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会征文《叶藏千山》
迷牵机
(一)
“请放我们走。”
“请行行好,行行好……”
恐惧的呼喊叫喊弥漫在沉渊楼寂寥的夜空里,只有乌鸦在外边耐烦地应和着。
“请你们来的时候可说好了,谁能叫楼主欢笑便能得到巨大的宝藏。自由便当饶头送给你们了。”
牢笼中的男男女女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长相恐怖的男子,一角獠牙从他的嘴角爆裂而出。在昏黄几欲熄灭的灯光照耀下,男子的面容更显得鬼气逼人。
其间一个女子头脑还算有些清明,只是淡淡地安慰着靠在肩头的女伴:“冰清,别怕。我们自然能出去。你放心。”
“寒汐,但愿如此,可是我们一介女流,怎能逃得出去。就连松言师哥也被……”雪亮的一抹寒光从野兽的獠牙上迸发到冰清的眼中,吓得她一哆嗦。
血液在野兽的嘴里流出,混着血腥的唾液,浑浊逼人。
空气里弥漫着寂静的死气。
寒汐咬紧了牙关,空洞的眼眶犹如要下雨的天幕一般暗淡。
门口的丑恶汉子瞧着从门口出来了一个红衣的俊俏男子,几乎是蹭了上去,低着高大的体魄讪讪道:“怎的,楼主如何了?”身体瞬时朝向了沉渊楼主楼的方向,恭敬而立。
红衣男子挑了挑眉,又耸了耸肩:“楼主,岂非是一般人,寻常完好自然入不了他的眼!”
“红叶君所言极是。”
二人正兀自叹息,屋内有传来一个嗡嗡的声响。紧接着,一个满脸长毛的妇人轻巧地提溜着一个干瘦的黄毛出来了。
这一脸黑毛的圆肥妇人立马恭敬福了福身子,只是做了个口型。
红叶瞧见妇人口中那空洞洞的割痕,不由厌恶地别了过眼,伸手在擦满香粉的脸上摩挲着。寸手之下,片片桃花。
“犬画,将这个家伙扔去喂灵蛇。”红叶好听的嗓音发出了一个令众人心中一凛的命令。
“狼图,去,再选一个。”红叶广袖一挥,笑得人畜无害,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抬起幅度完美的侧脸,手指微动,华美的袍子上仿佛弹落了什么花朵。感慨道:“天气可真不美。”
一朵灿烂的桐花坠落在寒汐的眼前,残忍的血红令她悸动。
她四肢上佩戴的铜铃,开始轻巧一动。她被拉起,冰清的晃动,他人的叹息以及人心中最可悲的心安,都消失在眼底。
“女乐一生,鬿雀舞者。”
没想到,就这样断送了一生。她的青丝散落在地上,赤足行走在暴雨过后的青石上。伴随她的,唯有铃铛的清灵还有灵魂寂灭的死寂。
鲜血从灵蛇的毒牙上迸发而出,如火光一般照亮了她的脸。
(二)
在天将明的时候,阴郁的牢笼再一次咿呀作响。冰清眯着眼,看着远处的一群群、一栋栋黑黢黢如鬼影一般的建筑。那被夜晚的潮湿而折磨的伤痕,锥心一般,痛得她四肢百骸即将逆血喷涌。
“寒汐,我还以为你……你……”失魂落魄的冰清望着寒汐,眼底泛出星星点点的泪花。
啪啦一声,寒汐被像一个包袱一般扔了进来。
寒汐对着她苍白一笑。“我没事,我没事。”说着眼底便淌下了一颗眼泪。
旁边的四五个人也都无不沉痛,但眼底也露出诧异之色。一个满头白发、头戴面具的女子问道:“姑娘为何能逃过一劫?”
