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把他盼来了~~~
苏棠要来,其实一丁点儿悬念也没有。
皇上叫他来,他不会不来,就是不知道他这次来,是不是完全为了公差,会不会也掺点私情……我一想到那日他看见刺客的时候挺身挡在我身前,就不由心头一暖,还有那日他在紫藤花下对我说过的话,我至今念念不能忘怀。
礼部、工部和钦天监的诸位属官立了小半个厅,待他们一一向我行过见礼,我和苏棠这才说上话。
一开口,说的还是公事,苏棠向我禀报完公主陵的景况,礼部、工部和钦天监的诸僚又提了一堆问题请我示下,我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大意是说他们这几日马不停蹄地把我的公主陵走了个遍,总体上未发现不妥之处,但发现了一些可以优化的地方,比方说可以合天时地运择吉日吉时在公主陵的东边刨条沟,西边堆个坡,南边修条路,北边建座楼,诸如此类。
公主陵要是真个有什么,那还得了。
难为诸位僚友劳心费神地想出此等无事找事、劳民伤财之事,我当着苏棠的面坚决果断把大兴土木之类的建议统统否了,但,要求务必要立碑种树做法事。
其实,照我的本意,连立碑种树做法事也都不用,风水这号事,不信则无。但我总得意思意思,不然事情圆不过去,各部也不好交差。
为了此事有个过得去的交代,我也只好煞有介事地信一信风水,叫苏棠领来的高人好生看一看我的公主府。
好不容易支开众人,和苏棠有了独处的机会,我却有点不那么自在,原以为以前的事,他都已经忘记了,但那日听到他开口说起国子蒙学之后,我便忍也忍不住地开始浮想联翩,再看见他,更觉得沉不住了。
醺风,树影,水波,我走在他身侧,悄悄绞了绞衣袖。
到底还是他先开了口,“公主的伤可好些了?”苏棠微微侧首,温文有礼。
“好些了。“我恬笑,不由道:“多谢苏太傅如此这么地关心和惦记于我。”
说完我也觉得有些太不含蓄了,可我偏偏就是按捺不住蠢蠢萌动想要亲近亲近撩拨撩拨他的心思。
苏棠默了好一会儿,回答道:“应当是臣多谢公主,公主如此待臣,臣只怕无以为报。”
我望了望身侧的苏棠,如往常般,落我半个身位,有礼也有距离。他俊秀的脸上写着心不安理不得,好似欠了我。
还不上,才怕欠,他若能心安理得一些,我此时大约会更开心一些。
我按抑着有些按抑不住的小心思,想了想,道:“我如何待你,并未想过你就要如何待我,如淳你,不必有此负担。如果因为我一时情急替你挡了一下,反而和我隔着什么,就不好了。”我见他神情仍欠坦然,又宽他的心道:“况且,我也确实没什么大碍,昨日还在和梁王他们打麻雀牌,手脚都灵便得很,你不必为我挂心。”
我说完看见苏棠的神色动了动,他欲言,却又止,最后终于开了口:“公主如此待臣,臣又怎么会和公主隔着什么,臣想要奉劝公主一句,公主的伤还未痊愈,玩麻雀牌久坐劳神,还是少沾染的好,还有……”苏棠顿了顿,思忖道:“梁王他们的局,公主还是少去为好。”
“为何?”我停步,看向苏棠,心中讶异,我从未想过,苏棠他竟会和我说起这些。
苏棠随我停步,并不回避我的目光,沉声道:“因为臣觉得,公主和梁王他们并不是一路人,又何必要去和他们凑成一局。”
“当真?”我早已心花怒放放,在苏棠眼中,我跟梁王他们竟然不是一路人,我的喜悦之情收也收不住地溢于言表,啊,“如淳,其实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哪路人,想不到你居然,不仅关心我,而且懂我……我想问如淳你,你觉得,我和你,同路否?”
我看着苏棠,满心期待却又不知在期待什么地等他回答。苏棠滞了一滞,随即弯唇温和一笑,颔首道:“公主和臣现在不正走在一条路上。”
他这么朝我笑,我就像吃了口酥糖般……
啊,如淳,就算我此前真的和梁王他们是一路人,这会儿无论如何也要和他们彻底永远分道扬镳。
心跳似乎有些快,身上好像有些热,我朝前移步,暗自平复。
游云,落叶,风满袖,苏棠他随我在身侧。
吹了吹风,没那么燥热了,也能好好说话了,我找话道:“如淳大约是不会玩麻雀牌这种无用的玩意罢,其实空闲的时候用来消遣还蛮有趣,要是可以的话,下回约个局,我教你可好?”
苏棠默了默,回答:“其实臣略会一些,偶尔也玩,有时四个人凑不齐,三个人的局也玩。”
我的小心肝不由一颤,苏棠的回答已然远远超出了我对他的了解,三缺一还要玩,牌瘾不小啊,我饶有兴致,“如淳你完全不像是会玩麻雀牌的人,居然也会玩牌,你我虽然相识了这么许久,但是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坦诚相见、相互了解、彼此知心过……”说着说着又要按捺不住了,我赶紧收住,换个话头,道:“下回三缺一,叫上你可好?”
