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双温柔的手,按在她的肩膀。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孟鸿,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母亲吴美满。
“第一次参加葬礼,很难受吧?”
雪翾点头:“嗯。”
“人的生命就是这样,像是风中的蒲公英,连自己都不敢保证,什么时候会飘散。我已经参加过大大小小的葬礼,还是忍不住会感伤。”
“是人的话都会感伤吧,妈!”
吴美满像是要做出重大决策般,说:“以后,你可以写信给你爸爸。”
“咦?”雪翾以为自己听错了。
吴美满叹了一口气,说:“毕竟,人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也不用去背负生前的思念或恩怨情仇。我们都是飘零的蒲公英,计较那么多干什么?我知道你前几天跑去台北帮爸爸**件了,以后你如果思念他,可以写信给他。”
雪翾有点搞不清楚,为什么这个葬礼,会对母亲的改变如此巨大?无论如何,能够和父亲通信,应该是好消息。雪翾说:“妈,你愿意接受爸爸了吗?”
“我还是不想看到他,现在也没有话要对他说。所以和他联络的不是我,是你。”
“我知道了。”雪翾知足地回应。这已经是很大的进展了。
吴美满望着眼前一间间的灵堂,说:“也许将来有一天,我和他能够冰释前嫌吧……但现在我还无法完全放开执着,也许到死都解不开。不过,我不想再用上一代的恩怨,来波及下一代了。”
“妈……我好感动……”
“我也是刚才才想通的,虽然我一直很努力,要让你即使没有父亲也能幸福,但这样的努力,只会使你的心中有一块父爱的缺口,所以我觉得顺其自然,让你爸爸自己把那块缺口补起来。”
“妈,我最爱你了。”雪翾抱住母亲,透过温暖的身躯,感受到母亲内心的冰正渐渐融化。
心如彻底地走了。
但是她并非毫无价值的生命,外公、外婆、吴美满、吴士品、翁竹君,这些历尽沧桑的大人们,都从这个小宝贝的生命里,获得了重新开始的力量。
外公思考着高龄化的问题;外婆检讨自己对待孙女的态度;吴美满决定放宽对游志雄的排斥;吴士品依旧静静包容一切;翁竹君挥别过去软弱的自己。
心如不是麻烦。并不是心如死了,他们才有办法重生;而是心如的生与死,给了他们重生的启示。这样说来,心如从来就不是负担,而是考卷,测验他们是否学会关爱,尊重许诺。如今,他们终于可以打开心中的枷锁。
然而,在他们心态改善、自我解放时,有件严重的事情被忽略了。
大人们能从心如的死亡里领悟,不代表年轻人也有能力做到相同的事情。
尤其,那些还没有经历过死别的孩子,首度面对至亲的死去,冲击感绝对比想像中还要来得惊天动地……
沉默的孟鸿,已经静静地、悄悄地……逐渐陷入恐怖的黑暗里。
自从心如过世后,孟鸿像是变了个人,完全地沉默下来。光是靠近他的身边,就会感觉仿佛一座铁山压下来似的。
雪翾试着和他说话,他没有逃避,但总是平淡地说:“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雪翾觉得这样的他冷静得可怕,可怕到无法接近。
相较之下,自从心如死去之后,两家的家长,感情似乎变得比较好,不会轻易拿孩子当话题互相竞争。雪翾在妈妈的陪同下,将心如的轮椅送到孟鸿家。
吴美满说:“这是心如的遗物,我想你们可能会想要当纪念……”
翁竹君说:“这是阿爸花钱买的,我们不能收啦!而且心如也不在了……”
吴美满转念一想,说:“那就给士品好了,我想他会需要一张备用的轮椅。”
吴士品看了看轮椅,说:“那我就收下吧!感谢你们。”
等到雪翾他们告辞后,吴士品对翁竹君说:“来,帮我一个忙,把我的身体移动到心如的轮椅上。”
“你要使用这张轮椅吗?”
吴士品摇摇头说:“不,我已经习惯自己的轮椅了,现在只是想要怀念女儿。来吧!”
