一我们把持不住,生出了一个比我姐姐更不健康的孩子,该如何是好?所以,我只能拒绝你,而且不给自己退路,坚持只能当个哥哥,并遵守儿时的许诺,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为你上山下海,但绝不能爱上你。”
雪翾明白,他是重视家人的,那场告白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希望。但直到现在,她才第一次明白,告白那天,原来孟鸿心中抱持着如此的无奈。
“雪翾,我要拯救家里的问题,照顾身体有障碍的爸爸和姐姐,期盼妈妈能接纳姐姐,还要改善经济的困境,如果可以,我还想要孝顺外公外婆,是他们收留了姐姐,让我无后顾之忧。如果我谈了乱伦的恋爱,不就是触犯了家族的禁忌,破坏我一心想要保护的家族吗?可是……家族的责任,和个人的爱恋,已经在我的心中极度冲突了。在你的身边,我感到煎熬,我愈来愈无法控制自己的爱恋,几乎想要不管家人的情况,带着心爱的人远走高飞,排除一切障碍。”
孟鸿压抑的感情逐渐释放,表情和声音也更激动:“所以,我姐姐过世了。因为我就已经没有把她的幸福放在心上,没有把家族的规范放在心上,只是外表装得很懂事,勉强和你保持距离,其实……其实我的内心早就压抑不住感情了!姐姐的死,是对我的警告和惩罚啊!因为我早就将她抛在脑后,因为我早就,早就……早就喜欢你了啊!”
孟鸿费了最大的力气,说出最痛的一句:“我喜欢你,雪翾!”
雪翾的泪水也终于决堤。
正如孟鸿的心情,这也是她梦寐以求的一句话。原本以为听了之后会很高兴,但现在听到这句话,只有无尽的悲伤。至少她分得出来,这不是一句交往的请求,而是将内心纠葛摊出来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