“步步生莲。一个美貌的婢女将刀片放在我的脚上,命我为楼主舞蹈。地上的血红令他快乐。”
“啧啧……真是令人发指。”那人止了声音,隔着面具也叫人能感受到她入骨的恐惧。
“你,你看到那位楼主了吗?”冰清几乎是恶狠狠地加重了语气。
寒汐摇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看不见,听不得。他就隔着一张黑纱,端坐在其上。旁边有着一群妖娆的女婢,还有阴柔的男妾。”
“你就不曾听见一个字?”面具女子仍旧咄咄逼人地追问着。
寒汐顿了一顿,惊恐地摇头。“不曾。像他这样身在高处的人物,何须动嘴,凡事颐指气使即可。”
看着寒汐脚底的鲜血,冰清不由得满含悲戚。“别说了,别说了……”
寒汐累急了,在冰清结束说话的片刻,便昏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牢笼又一次被打开了。寒汐被挤了一下,嫩感受到刺骨的疼痛。人群里呢喃着,愤怒着,害怕着,最后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绝望。
她在迷蒙中睁开了眼,扫了一眼原本空洞的牢笼一下子变得人满为患。
目光变得急切,她瞥见远处有一个一身绿衣的少年,肮脏的泥土粘连在他的脸上,与他白皙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少年提着一把碧绿的洞箫,修长的手似乎掩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别开眼,看了看挨着自己熟睡的小师妹。又低眉瞧了瞧自己手心的一枚雅致的浅绿色树叶胎记,兀自合了双眸。
刺眼的阳光穿过铁笼的顶部,像一把青盐洒在伤口之上。寒汐痛得睁开了点漆如墨的眸子。
空荡荡的四周,拥挤却已不再。唯有笼子外喷涌的血液,记录着暴行的始末。空气里芬芳遍野,却依旧不能掩藏那一丝嗜血的气息。
寒汐撑起身体,舞蹈的纤腰韧性惊人。她坐起,看到一身白衣的冰清躺在地上,双眸紧闭,往日能唱出曼妙乐声的嘴唇颤动着,脸上有着微微的灼热。
远处,那个英俊的少年还在,不顾肮脏的地面和难闻的恶臭,只轻轻摆弄着青色的衣衫,抚摸着龙形的洞箫。
寒汐看去,少年如冰玉一般昂然立在污浊之上。如一朵青荷,不由得眼角微红,心间一颤,一种生离死别的彷徨弄得她快要奔溃。
“要是松言在的话……”她努力盘好自己的发髻,眼底的失望如波光潋滟。乌蛮髻垂落,恰如溢满了她心房的失意。“不过是侈谈。”
少年却一下抬起了头,瞥见了寒汐的凄楚眼波。
寒汐瞧着洞箫的管口缩回了一只粉色的物体,类似于一条柔弱的舌头。
她揉揉眼,试图控制住汹涌的悲伤。
“姑娘。”一个温润的嗓音从她的头顶发出。
少年拿着一块方巾,言笑晏晏地看着她。
她哽咽了一刻,慌忙接过,却在那裸露的手中发现了一片绿叶的痕迹。
淡淡的绿光装点着他的左手掌,像绿色的灵虫盘旋在玉璧之上。
寒汐一把抓住男子的手。
“姑娘这是何意?”少年诧异地看着她,额头的抹额轻轻晃动。
她没有说话,泪水重又流泻而出。只是将自己的右手伸了上去,摊开在他的面前。
凝满霜雪的皓腕纤细分明,目光之下,手掌间露出两片一模一样的绿叶,闪耀着一样的微光。此刻此间,就在二人的手里。
(三)
冰清如一个破冰之鲤挺直了身躯,张嘴大呼。——“寒汐!”她几乎是尖叫着,柔婉的音调有些沙哑。
寒汐正与折竹谈话,忧愁渐消。
“原来你没事。”冰清膝行到二人跟前,又惊又喜。一瞧旁边的俊俏少年,好奇地用手一指:“这位是?”
“公子竹。”寒汐抢先道。
折竹便淡淡一笑,盯着眼前的黄裙女孩。
“其他的人呢?”冰清不解道。
二人摇摇头,冰清的脸上一瞬间如血液凝固。
“明明之前还有几十条人命,一觉醒来,居然……”寒汐拍了拍哽咽的少女纤弱的肩胛。
“恐怕下一秒就该轮到我们。”冰清脸上挂着清泪,惊恐得使人心痛。
寒汐何尝不知,但仍旧固执地安慰着她。
静默许久的折竹插话道:“我们岂非是引颈受戮的树族。”
“什么?”女孩们惊讶地看着镇定自若的男子。
“冰清,你可还能唱歌?”折竹忽然问道。
冰清不知所措,近乎于茫然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应道。“还能。”
“一刻之后,如果打开牢笼的时候,降临的不只是死亡。还有一线微薄的生机。”折竹谨慎地看着二人。
红叶来了,用了最好的铅粉装点着修长的眼角。
折竹凑在牢笼外,叫喊道:“公子,在下想为楼主尽一份绵薄之力?”
“你可准备好了,贸然行动可是要掉脑袋的。”红叶浅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所来不过是为了得到这一笔‘人事’。”折竹对答如流。
红叶的笑容凝住,几乎是嘲讽一般,叫来了狼图押住折竹。
折竹忽然急切道:“公子,光有丝竹,可不完美。”
“多嘴。”狼团猛然拿拳头捶打他的胸骨。
红叶抿了抿嘴,手中捏着一片干枯的红叶:“可真多事。你要如何?若真能使楼主开怀,我自当满足!”
