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政跟峰哥推着我到加护病房时,我才真正明白,她到底伤的有多严重,又为什么要待在加护病房了。
她就这样动也不动的,身上缠满了绷带,鼻子还戴着氧气罩,旁边则有一堆机器和数字在跳动着,即使我不知道那些机器是什么,但我却知道那些数字表示的意义。
那些数字很微弱,始终在五十左右徘徊着,那是她的心跳次数,一般人正常的心跳是七十二下,现在的她却少了足足有二十二下。
那些被撞飞的二十二下。
即使我自己伤的并不重,但身上的伤却还是让我难以行走,我就这样隔着玻璃窗看她,但我却什么都作不了,印象中最后的记忆就是我们唱完歌之后,我骑着野狼载她,之后经过了好多路口,之后我们出了车祸,之后我躺在医院里。
之后,她人却在加护病房。
“她的器官,都被撞坏了。”阿政说。
“为什么你会知道?”
“这是医生说的。”
“他还说,要我们做最坏的准备。”
当他说完之后,我心中仿佛被一把刀子狠狠的刺了一下。
我的脑中没有太多的空间去存放阿政说的那些话,我更不懂,最坏的准备到底是什么,但我却很清楚,因为我比谁都要清楚。
最坏的准备,就是她会离去。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我所以为的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我们说好了,要带她去逛的阿,现在她却躺在加护病房里。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鼻子附近的空气都是冷的,并不是医院冷气的缘故,而是我现在心情的关系,一般而言,像这样的情形都应该先打给病患家属才对,但我却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她,并没有家属阿。
她母亲已经去世了,那……父亲呢?
我忍着身体的痛楚要阿政从她包包中取出手机,原本的黑色提包因为车祸的关系外表也都是伤痕,所幸的是手机并没有什么大碍,虽然我知道她很讨厌她父亲,但我还是想试试看。
她的手机当中,联络清单很少,除了我们这群音乐的朋友之外,就没有了,当我又往下拉取时,看到一个叫做“父亲”的联络人,我没有想太多就按了播出键,隔没几十秒后,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喂。”我说。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但声音有点沉重。
“请问是吴思沁的父亲吗?”
“干,谁准你这样叫我女儿的,还有你是谁?”
“伯父,我是她的男朋友,我是……”
“干,谁是你伯父……还有她是怎样,几百年都没回来看过我,现在好了,还跑出一个男朋友来,很厉害麻她。”在我还没说完时,他便中断了我的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如果我推断没错的话,他一定是在喝酒。
“我的母亲在我十八岁那年就死了,被我父亲气死的。”
“自从他失去工作之后,就经常喝酒,而且还会打我。”
“我已经好几年没回去了。”
“你不回美浓老家吗?”
“等我去完基隆再说吧。”
突然我脑子里浮现出她之前说的话,还有她之所以让我觉得孤单的感觉,在我还没说完时,他就把我电话挂了,那个他是叫做“父亲”的人。
我使了个眼色给峰哥,希望他能给我些什么建议,他却骂了好大的一声干。
“干,这叫父亲吗?”阿政也开口了。
“怎么办?”我又再次无力的瘫住,有种起不来的感觉,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让我不晓得该如何去面对。
“等吧。”峰哥说。
“等什么?”
“等奇蹟出现,等她醒来吧。”他很严正的说完这些话,更因为如此才让我觉得沉重阿。
这时候护士过来替我换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小腿居然在流血,我才知道,原来我脚的擦伤有多严重,但跟她比起来,我根本不足相论阿。
为什么躺在床上的,不是我。
我在医院待了三天之后,就能自己走路了,这其间龙爸也有过来,他说警察已经抓到当初的肇事凶手,警察要我过去做个笔录。
“干,做啥小笔录,干脆让他死就好了。”一向给人稳重的龙爸,这时候却很生气。
后来花了多少时间,被问了多少,我说了什么,我一点都记不起来,现在的我只是想好好的在她身边陪她,就这样而已。
三天的时间过去了,寒假也过了好段日子,我大学的第一个寒假看来是得在医院度过了,但真正让我遗憾的并不是假期,而是躺在床上的小沁。
她身上的管子从没离开过,脉搏的数字也始终在五十左右游走,但就是跑不到七十,令人讽刺的是,我居然只有现在才能这样的看着她,但却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当我看到她的数字变成七十几时,是在第七天后,她从无法动弹,到现在已经有意识了,但她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却是吐血,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话还没说出口,却咳了一堆血出来,然后我看到医生和几个护士进来,之后我就只能被排挤在外面,这时候的病房很安静,除了机器的嘟嘟声,还有她的呼吸和喘息,以及从没间断过的脚步声。
每个声音都让我觉得害怕,我害怕如果这些声音不在了,那她……
医生从加护病房走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我还没上前时,阿政和峰哥便先行一步朝医生靠近,然后说了一堆话,那之后我感觉到,医院的冷气似乎又更冷了。
“你想知道刚刚医生说什么吗?”阿政说。
“如果是坏的,就不用说了。”我说。
“那这样,真的不用说了。”
“你,还是说吧。”当他准备离去时,我拉了他一把。
“她的器官被撞坏了。”
“我知道……”即使是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我的心还是震了一下。
“因为这样,所以她的器官很多都已经衰竭。”
“现在的她,只能靠着呼吸器在维持。”当他说完后,我想到的是插在小沁身上的那些管子。
“所以……”
“她时间不多了。”我感觉到心头的那把刀又更深了一吋。
“医生呢?”
