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半夏,我无姓,无父无母,是一个孤儿。
我好不容易长到了十五岁,好不容易拥有了一个相爱的男子。可我的未婚夫小川子却在新婚前夕葬身鱼腹。
我剪断发丝,潜入尼姑庵,却遭遇了无奈的袭扰。新上任的县丞逮捕了尼姑庵的全体女尼,只因庵堂是一个情报机构,披着尼姑庵的外表进行着优伶的勾当。不过县丞仁慈,念我入庵不久,只将我关了几日,便释放了出来。
获救的我,像一个没头没脑的怪物,行走在大街上。我裸露在外的头颅,成为了众人的笑柄。我茫然无措,就像一只找不到归宿的流浪狗一般,到处前进,到处爬行。惶惶,如同一只过街老鼠。
海风如毒蛇吐出的信子,指引着我走向海洋。
就在我立在栅栏边,预备结束可悲的一生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低头看水,可见与我四目相对的乃是一个涂抹着鲜艳红唇的女尼,身穿鲜亮的衣衫,头顶长出紧贴皮肤的蜷发。
我绝望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想象着小川子临死前的模样。冰冷的海水,在他的周围溢满消散。
“你叫什么?”
我惊恐地睁大眼,以为出现了幻听。
我低头,却见一叶扁舟上立着一个男子。朝阳映照在他的四周,洁白得用树脂染色的船舶发出金光璀璨的光泽。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脸,唯独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我错愕不已,但也有自知之明。我将嘴唇咬得紧紧的,不去理会那不属于我的问候。
我靠前一步,打定了心意跃入海洋。
“你叫什么?”
许是他态度太坚决,又或是我不忍留遗憾。
“我叫半夏。”我竟脱口而出。
“真是一个很美的名字。”温存的曲调就像来自暖流的抚摸。我挡住刺目的光泽,胆怯地瞧见他衣衫上的梅花痕迹。
我木讷的立在那里,望着那风平浪静的海面。放佛这一切都不存在,可我缩回了我的脚步。
我转身,像一个得了压岁钱的孩童一般拼命朝后跑去。或许很可笑,但他的话的确给了我些微安慰。我如同找到了太阳的向日葵,又重拾生机。
又或许,我好像坠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魔道。
二、
“先生,你认识这一片梅花纹路吗?”我拿着临摹的画卷,逢人便问。
“姑娘,就靠着你这问问题,我们都成老熟人啦。”挺着圆鼓鼓大肚皮的男人失笑道。
“不会吧!”我讪讪问道。
中年男子一笑:“怎么不会,加上这回你都问我二十回了。”
我吐吐舌头,羞赧逃开。
我把寻找他,当做一根行走的拐杖。
天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点,我依靠在屋檐下,暗自嗟叹。旁边忽然来了一个俊俏的青年。我看了一眼,游移不定,是应该问问,还是作罢。可没日没夜的询问已经将我搅扰的快死去活来,我的嘴巴像是冒火的地窟一样拥有烧灼的喉咙。
我满腹犹疑,却还没等到开口。那青年见雨水渐小,弹了弹衣衫,便走入了微雨濛濛之中。徒留我在后面埋怨懊丧,慌忙收了稿纸。
我的薄衫包裹着画卷,那怀中的梅花如日光一般能给予我意想不到的温暖。微凉的天气却使我哈出一口气。
就在我安然于怀中画卷的温暖之时,一女子匆匆忙忙挤了进来。我被她碰了一下,回眸一看,有半刻的失神。
如果说男子如春光,那眼前之女子无疑就是迎风绽放的蓓蕾。
女子看见了我,慌忙道歉,略一摆手,却让我瞧见了她衣襟上那一抹嫣红的桃花纹理。
“姑娘,这一朵桃花可真别致。”我慌忙理了麻木的口舌,称赞道。
“这是我家的族徽 ,你看啊,这是罕见的七瓣桃…”
女子似乎很开心。我只有赔笑着,可说来惭愧,她的长篇大论我只依稀听得她是什么古老贵族后裔之流。
见她稍稍安静,我适当开口。“姑娘,你可认识梅花的纹饰?”