“好。”苏棠微笑。
苏棠他又朝我笑,他居然想也不想就满口答应了,我怎能不心猿意马喜不自胜!我满心欢喜想也不想地回答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下回约上慕云轻和周潇,我们四个人正好凑成一局。”
话一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
不知是否是我错觉,苏棠唇角的笑似僵了一僵。
提谁不好,我偏偏要去提慕云轻,慕云轻和苏棠坐到一处打麻雀牌,那得多别扭呀,我这不是在给自己挖坑跳么!字里行间,话里话外,我听得出,也读得懂,苏棠他隐约约是要把我往正路上引,我倒好,一张口就明摆着要把他忘邪路上拉。
我脚底下迟疑,干笑笑,说:“如淳你不会觉得我朽木不可雕无药可救了罢……其实我……其实有些事,以为的和实际上并不见得就是一回事,是误会也讲不定,或者说不是真的误会,而是故意而为让人误会……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已语无伦次,停步看向苏棠,不再绕弯弯,“如果我说,我的心和如淳你的心并无二致,我所做的事和你所做的事一样,都是对的事,你信么?”
苏棠大约是对我的话有些费解,看了我片刻,微微垂下眼眸避开了我的目光,道:“对与错都是相对而言,同一件事,站的立场不同,看法也会不同,有时候,换个角度去看事情,或许错未必是错,对也未必是对。但凡所走之路,所做之事,无悔于行,无愧于心,便已难得和足够。事往往不由己,如果执着于对错,执着于结果,未免徒增负累。还请,公主明鉴。”苏棠退却一步,行礼如仪。
有礼也有距离,如往常般。
苏棠的话句句在理,但他却没有回答我,他大约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会和他一样是忠的,即便我已表现得如此明显,他仍浑然不觉,唉唉,我是不是该为自己这么许久以来没有露出丝毫破绽而欣慰。
我按抑住心中的黯然失落之感,道:“有道是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人生已不易,确实不该有太多执着,可是,我的心里仍有执念,有些人,有些事,就是让我放不下,我也不想放下……”
我脉脉一笑,近前一步,苏棠的脸上随之生出了一刹惊诧。
大约是因为我突然拉住他手的缘故。
西边起了彤云,映红了天地。
他的手软软的,暖暖的,一触碰到,我便心里一吓,仿佛水潮涌溢,沉溺进去便无法出来,我便就这么沉溺进去,“我想要如淳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所做的事究竟是对还是错。”
“公主……你这是……”苏棠脸上的诧异之色更甚。
他感觉到了我按在他手心的一团丝绢。
“苏太傅快请收好,回去再看,切勿使人知道。”我沉下眉目,缓缓收回手,手心里陡然空虚。
苏棠捏着那缕丝绢凝滞片息,终究依我所言,带着几分疑色速将丝绢放进袖袋里收好。
不等他启口相问,我移步,道:“还记得么,有一日骤雨溟濛,我与苏太傅同乘一伞一道出宫,在甬道上,我向苏太傅说起了一位江湖半仙,当时我说,那位半仙说不日将有太白凌日,主有兵祸,苏太傅说江湖术士蛊惑之言,未为可信。苏太傅当还记得罢?”
“确有此事。”身侧,苏棠沉声答道。
“其实,那位半仙并未对本宫说过那些话。”我停步,看向苏棠,正色道:“那些话是本宫要说给苏太傅听的。”
似有光刺破雾岚,苏棠的神色渐变得化不开,道不明,他似难以相信,“公主的意思是……”
啊,如淳,你终于明白我了!太白凌日,寓意以下犯上,所谓兵祸,指的是谋反篡位!
我朝苏棠点头,“我的意思,已经写在丝绢里,看过自会明了,请苏太傅暗做防备的同时,切勿打草惊蛇,方能将乱党一网打尽,永除后患。”明明是杀人见血的话,我却说得再平静不过。
苏棠没有接话,但他的不平静却写在了脸上。
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便不妨再说得明白些,我继续言道:“其实,那日苏太傅来府上还伞,在水榭里,我便想对太傅言明此事。还有,那日在公主陵,我想对苏太傅说的也是此事。”
对苏棠,我虽然别有用心,但我还是拎得清轻重的,屡次三番,我借故接近他都是为了正事,只不过每次都……
我叹惜:“苏太傅总是事忙来去匆匆,我屡屡想和苏太傅说说心事,都寻不得机会……不过,现在说与苏太傅听也不算太晚,反而倒是正好,如果没有昨日和梁王他们的牌局,也没有这缕丝绢了。今日,我总算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苏太傅应当也听明白了罢。”
说完这些话,我觉得人好像轻了一截,仿佛肩上有个担子卸下了,一直以来遮眼的迷雾终于消散了。
一时间变得寂静无声,唯有风声。
苏棠的脸色出奇地凝重,也不知他心中可仍是有什么顾虑。
想来,我装奸臣,一向没有露出过破绽,突然一下子让人立刻马上相信我是忠臣,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我也不指望苏棠现在便信我,但我相信他回去之后,看看丝绢,想想我说过的话,一定能明白。
我也不打算为自己再多说什么了,最后再说一句,“如淳你心里若有什么顾虑也无妨,待到事情发生那一日,就什么都清楚明白了。你只需记得你我今日说过的话,所走之路,所做之事,无悔于行,无愧于心,便够了。”
苏棠的神色终于动了一动,眸中似闪过什么,片息又隐了去,他滚了滚喉结,看向我,“你为何如此信任于我。”
他的眸子极深极深,深得触不到底,这一刻,我的心里忽然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让我有些无措……我静默片刻,回答:“因为皇上信任于你,我亦信任于你。”
我想,这个理由,足够充分。
果不其然,苏棠不再说话,他敛了目光,低下了头,恭声道:“臣定不负公主所托。”
此情此景,看到苏棠如此,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不由便就又开了口,道:“其实不止是因为他信你,我便信你,还有,别的原因……”
苏棠脸上的沉静被我的话搅散,他凝眸复看向我。
我触到他的目光,便觉再也藏不住收不住,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如淳,其实我还有一句话在心里藏了许久,今日,我很想把这句话说与你听,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