翁竹君把吴士品移到心如的轮椅上。他用力扭了扭臀部,感受这轮椅的质感,想像着女儿在这上面生活多年的样子。
“怎么样?”翁竹君柔声问。
“虽然我也是会用到轮椅的人士……”吴士品说:“但即使我坐在这里,还是感应不到心如在想什么呢!”
翁竹君笑了:“你以为你是特异功能者还是乩童?还感应呢!心如要是知道了,也许正在天上嘲笑你呢!”
吴士品说:“那很好啊!我好久没看到你笑了,也很少看到心如笑,但愿你们都能保持现在的笑容。你们不愧是母女,笑起来都一样迷人。”
翁竹君苦笑说:“我们真的像母女吗?”
“是啊,都是我最爱的人,我很高兴能够当你们的家人。”
翁竹君脸红:“傻瓜,我才是这么想吧……以前,我对心如真的很过份,说不定也造成你们的困扰,对不起……”
“我和孟鸿倒是还好,隔壁人家可就辛苦了,照顾心如这么多年,以后你要多孝敬爸妈,并且和我姐和平相处,可别老是拿孟鸿去和雪翾较劲囉!你都不知道,当初你这么做,给那两个孩子带来多大的困扰呢!”
“真的啊?那我一定改过,老公大人请原谅我啰!”
这时,吴士品的口气突然严肃起来:“有件事你要留意,那就是:心如已经过世了,而孟鸿还活着。”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废话吗?我当然知道孟鸿没死啊!”
“我的意思是,你要多关照孟鸿。他还年轻,又太有责任感。如果你会对心如感到自责,说不定他也有类私的情绪,甚至更严重。所以,我们要对他多多留神,多多关心。”
“我知道了,以前我只在乎孩子有没有丢我的脸,较少去关心他们的内心世界,现在我不会犯这种错了。”
“这才是我的好老婆。”吴士品抱住翁竹君,一方面对爱妻个性好转感到十分欣慰,另一方面又对孟鸿最近的情况感到忧心。他的心中似乎有解不开的结,那到底是失去姐姐的伤痛,还是未能救助姐姐的罪恶感?总觉得似乎有比这些更严重的事情,徘徊在他的心中。
几个月过去,孟鸿和雪翾都是即将面对大学考试的考生了。虽然雪翾之前觉得和孟鸿竞争很有压力,但也托这样的福,她的成绩不会太差,要考个好大学应该没有问题。
孟鸿这阵子也努力用功,在学校的时候,常常一言不发,在教室埋首读书。这一天,雪翾拿着一题数学,来请教孟鸿。只见他详细解题,让雪翾豁然开朗。
“你真是厉害啊!多亏你了。”雪翾由衷赞叹。
孟鸿一言不发,点点头,继续读书。
雪翾又说:“你的程度这么好,考上台大应该也没有问题。”
孟鸿这次难得主动接话:“恐怕你高估我了喔!不过,即使我的成绩能考上台大,我还是想考花莲的东华大学。因为离家里太远的话,住宿和交通都会是很大的开销。反正台大和东华都是公立的大学,学杂费都比私立大学便宜,留在花莲读书,照顾父母也比较容易。”
“原来如此,那我也要加油,努力求学了。”
“你的成绩也很好,相信考上台大也不是不可能,这次模拟考,不是考上了全校第五名吗?”
“还是比不上你这个全校第三名啊!”
孟鸿说:“不过,你最近几个月,好像都到晚上才回家,是去补习了吗?”
雪翾吓了一跳,没想到孟鸿还注意到这件事。不过这是要给孟鸿的生日惊喜,现在不宜多说。她说:“也只是到K书中心用功而已。你也知道,补习是很贵的。”
“嗯,继续加油吧!”
闲聊片刻,孟鸿又不说话了,雪翾静静离开。她愈来愈不知道,他内心在想什么,总觉得他有某种隔阂。不过,过几天就是孟鸿的十八岁生日,到那个时候,应该就可以透过送礼,让关系恢复吧!