“梅花也和桃花一致,花瓣越多,地位越高。色彩的尊贵程度越近正红色越尊贵。不过这都是我们的风俗,像小姐这般感兴趣的人真是极少!”女子感慨良多,洋红色的口脂盈盈发亮。
我含笑,趁热打铁地捧上了梅花。
是时,大雨滂沱,雷电交加。
她耐烦地在雷电交加的时候,凑在我的耳边打雷一般的吼着。在我听来,就如五月的莺啼悦耳。我无比畅快,恍若欢度佳节。我紧紧握住女子的手,一个劲儿的道谢,她却十分迷茫。
一股暖流,一种生气,顿时一扫我多日的沉郁。不绝于耳的雷电,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都是上天的祝福。
三、
辛辛苦苦,不遗余力,我终于知道了他是鸿蒙学院的学生。一切的辛劳在此刻都得到了回赠。
当我站到鸿蒙学院的门前时,我的发丝已经长足垂腰,时光镌刻在我的唇角眉间,泛了一层淡淡的土黄。
长眉师傅高坐在雅台之上,审核着各位入门学子的幻术。
一男子长身玉立,咬开了手指,一丝血液蔓延出来。一条紫底白章的风蛇从他的伤口如一阵风暴充溢了出来,在空中旋转了几周,才恍若小狗一般吐着蛇信舔了舔主人的手臂。
长眉师傅捋了捋胡髭,朝旁边的持笔弟子使了个眼色。
持笔弟子高喊一声:“过!”当即挥手,沾染了赭红,在手持的札记上画上一笔。
男子双手接过,眉眼间掩不住的喜悦。
持笔弟子后的一个男子淡然开口:“不知有什么值得喜悦的,一入学院深似海,从此考试是伙伴。”
“可不是么!三天一小考,六天一大考,半月一总结,一月一联考。总算得了闲,又得备终考。”一男子垂头丧气摇头晃脑。
一颤眼男子打趣道:“师哥,话说你的半月考准备了么?”
“该死。”一阵脚步,急忙而下。
我闲来无事,正看见了这俏皮的一幕,当即会心一笑。紧张的情绪也渐消,眼看马上就轮到我了。
“半夏。召唤你的契约兽吧。”长眉师傅慈祥一笑。
“是。”
我站定,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一团白影自远处缥缈而来。速度之快,恍若白虹乍现,又如流矢过境。白雾顽皮地吐出一截粉嫩的肢体,舔了舔持笔弟子的鼻梁,令少年不禁哑然失色、慌张后退了几步。
“休得无礼,小梦。”我扶额,呵斥道。
“这凉嗖嗖的东西,你快叫它走开。”持笔弟子用书札击打着在四处乱跑的白影。
长眉师傅瞪大了龙眼,起身叹息道:“这莫不是——”
“我也不知。”我诚恳作答。
“你快让它现出原形吧。”长眉激动得满脸通红。
四、
我应下,点了点白雾。
一头走兽出现在众人的眼前,长鼻,黑白相间的斑纹,体型如一只苗条的小猪一般,毛茸茸的尾巴,漂亮的脑袋,温驯的依靠在我的身体,口中发出流水叮咚的叫声。
长眉颤抖着,呼喊道:“想不到啊,我居然能在有生之年见到这样的神兽——梦貘。”
我摸了摸小梦的脑袋,觉得受宠若惊。说来,我和它的相遇是那最乌龙的一段经历。
小梦不凶猛,它是一个爱好和平的素食主义者,它没有猛兽的爪牙,也没有象驼的蛮力。
如果要我来选的话,我一定不会选它。
最初,我希望一个力量形的伙伴,比如龙族、猛禽、豺狼虎豹之类的。
当时,我在山野瀑布之上发现了一只华丽的羿凤,完美的骨架,喷火的喉咙,可进攻可做脚力,一鸣能号令百鸟跟随。并且它的食性可荤可素,我也承受得起。
这样的妖兽,的确是完美之选。
我观望着躲藏在前方的人伺机而动。砰地一声,一只飞翔的箭射向天幕,一张罗网遮住了它头顶的碧空。
羿凤受惊,昂起锦绣的绿颈,啼鸣一声,振翅高飞。
它的四个翅膀拍打着,如高飞的风筝。却在要划破白昼的天幕之时,受到暴击。腾挪着的网阻隔着它飞向天幕。
它鸣叫着,百鸟嘶鸣;它呼号着,百鸟啼哭。网阻隔了一切,一侧是自由,一侧是深渊。
羿凤恼怒,翅膀拍打着如同鞭炮齐鸣。奈何那网却越发顽固,它动一分,便越紧一分。
徒劳无功,一顿苦干之后,在轰的一声后,羿凤坠落在地。
见状趁着那些蛮横的猎人呼号庆贺之时,我迅速奔上去,试图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液灌入羿凤的眉心。
