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年的十一月中旬,我回到家乡的第二周,我一如往常的走到诚品书局。即使这是个我来过不下百次的地方,我每次进来时,却都有种惊艳的感觉。我习惯推开玻璃门,先绕著书局内部走一次,之后找个小角,拿起一本我最喜欢的市川拓司的书,坐起来看着。看书的同时,我不忘去观察周遭的一切,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就好像是一出又一出的故事在发生,而我就是见证故事的人。
我看到一个背着吉他的男孩推开大门走了进来,门口的风铃也因此摇曳著,他顶着一头盖到眉毛的头发,仔细一看才发觉长的满帅气的,只不过脸上多了几分稚气的感觉,看样子应该是学生。他身穿一件浅蓝色有点泛白的牛仔裤,踩着一双白色球鞋,以及黑底白字的LOGO上衣。
从他进来到现在,我ㄧ直都在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很能吸引到我的注意力,其魅力更胜我手上的市川拓司的书。他先是绕了一圈,之后又绕了回来,好像是在找什么,可是却又找不到的样子。
他放下了背上的吉他,改用手抓着,缓缓的向我走了过来,就在他靠近我时,我居然会感觉到莫名的心跳加速,这样的感觉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他就站在距离我不到三步的地方,然后拿起一本我在熟悉不过的书,鹅黄色的书皮,写着我记忆中的几个字。
“现在,很想见你。”
“什么?”对于我下意识说出来的话,让吉他男孩很讶异。
“厄……没有啦,那个,这是我以前看过,很喜欢的一本书。”我说。
“难道你也是市川拓司的书迷﹖”我问。
“没有啦,我只是被这本书的书名给吸引而已。”他说。
我稍微观察到,他脸蛋不只长的很清秀,眉羽深锁的忧郁,却更让人有种观注的力量。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忧郁的人,就好像藏着很多过去和心事,却无从宣泄,只能锁紧眉头一样。
“我来这边这么久,第一次看见有人跟我看一样的书呢。”我说。
“真是抱歉。”
“干麻跟我道歉?”
“感觉我好像扰乱到你的清静了。”他说。
“也没有啦,我只是刚刚都一直在看你而已。”
“我?”
“厄,也不是啦,是对你后面那把吉他满好奇的。”
“你也有在弹吉他?”
“也不是啦,只是好奇想要玩看看而已。”
“那么你想玩吗?”他说。
“什么?”
“我是说,你要不要也来弹看看呢?”
“现在?”
“就现在吧。”
我看着他又揹起手中的那把吉他,对着我做了一个很浅的微笑,我才想起来,我已经不晓得有多久没有微笑了,更不知道有多久我已经忘了微笑的感觉了。
他没等我回应,就迳自的走向柜台,先拿起那本书结帐,之后对我使了个眼色。
神奇的是,我居然没有拒绝他。
连我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我会接受他,而现在我人就跟他在诚品附近的城市光廊。
时间是晚上七点多,平常的我这时候应该就是回家,之后吃个晚餐,在看个电视,洗个澡,然后睡觉,紧接着迎接明天上班的到来,每天就这样日复一日,从未间断,唯一改变的,只有今晚,在我遇上他之后。
“你有想听什么歌吗?”他说。
“厄……”面对他突然而来的问题,让我不知道要回什么。
“那就由我决定吧。”我看他熟练的拉开背袋拉链,轻轻的取出一把擦得晶亮的木吉他。
“I Believe”
我并没有仔细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只见他拿出吉他靠着右腿,右手开始在琴弦间移动,然后唱起了第一首歌。
“那延续太久的一时冲动,在你身后的独角戏,聚光灯没亮过”
“怀疑,是自己编造的内容,你从不真的认得我。”
我忘了其他歌词唱了些什么,我只记得那两段的内容,一直到他唱完后,我的脑袋还不断俳回在刚刚的那段歌词中。
他唱歌时似乎很喜欢把眼睛闭上,就好像与外面隔绝似的,直到唱完结束时,还情绪未尽的迟疑了好一阵子,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弹吉他,更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在我面前弹吉他。
认真说起来,唱的并不是很好,可又不能说很坏,至少在他唱歌时,我的眼神从没移开过他,就好像有股魔力似的。
对,他的眼神就是如此,深邃的忧郁就好像黑洞一样,让人很想一窥里头的世界,却又怕一不小心无法走回。
“说真的,我很惊讶呢。”我说。
“惊讶?”
“这还第一次这样有人弹吉他唱歌给我听。”
“其实,我也是很惊讶。”他说。
“恩?”
“这也是我第一次这样弹吉他唱歌给别人听。”
“我的第一次就这样献给你了。”他说完时,露出了很腼腆的笑容。
“我的第一次也这样献给你了。”我说完时,也不自觉露出很羞涩的表情。
“话说回来,你怎会想到弹吉他给我听?”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你对吉他很兴趣吧。”
“厄,其实我不会吉他,只是好奇而已。”
“很多事情都是先从好奇开始的。”我说。
“比如说,你。”
“什么?”
“没有啦,我是说你吉他弹的满不错的。”
“意思说你很喜欢啰?”
“也不能说是很喜欢吧。”
“那至少你并不讨厌吧?”
“那至少我可以接受吧。”
时间在过很快,不知不觉都已经过九点了,自从我进到公司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待在外头这么晚,光是想到白天要应付那些家伙就已经够累了,晚上又哪来的兴致逛街。
记得以前大学时,总是很喜欢晚上出来逛街,即使散个步,走一小段路也好,这样的感觉都让我觉得很惬意,自从毕业之后,这些东西却已经渐渐不见,直到现在我才充分体会到,我正不断的在消失,一种叫做初衷的东西。
以前想过很多事情,大学毕业之后我想怎样,我可以怎样,在看看现在,这一切却都变了样。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说。
“所以你要走了?”
