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而清凉的夜晚,御湖之上,似乎只剩下今夏的最后一拢荷花了。今夜,月色如醉,月光映在粼粼湖面之上,显得分外柔美。
如今不仅是边疆战事频繁,元国内部又有了多起动荡。皇上多日应付下来,身心皆已是疲乏不堪了。宫中唯一的喜事,或许就是岳夕瑶的身孕如今已经有七个月了。不过,岳夕瑶到底是年轻,怀的又是头一胎,心里头总是难免担心害怕,总想着皇上能够多陪陪她。不过,皇上虽然喜欢这位爱妾,可是岳夕瑶时常佯装病痛,让自己放下政事来陪伴自己,自己多少都有一些不满,只是碍于岳夕瑶怀孕辛苦才没有明说,只是勉强应付罢了。
这一夜,还是小福子碰巧说起御湖上还有今夏的最有一拢别致荷花,正宣这才忙里偷闲,遣人去福茂宫说又许多繁杂政事需要处理,今夜便不去陪伴她了。
凉风习习。
正宣与小福子二人走在御湖边上,问着暗暗有淡淡的荷香涌动,心里头便觉得舒爽了不少,道:“虽已在夏末,早不是荷花繁盛的时节了,可是朕看着这今夏的这最后一拢荷花,倒是觉得别有韵味,倒是不输荷叶亭亭之时呢!”
小福子颔首道:“可不是呢!小的自然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的只是觉得这荷花好看,因此才告诉皇上的。小的能看见皇上展露笑脸,便是小的的福气了……”
正宣点了点头,似是唏嘘道:“是啊……朕从小就生活在这皇宫之中,对这皇宫之中的点点滴滴都是相当熟悉的。朕即便是后来成家搬出了皇宫,也就是不到一年的功夫,便又回来了。说到底,还是这里更加熟悉一些。”
小福子点了点头,小心翼翼道:“皇上……皇上到底是念旧之人……”
正宣苦笑了一声,继而道:“朕想起当年的时候,朕还尚且年幼。那个时候,朕不过还是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孩童,只是耽于嬉戏玩乐罢了。”正宣微微伸出手,似乎是想抓住那一丝不可捉摸的夜风一般,淡淡道,“其实……朕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雪卿的……”
小福子嘻嘻地笑了笑,赶紧点头道:“要不然皇上怎么会与皇后伉俪情深,情缘深重呢!原来是有这样的缘分在里头的!”
正宣略显疲惫地点了点头,道继而:“是啊……那是朕第一次见到雪卿。后来雪卿随沛国公夫妇迁居庐州,朕便不再也没有见到她了。还是后来因为她的长姐嫁给齐王,朕才得幸再次见到了她。多年不见,再次相见的时候,雪卿她已经十六岁了,已经出落地亭亭玉立的了……”正宣如此小心地说着,却隐隐含了泪意似的。不过,正宣毕竟是一国之主,怎能在仆从面前示弱?所以也不过是悄声消散了苦涩之意罢了。
小福子小心翼翼地道:“皇上……皇上您既然如此地放心不下皇后娘娘,那为何在皇后娘娘小产之后,就不常去看望皇后娘娘了呢?”
正宣收敛了自己的悲伤,只是淡淡道:“小福子,朕要做什么事,难道还要时时都向你禀告不成么?”
小福子一凛,赶忙跪下赔罪道:“小的知罪了,小的知罪了!还请皇上您息怒啊……”
正宣淡淡地笑了一笑,继而道:“倒也没有什么息不息怒的。朕只是有些累了。小福子,你起来吧,朕恕你无罪就是……”
小福子惶恐不敢起身。
正宣倒是也不勉强,只是道:“只是朕虽然归为一国之君,可是在朕的心里头,也有太多的无可奈何。雪卿是朕的发妻,朕见她如此黯然神伤,憔悴支离,朕身为她的丈夫,心里头怎能不痛呢?”
小福子赶紧追问道:“那皇上您为何还不多多安慰皇后娘娘呢?小的听闻,皇后娘娘自从小产之后自责不已,身子更是十分虚弱。除了宫嫔们必要的请安之外,都不见生人呢!”