“该死,这狗贼居然敢抢我们的猎物。”一个粗砾的男声如一把钢刀划破四周的清净,惊得我一个激灵。
我加快速度,可耻地在虚弱的羿凤的羽毛间找寻契约空隙。我做了黄雀,注定要承受复仇的利箭。
我的手被箭射穿,鲜血汩汩,我不忍就如此放弃。我趴在地上,听的空中万箭齐发的嗖嗖响动。仍旧固执地要将这一双手伸向与我遭遇无异的羿凤。
一只大手猛然扼住我的肩胛,我感觉我的浑身如被雷击一般。耳畔发出骨骼断裂的咔嚓声。
一团白雾从天而降,黑暗夺走了我残存的意识。
再度醒来,我的脸颊被温暖的舌头舔舐着。我注视着眼前的萌兽,警觉坐起,却见周遭顽固的猎人们七零八落地倒了一地。
小梦咬断了羿凤的网。
羿凤展翅高飞,五彩的羽翼在日光下发着摄人心魄的光彩,如同一轮高高升起的太阳一般璀璨夺目。
百鸟跟随,风狸开道,洁白的羽毛从天空落下,如一只只洁白的蝙蝠一般摇曳生姿,又像万千潋滟的红莲在空中渐渐化为燃烧的灰烬。
羿凤低下头,紫眸颤动,华冠抖擞,胸腔微动,猛然呼啸,自口中吐出一团火焰。宣泄着,喷薄着,烧尽了一切罪恶。
我闭上眼,正欲英勇赴死,却被小梦推上脊背,如风一般逃出生天。
现在,我终于得知了小梦的真实身份。我却惊喜不起来,因为,就在听人赞誉的空当,我看到一袭华丽的衣衫走入了人群深处。衣襟上的梅花令我永世难忘,我终于、终于和他再度相遇。
“亭宣师兄,那是谁啊?”我急忙看了一眼靠近的小个子少年,恭维道。
“你说的是哪一个?”叶亭宣眨眨眼。
“衣襟上有梅花的那位!”
“学院十二少之一的顾以燃。”叶亭宣侃侃而谈。
“多谢。”我嬉笑不止,如同吃了蜜一般。
叶亭宣急忙变了脸色。“别去招惹他,他最烦有女子骚扰,曾经一度有人传言他只同男子交往。”
“没事,我个性就跟男子一般。向来被人当男孩使唤惯了。”
“…”叶亭宣哑然失语。
我轻轻一笑,下了台阶。徒留叶亭宣一人蒙在原地。
五、
顾以燃,你的名字,是我见过最短的情诗。
周一的时候,你会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人。我会默默地跟在你的背后,假装看云看花。如果你仔细看的话,无论在哪个角度,我眼底的余光都包裹着你的身影。像越过千年的琥珀,保护着晶莹的蚊蚋。
周二,是公共课,也是我比较喜欢的课程——妖兽驯养和矫正。我欢喜,是因为可以和你在偌大的教室里同呼吸;我喜欢,是因为可以第一个给你鼓掌。你总是被老师叫上台,表演你的召唤术。
你的崇拜者无数,所以我努力尖叫,期待能引起你的注意。我的疯狂,迎来了一干人的侧目和嫌弃,不过这都没有什么。
我还记得,有一次,你召唤出梅花姬,我疯狂的喊叫,引来了一片梅花贴在我的嘴唇之上。我诧异地抬头,却见你波光流转。
当时我的脸一定如老师的口脂一般鲜艳,我拽住,我的衣袖,偷偷将桃花赶入袖口。拿去丢掉,不,我怎么会。现在,如果你翻开我的札记,你会看到你的梅花已经成了其上的一抹绚烂,恰似你一般。
周三,只有半天课程,下午是打扫的日子。你总是拥有特权,女生们会帮你做完劳动。你会惬意地躺在逐鹿亭中,唤出你的梅花姬给你端茶倒水。你懒懒地躺在日光下,晒着太阳。面庞露出鱼肚白的光泽,我就会提起我的画笔捕捉住你的一举一动。
周四,如果有可能,我希望错过这一日。可我的痛苦就像是迎风而倒的芦苇一般,深刻而磅礴。猎场之中,一个身着桃花衣衫的女子朝你走来。你和她默契地笑着,你挽弓,她射箭。你笑着,如同一盆盛放的牡丹;她噘着嘴,可爱的令我侧目。以后的这一天,她都会来。
周五,是男女分开上课的日子。我闷闷不乐,直到桃花向我走来。那个下雨的记忆重又迸入我的脑海。她叫银铃,她说她的姓太复杂,就不说了。不过没关系,很快我就发现了银铃的好处。
周六休假,我无家可回,又没钱外出游玩,只有枯坐在房间里。一个兴奋的叫声在门外聒噪起来,我推门一看。正是银铃。
被她挽着走在门外,我的心里还在突突打鼓。一想到万一要我付钱,我怕只有对店家以命相抵了。谁知,前方,我看见了一个清秀的背影。
“以燃哥哥,我给你介绍我的好朋友。”银铃笑不露齿地吼道。
我心里咯噔一声,强忍着尴尬向前走去。
顾以燃抬起头。“半夏,你好啊。”
银铃一惊:“你怎么知道!”