“真的很抱歉。”峰哥说。
“我不要你抱歉,我只想知道,医生呢!”我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在医院咆哮。
“冷静点,好吗?”阿政说。
“干你妈的,你现在这样要我怎么冷静。”
原本安静的医院因为我们的咆哮,惊动的整个楼层。
“干!”骂脏话的是峰哥,连带还送了一拳过来。
如果是以前,别人这样打我时,我绝对会马上打回去,但现在我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无力的摊在地上。
我用手擦掉嘴角的血,独自回到刚刚的加护病房,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醒了过来。
“抱歉……”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要跟我抱歉。”
“让你看到我的丑态了。”她慢慢的吐出一些话,虽然只是几个字,但我却听到她费力的喘息。
“如果我没有载你,就不会这样了。”
“事情都发生了,而且我也没有怪你。”
“但是,我怪我自己阿,要不是我把你带来基隆,没有带你去唱歌,你就不会发生车祸,你也不会……”
“躺在这里了。”
“男孩子哭泣,很难看你知道吗?”她用手轻轻的触摸我的脸颊,我才知道,她的手到底有多冰冷。
“弹吉他,好吗?她说。
“吉他?”
“我突然想听你弹吉他,可以吗?”
我安抚了她一下,随即跑到外面去,叫阿政跟峰哥帮我照料她,然后拦了辆出租车回去,因为车祸的关系,我的野狼车头整个歪掉,拿去送修了。
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当我回家拿完吉他回到医院时,已经是九点的事情了,这段时间她又咳了好几次血,短短的一个晚上,医生和护士又进来了好几次。
峰哥和阿政不发一语的站在外面,当我再在进去时,她的脸色又更苍白了,即使她始终没有说什么,但我却很清楚,现在的她代表是什么。
“突然觉得,好像好久没听你弹吉他了。”她说话的喘息声比先前更急促了。
“会吗?寒假之前不是才在老爹弹过而已。”
“天黑吗?”她说。
“不,其实,在天黑之前,我有自己偷偷再练一首。”
“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本来是打算带你回基隆时,在弹给你听的。”我说。
“这里,是基隆了,不是吗?”
“不该是这样的,至少,这不是我想的情况。”
“离开的意思代表的是,唯有离去之后,才能够再开始。”那个女孩这么对我说。
但她不知道,离开真正所意味的,因为她的离去,我才会无法开始。
因为心的份量,只够填满一个人的灵魂,但人的躯壳,却无法去承认思念。
“既然是躯壳,又怎能承受思念呢?”我说。
“只要有心,我的灵魂始终都在的。”这是她说完的最后一句话,在我还来不及时。
她离开了。
但我的思念却还没停止。*
我卸下了黑色背袋,从袋中取出吉他,吉他侧面上还写有她的“沁”字,我很熟练的拨了下弦,但却弹不出来。
这一直是我想的,有天能给她弹首歌,但现在这样,却不是我想要的,我的手很不争气的发抖着,这还是第一次我弹吉他时,会如此害怕。
“一把好的吉他,可以听出音质的好坏,但一把有感情的吉他,却能听出一个人的心。”这是当初教我吉他的阿杰说的话。
“心?”
“当你可以用感情去弹奏时,那么就能听到心了。”
我其实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一直到现在,我才有点能了解,对于我想弹吉他的心,不,应该是我,我希望给她弹吉他的那个心。
她就这样很安静的躺在病床上听我弹着,在灯光之下,她的身影显的特别虚弱,就好像,风中残烛一样。
我是微风,围绕着她这撮烛火,但我希望我是助长气焰的风,而不是吹熄的风。
我用左手在琴把上不断移动着,右手轻轻拨动着,这是我给她的,第一首歌。
却也是,最后一首歌。
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孤单的我还是没有改变。
美丽的梦,何时才能出现。
亲爱的你好想再见你一面。
秋天的风一阵阵吹过。
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留下这个结局让我承受。
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就走。
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为你付出这么多,你却从没感动过。
当我一首歌还没弹完时,我却听到机器传来的声音,萤幕上的数字从五十变成零,我手中的吉他也滑落了。
吉他的落地撞击声让外头的峰哥和阿政都冲了进来,阿政用手按了床头的紧急呼救铃,这时医生和护士也来了,我就这样看着医生在她身上不断施行急救,看着她的嘴角不断流出血来。
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他妈的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护士把我和峰哥他们赶到外面去,我无力的瘫坐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
我要失去她了。
现在的我,正在失去她了。
当医生走出来时,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但这次医生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摇了下头,我跟峰哥还有阿政都很有默契的,什么都没说。
因为已经知道的事情,就没有必要在去问了,而你问的,通常都是不会你想知道的。
我回到加护病房里,病房中又恢复到刚刚的宁静,只是,少了一个人的呼吸而已,我的心情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只是觉得,有种很难过的感觉,但我却不知道如何去排遣,只能让它在心里作祟。
她离开的那天,是个很安静的晚上,一月二十三日,寒假都还没过完一半,过年也还没到来,她就离开了。
我永远都会记得,这天的医院有多冷,我更会记得,这医院冷的并不是冷气,而是心,我的心,失去了温度,然而我却找不到方法去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