几天后,孟鸿放学回家,和父母打过招呼,在房间继续唸书。忽然,他听见雪翾来访的声音,以及和父亲对话的声音,好像还搬了什么东西进来。
孟鸿走出房门一看,雪翾竟然搬了一套爵士鼓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
“生日快乐唷!”雪翾笑着说。
“这……这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是啊!喂,先等一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太贵了,把这套鼓弄进来时,我可是一毛钱都没有花喔!”
孟鸿显得不太高兴:“到底是怎么回事?”
雪翾得意洋洋地说:“我这几个月以来,放学之后,都会去市区的乐器行打工顾店,这是不错的工作,可以了解乐器,还可以在没有客人的时候用功读书。不过,这套鼓也不是用我的薪水买的,是有客人想要汰旧换新,老板知道我想要买爵士鼓,就直接说:‘雪翾,你就帮忙处理掉吧!这套二手的鼓送你,你自己想办法运回去。’,所以我就把它搬回来了。因为这样,所以是旧的鼓,希望你不要介意喔!”
孟鸿明白,原来雪翾这几个月,在策划这件事。
吴士品在一旁说:“啊,本来如果你送太贵重的东西,我一定会叫孟鸿退回去,不过既然它只是废弃物品,就应该没关系了。”
孟鸿看着雪翾,感觉到她一直想让他开心。但此刻他只觉得烦燥,他说:
“我们现在都是考生,应该把考试摆第一,生日什么的我也一点都不在意。你在这个时期送我乐器,我也根本不会去碰它。”
“可以等考完之后再开始玩啊!而且,这几个月你明明还是会去热音社,一个人借场地打鼓,好像在抒发情绪似的。我想即使是考试期间,你仍然是想打鼓的……”
孟鸿不耐烦地说:“够了,我不想要什么礼物。还有,我希望你不要花时间打工,这样只会影响课业。你看我们家那么穷,我除了一些代班之外,都不敢去打工,就是希望能考个好大学,赚更多的钱。所以,不要作多余的事。”
雪翾面对他,表情慢慢凝重,眼睛的水分愈来愈多,终于流下泪来。
吴士品说:“阿鸿,就当作是答谢雪翾的努力,就收下来吧!”
“我不要。”
雪翾红着眼说:“没关系,舅舅,是我太自以为是,擅自行动……”
孟鸿不知该如何反应,这时翁竹君下班回家,看见哭泣的雪翾,摆在一旁的爵士鼓,还有不知所措的吴士品和孟鸿。
“怎么回事?”
吴士品简单扼要地说:“雪翾送生日礼物给阿鸿,但他不希望雪翾这么鸡婆,作多余的事。”
吴士品故意讲得刻薄,让孟鸿知道,这样很伤雪翾的心。果然,孟鸿一听到这样的说法,再加上看见雪翾的眼泪,感到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
“这是爵士鼓吧?”翁竹君说:“其实我也会一点喔!如果留下来,我就可以玩了。”
孟鸿看着母亲,再看着雪翾,说:“对不起,刚刚是我不好,可能是准备考试太烦了。”
翁竹君对孟鸿说:“不过啊,我从来不知道你会打鼓,也没看你跟我们要过东西。”
吴士品说:“是啊,阿鸿非常独立,非常懂事,长大之后就没有主动要求什么了。不过,像小时候那样会提出要求撒娇,也很可爱啊!”
“咦?小时候?他要过什么吗?”翁竹君问。
连孟鸿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向父母要过东西。他从小就体会到父母的辛劳,并且惦记着因残疾被母亲冷落的姐姐,在这种家庭环境下,他从来不会吵着要父母买东西给他,就连脚踏车也是父亲主动向车行收购的。
他到底要过什么呢?
吴士品回味往事,说:“没有要过东西啦!不过我记得他唯一一次提过要求,是在他五岁的时候,那时我们还住在海边,有一天他忽然说:‘爸爸,可不可以提早做完家庭代工?我明天想去外公家玩,所以今天先做完好不好?’我第一次听到他主动说要去玩耍,也非常高兴。这孩子太早熟了,偶尔能这样撒娇,对心理会比较好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