“她衣襟的铭牌啊。”顾以燃回头,却冲我一笑。
我一愣,忙应道:“你好啊。”
银铃拉着我两,朝前走去。“走吧,今天以燃哥哥请客。”
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旋即落地,内心的一个地方也莫名地温暖起来。
饭毕,银铃前往酒楼后侧洗浴。徒留我二人在桌上。
我极为尴尬,忙抄起一杯茶来喝,片刻却被酸的掉牙,咳嗽了几声。
顾以燃抿嘴一笑:“姑娘,原来喜欢吃醋啊。”
我拿起一看,又是羞,又是怨。慌乱间,我竟喝了醋。
“公子不知,这可是上好的宝林醋。多喝,对身体有益。”我胡诌道。
“受教受教。”顾以燃一本正经地打趣道。
我吐吐舌头,别开了困窘的脸。
忽然,他坐正了身子。淡淡开口道:“半夏,半夏,曾经我在海上也遇到一个如此名字的女孩。”
“哦。”我应道,心底一紧。
正当他再欲开口时,忽然银铃叫喊着跑了出来。她一把抱住以燃,甜甜一笑:“以燃哥哥,真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别这么肉麻,快松开。”顾以燃十分不满地说道。
我在一旁,除了尴尬,就是惋惜。我的花朵还未开放,就已经凋谢了。
我们三人走在一起,银铃永远在中间走着。我听着他们的谈话,大概已经知晓了既定的路途。银铃十五岁时,将会嫁给自己的表哥顾以燃。这对于银铃是喜悦,而对于顾以燃则是命运。
我知道,时间慢慢流走,一切都会朝着本来的方向前进。我坐在亭子上,看着银铃婉转起舞,铜铃声声,听着以燃吹奏玉笛,清扬婉兮。
美好的一幕,令我移开了眼。溪流潺潺处,有红叶滑落,有游鱼迸出。而我知道,红叶只是溪流一时的旖旎,游鱼才是溪流永恒的伙伴。
六、
银铃的生日就在期末结束的空当悄悄来临。
我知道,下一年,她再次出现又会拥有新的身份。
不过那都不重要,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忧伤。此刻,我得收拾行囊。我的假期将跟随长眉大师周游列国,这也当算是我无聊生活中的一点微光吧。
一日碧空如洗,长眉大师将几个门生召集到一起,不无动容地说:“承蒙你们几个后生不嫌弃我这老头子,还愿意与我同行。我年轻的时候,总想着云游四方,可一拖再拖,如今到老才真的有机会。所以啊,你们一定要吸取我的经验,珍惜这次机会,多多开拓眼界,多多增长阅历。更何况还是公费旅行呢!”
大伙儿谈笑风生,就在嘻哈玩笑的空当,我突然一个激灵,如同顿悟。
我挂着笑涡回溯过往,我误打误撞来到星耀学院,我起初的动机单纯地近乎于可笑——我只是为了靠近给我希望的顾以燃。可后来,在得知了他和银铃的关系之后,我除了有些忧伤,其实也并无大碍。
我曾以为,我会因此而自寻短见,可我没有。或许,我不是一个爱情动物,不为爱而生。
但时过境迁,我渐渐的发觉,事实远非如此。
极有可能,我只是缺少一个支点供我依靠而已。以前这个支点是顾以燃,但现在我觉得它可以是任何东西…小梦,长眉老师,有趣的同学,系统的课程,甚至是一片花一叶草……又或许是能呼吸的氧气,乃至整个世界。
我很赞成长眉大师的话——“生活中还有很多的事值得我去尝试,比如旅行,比如学习”。
余生,我也将一一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