“多谢公子体恤有加。此事并不劳公子费心。眼前便有上好的人选。黄衫女子歌喉婉转,蓝衣女孩步步生莲。”折竹咳嗽了一声,从容不迫道。
“你可不要生出什么痴心妄想,否则……。”红叶将手中的红叶捏碎,化作一阵淡淡的纸草香味。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笑意,温润如玉。“秋来百花杀。”
枷锁一落,出了牢笼的三人朝前走去。
狼图和犬画跟在旁边,像两只找不到下口的恶狗一般狺狺叫着。
寒汐挺起了脖颈,冷眼而过。折竹淡淡一笑,抚箫而入。唯有冰清有些惧怕,她的手紧紧攥着裙角,黄襴裙上美好的含笑花几乎快要被捏碎为一地的梦幻。
(四)
沉渊楼黑暗的门户一下洞开。
三人鱼贯而入。
灯火袅袅,燃着异族常用的香味。寒汐仔细看去,烛台发散出金光璀璨的白皙,就如头骨一般的光滑。
暗紫色的帘幕中,晃动着一个身影。影影绰绰,峭楞楞宛若居住在深谷中的鬼王。
一个用螺子黛画着眼线的妖娆女子淡然上前:“表演吧。若是有趣,楼主自然有赏。”
珠玉晃动,依旧不能改变房屋的死气沉沉。
那些身着薄如轻纱的亵衣的男妾们排开,用人鱼脂点燃了安息香。
冰清看着男妾高高挽起的如方士一般的发髻,不由得窃笑,恐惧也随之淡了几分。
折竹站定,娴熟地举着龙箫,轻轻吹奏。
冰清交缠着不安的手指,低吟浅唱,一如以前。
寒汐立定,拨响了特制的手环。随着她的每一处舞动,清影生辉,步步生花。
忽而,冰清正唱的欢快。少女一刹那的回眸,竟看到了一条从帘幕后伸出的巨大鬼脸。不由得嗓子一哑,朝后一退。
折竹见状,忙止住了洞箫。寒汐忙扶住了差一点跌到的冰清。
暗紫色帘幕旁边的灯火忽然一下全部熄灭。
折竹眯了眯眼,浅叹道:“真是好深厚的内功。”
一个高大儒雅的男妾上前一步,呵斥道:“来人,快将这三个损害楼主雅兴的家伙全部拖出去喂鼍龙。”
狼图冲在前方,男妾伸手掏出一片细小的单片扔向他,欢快一笑。“真是一条好狗。”
折竹立马围在女孩们面前。
红叶叶推门而入,啧啧叹道:“我当是何方神圣,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来英雄救美。”
“红叶,话可说的太满。”折竹只是安然抚摸着自己的洞箫。
冰清凄然道:“公子竹,可好、这下我们都完了。”
忽然,一条“舌头”从洞箫里钻了出来。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绕过红叶的脸前,吓得他脸上的脂粉像剥落的石块一般层层坠落。
“灵蚯。”他叫喊着,仿佛要呼出自己的灵魂。
红叶忙低头,不过这只“舌头”并不多做停留。
红叶环手抱住自己的脸庞,依旧可悲地带着笑。
狼图和犬画忽然跌倒在地上。
冰清大惊:“怎么会,这条舌头这么厉害!”
寒汐笑了笑:“还请公子竹好好解释一番。”
“稍等,待我去查查那位陌生的楼主如何了。”
“竹哥,你一定要帮我寻一枚鸟纹的配剑。那是松言的遗物。”寒汐低声说道。
折竹点点头,道:“放心,小妹。”
暗紫色的帘幕忽然一下被打开,那位传说中的沉渊楼楼主呈现在眼前。病容枯槁,双目赤铜。
粉色的灵蚯回到了折竹的身边。折竹一看,忙捡起了绚烂财宝墓葬中最为绚烂的一把配剑。
“小妹。给你。”寒汐颤抖着接过,心底的怒火硬生生将眼泪压了回去,恶狠狠地瞧着眼前的柳氏。
冰清有些惧意,气鼓鼓道:“杀了他,给所有的人报仇。”
寒汐很想互和,可直到嗅到了空气里的一股奇香。她眼底发出一抹古怪的光泽,扭头看向一旁如坠入凡尘的谪仙一般的红叶。
“小妹,柳氏但凭你处置。”折竹提醒着寒汐,开了口。
寒汐仿若置若罔闻,几步跑到红叶的身边。在毫无知觉的红叶怀中翻找着,一瓶瓶绝妙的药品丸子滚落在地,多如漫天星斗。
直到她捡起一瓶描绘着影树的光洁蓝瓷瓶,她才回过头来。冷冷一笑:“让他死,岂不是便宜了他!”