正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淡淡道:“那个孩子……小福子,即便朕不想去承认,但事实却硬硬地摆在了朕的面前:那个孩子,没有了,这不能只怪雪卿,朕也是有责任的。母后当年要慧贵妃入宫,朕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其实并不是有多么喜爱慧贵妃。只是……只是慧贵妃是左大将军的女儿。元国内外,实在是少不了她父亲的出力。更何况,雪卿她一直对朕冷言冷语,朕也不过是想气一气她罢了。朕想着,雪卿是朕的结发嫡妻,慧贵妃在如何也越不过雪卿去的……”
小福子自知无法插嘴,便木然道:“是……”
正宣却苦笑一声,低低道:“只是,不知道为何,朕虽然是假装宠着慧贵妃,可是在不经意之间竟然也多出了几分真心来。毕竟,慧贵妃如今怀着朕的皇嗣……也毕竟,慧贵妃对朕也算是真心实意的。”
小福子喉咙一动,只是道:“可是,可是皇后娘娘对皇上您也是真心的啊……”
正宣浅浅一笑,继而道:“朕又何尝不知皇后对朕是真心的?只是,每当朕看见雪卿的憔悴不堪的脸,朕就会想起朕的诸多失职……在雪卿最无助难过的时候,朕没有陪伴在她的身边,最后甚至致使她忧思过度,失去了孩子……小福子,你知道朕为什么始终不愿意去见皇后吗?因为,朕只要见到了皇后,朕就想起了朕的诸多不是……朕实在无法原谅自己,就这样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小福子勉强道:“即便如此,可是皇上您为何要如此重责沛国公大人和颜将军呢?毕竟……毕竟,小的虽然不懂,但是……”
正宣听闻小福子如此一眼,不禁冷冷道:“前朝是前朝,后宫是后宫,朕心里有数,不需要你来插嘴,你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是!”
小福子听闻皇上的话中隐隐含着怒气,便也知道再不能多言了。小福子随意地往御湖上一瞥,赶紧道:“皇上,您看呐!”
正宣疑惑问道:“看什么?”
此刻,在御湖的湖心亭上,似有一个人的身影轻轻晃动。只见那个单薄的身影背对着正宣与小福子,缓缓坐定。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有袅袅的琴音流出:
……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正宣听着这熟悉的琴音,竟然久久不能自己,只是愣愣的出神,嘴中喃喃。
小福子见状,立即机灵道:“这个时候,谁这样没眼力还敢在御湖上喧哗,等小的去……”
正宣缓缓道:“那是雪卿的琴音。小福子,划船送朕去湖心岛!”
此时的湖心岛上,颜雪初已经褪去了华丽繁复的皇后服饰,正穿着一袭天水碧的长衫,也不过是淡淡梳妆,便徐徐奏琴。尽管隐约听到有水声入耳,可是颜雪初的心中也竟却没有一丝欣喜: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心高气傲的自己,也需要去讨好那个男人才能继续生活下去了。
这原本是自己最不希望的。
可是——自己是她的妻子,但更是皇后,元国的皇后。
颜雪初想到了此处,不禁有些黯然神伤——百里香也许是对的,在这皇宫之中,真心是最不必要的东西。在这皇宫之中,一旦有了真心,便很容易让人拿到自己的弱处。
而这着那个弱处,很可能是致命的。
所以,自己才在暗中叮嘱小福子要适时将皇上引来御湖之上,假作偶遇。岳夕瑶原本就喜欢明亮鲜艳的颜色,如今甚是得宠,又因为怀有身孕而身份尊贵,因此打扮地相当华丽。可是,皇上曾经也那样地喜欢过自己——淡雅素衣,净白无邪。所以,今日重获皇上宠爱,便只是稍稍打扮,更着清丽之色即可。否则一旦落入俗套,不仅落下了刻意,反而有可能适得其反。
过了片刻,颜雪初隐约觉得身后风动,眼角便微微沁出了眼泪来——这是练习过很多次的,或许是最娇羞的模样吧,或许是最能打动他的模样吧?
“雪卿……”
正宣的声音缓缓响起,颜雪初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自己,竟然,害怕了?
颜雪初心中虽然苦闷,但是却没有露出半分不该的神色,只是突然转过身去,故作惊恐道:“宣郎!”
正宣听闻这一句,鼻中一酸——这个称呼,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别的女人自己再如何宠爱,也都要尊陈自己为“皇上”。唯有这个女人是不同的——她是自己的妻子,是要陪伴着自己度过这一生一世的女人。正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颜雪初拦在怀中,低低道:“雪卿,是宣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