“在不回去,我想我明天会死很惨。”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建筑图没画完。
“什么?”
“厄……反正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没有等他话说完,我便起身往人潮走去,一直到我看不见他为止。
怀疑,是自己编造的内容,你从不真的认得我。
公司的主管是个混帐,这没什么好说,也不用解释了。
因为混帐始终是混帐,不管再怎样说都是混帐。
对,就是这样了。
周五的早上并不安宁,除了我桌上又多了一大束红色玫瑰花,和一张小卡片之外。不用说,当然是该死的经理送的,因为这是束对他来说,等级只能算“而已”的花。
红玫瑰的花语是象征热情的爱意,可惜的是他的爱我从来都不敢恭维。
我熟练的把花丢到旁边的一个纸箱,卡片则直接喂给碎纸机,从我进到公司以来,这样的动作每周总是会上演个几次,一个月总是会来个几十回。小芸说这个叫习惯,我倒觉得是自然。
不用去思考太多繁杂的问题,直接丢掉就对了。
我的桌上又莫名奇妙多了一叠文件,这不用想,一定是出自于主管的杰作。她总是可以丢给我ㄧ堆永远都做不完的文件,还有永远都挑不完的刺。不管这个案子我处里的怎样完美,她就是可以找出理由来指责你,关于这个,我始终觉得很神奇,为什么就是有人可以这么龟毛,龟毛到你以为这地板已经拖的很干净了,但她就是可以用手指头去刮出污垢来。
“她一定是处女座的。”中午吃饭时,小芸这么的跟我说。
“什么座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演技足以媲美奥斯卡了。”我说。
人前人后,她的态度转换之快,让人完全无法联想到这是刚刚的那个人。
上一刻她可以对我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大声指责,仿佛我倒她会,欠她钱一样。
一旦经理过来了,她又马上像只小猫咪一样,对我状似亲密,也因为这样,所以我习惯东西没有吃很饱,不然我不知道我会因为她,一天吐了几次。
就拿最近的日本出差来说吧,出发之前她当着经理和大家的面,大放厥词的说派我去日本考察,没有什么人能比我更能胜任的了,如果用气来形容,那么她吹嘘的话,应该足以把玻璃给震破了。当然她真正想的,并不是让我去日本,而是我不在公司的这段时间,她等于是少了个敌人,因为她多了更多可以和那个忠孝不能两全的经理相处,可惜的是,她似乎不是经理的菜。
而在我回来之后,又一直追问在日本怎样,有没有做出什么败坏公司门风的事情,她可能一直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跟她一样,只会攀权附势而已。
在她眼中,我只是个好看的花瓶,即使在经理眼中我是个气质出众的美女,不管我做错什么都该被原谅,想要什么都是应该,但我从没这样想,也不敢这样想,因为外表充其量,不过是个躯壳而已。
那天等我年华老去,风情不在时,我就不信他还会对我有兴趣。
就因为他妈的气质出众,所以就变成我在公司要怎样,我在公司不能怎样,就好像是一个用功读书勤奋向上的模范生,某天跑去网咖打游戏时,不巧的被人抓到,理所当然的,他当然是被骂到狗血淋头,但真正的重点来了,人家只会记得他是个泡在网咖打游戏的学生,而不会想起他以前的样子,只因为该死的形象束缚,决定了他的一切。
对,他的形象毁了,没有人要理他了,因为他做了最不好的示范,因为他是全校最乖巧的模范生,所以不能泡网咖,不能打游戏,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注意着,他的所有一切都被人关注着,弄个不好,就身败名裂了。
我很讨厌这样的我,但在公司里,这就是这样的我。因为我无法不去承认,外貌的确是成为我在事业上的一大优势,即使我很不想以貌取人,尤其是面对自己,却又无法不接受这样的我。
我始终只能像个小女人似的,被主管唤来唤去;我永远都不能有自己想做的,即使我很想跟经理划清界线,但碍于现状,却又无可奈何。
“谁叫我们寄人篱下,公司又是他开的,又谁叫你长的这么正。”小芸无奈的这样跟我说。
形象很重要,其程度更胜过自己。
“在我看来,这一切都只是屁而已,屁你知道吗?又烂又臭,而且一放掉就没有了,什么都不剩。”我说。
“很难相信我的大美女会说这种话呢。”小芸说。
全公司里,只有小芸知道私底下的我,也只有她才了解那真正所谓的我。
“如果有人知道,他们所谓的大美女是个只要一回到家就内衣乱丢,房间杂乱的人,那他们会做何感想?”
“如果有人知道,我是个很喜欢问候别人母亲,尤其是面对经理和主管这种畜牲时,那他们会有什么表情?”
“我想,他们的下巴应该会掉下来。”小芸说。
“那样是最好,这样我就可以不必看到他们Y荡的嘴脸了。”我说。
“你想看到谁的嘴脸?”该死的经理不知道又从哪冒出来。
“没有啦,我是说我突然很想念国中老师的脸。”即使我在怎样赌烂他,我还是要装的和颜悦色的,这样的状况,我已经习惯,也看多了。
我也已经麻痺了,那个已经不是我的我。
“我说,我们的杜大小姐晚上有没有空阿?”这样的场景,经常在公司发生,而地点就在我的办公桌。
“不说话?那就是同意囉。”说话时,他又不忘拿出钥匙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为了就是让我知道,他今天又把他的银色法拉利F355开来了。
“不好意思,经理,现在还是在上班时间,被其他人看到不好。”同样的话,我不知道说了几次,只是他似乎是耳朵重创似的,从没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