寒汐将瓶子里的药丸混在精致的头骨灯盏中,集齐了八个灯盏放置在瘫软在床的柳氏身边。如众星拱月般,八个方位各有一盏。
然后,用一个女婢的银簪熄灭了安息香。拿出余下的香灰,悉数倒入了灯盏之中。
折竹不解:“这是何故?”
“世间最恶的毒药,其一便是五色诛心香。偏好柳氏奢靡,喜用安息香。殊不知安息香中有一味附骨子,能制幻**,损人肌骨。而红叶爱惜皮囊,采集百草炼制铅红药丸。其中有一味障目叶,药如其名。如今便叫这老鬼好生享受。”寒汐面无表情地说着。
冰清心疼地看着她。
折竹镇定道:“杀人诛心,对于他也不算是欲加之罪。”
“但如若我们点燃这药,我们岂不也会中毒!”冰清苦笑。
折竹笑了笑,往旁边一看,发现了一个高高的九凤爵。“我有一味延时草,乃是采在雪山的洞窟之中。洒在物体上,燃烧会推辞一刻钟。”
“冰清,快去找一把马鬃进来。”寒汐急忙叫道。
“好。”冰清径直奔向了马厩,却见一群黑马跌倒在地。一面惊讶,一面迅速剪了一大撮马毛。
折竹早已将九凤爵放置在柳氏干枯的肚腹之上。
“寒汐,给你马毛。”冰清递上马毛。
寒汐急忙接过,开始将马毛搓成细长的绳索。冰清虽是不解,但还是打着下手。
直到,八根绳索做好。
三人将绳索粘上了混合了延时草的固火粉,拴在九凤爵的八个鸟头上。
寒汐点燃了火花,看着这一点火,她的眼底流露出一点淡漠的慰藉。
“走吧。”冰清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
来的时候,是三人;走的时候,还是三个。
只是,松言再也不在,却意外地找到了离散多年的哥哥。
寒汐心里早已是千疮百孔。
(五)
走出了沉渊楼的地盘,冰清挠挠脑袋:“公子竹,为何所有的人,就连马厩的马匹都晕倒了,为何我们却没有晕倒?”
“这便是灵蚯的功劳了。”折竹笑了笑。
“还请明示!”冰清苦笑道。
“灵蚯对于戾气过重的生灵有安抚作用,就是你所看到的昏睡症状。”折竹摸了摸龙箫。
冰清赞叹着,忍不住低下身注视着金光璀璨的洞箫。
折竹欢笑着,抬眼只见寒汐一脸苍白,像一朵漂泊无依的白莲。
“小妹,如今你有什么打算?”折竹问道。
寒汐顿了顿,不无伤感地低眉道:“竹哥,天下之大,大概我会像浮萍一般漂泊吧。”说完,她便苦涩地垂下了眉。
“小妹,你仔细看松言的配剑。”折竹蹭了蹭她的玉手。
寒汐将信将疑,缓缓拿起了配剑。现在,这件物件,分明就是一件悲伤的纪念品。一看,一见,都会将她带入无尽的漩涡。
“你看见了什么吗?”折竹问道。
“……”寒汐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可我看见了有一个少年在对着笑。他说她喜欢你微笑的样子,他说天下之大,他会用任何的形式爱着你。”
“他是春天拂过你脸庞的微风,是夏夜里惊艳你瞳孔的流萤,还是秋日只为你红遍漫山的红叶,还是寒冬里敲打着你朱门的寒风……”折竹侃侃而谈,一面警觉地观察着胞妹的表情。
寒汐从错愕变得感慨,眼底的泪水急急喷涌而出,可是折竹却笑了。
他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阴郁已经消失了大半,除了一丝淡淡的怀念。
“谢谢你,哥哥。”寒汐几乎是哽咽着说道。
“对,那个少年跟我说,他最喜欢面带笑容的女孩。”折竹补充道,笑得云淡风轻。
冰清一笑,忙凑了上去。“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不如来一场痛痛快快的旅行。”
“我们要去往那里呢?”寒汐红着眼问道。
“跟着这条路走。”折竹指着前方。
少女们诧异地看着他。
折竹胸有成竹地嬉笑道:“大陆朝东,自有鱼跃鸢飞的清明境地。”
三人相视一笑,径直朝前方走去。
沉渊楼里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嚎叫,就像是一匹试图猎捕自己尾巴的狼。可风中却听不到任何声响,唯独欢笑,唯独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