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怕是误会了。”
苏棠一边道一边探手去触那缕丝绢……
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苏棠探手的那一瞬,脊背腾起一道寒意,心中百转千回。
一瞬太短,什么都来不及。
那缕丝绢已经在苏棠手里。
“苏太傅!”我面沉如水,“真的没有什么不方便吗?”
苏棠沉静如常,拿双手托起那缕丝绢,道:“确实没有什么不方便。要不是慕王爷提醒,臣差点误了,来时,皇上特意托臣,把这道平安符转交给公主。”
平,安,符……
谁能想得到还有这一出……
我赶紧谢恩,示意绿芜上前,接过苏棠手里的丝绢,呈过来。
苏棠啊苏棠,你就不能假装一下,假装它是定情信物又如何,会死不成?假的真不了,真的它也假不了。
既然苏棠不肯假装它是定情信物,那我只好假装它是平安符。
就在绿芜走过去接下丝绢的当口,慕云轻转了转茶盖,凉凉道:“我想也不应该是什么定情信物。大事未成,儿女情长怕是打动不了苏太傅,公主对苏太傅,大约是不太了解。”
我干笑笑,应道:“大约……是不大了解。”不由又加了一句,道:“不过……了解都是从不大了解来的。”
说完我就觉得后悔,后头那一句,我说给苏棠听就罢了,这个时候说给慕云轻听是作甚。
慕云轻果然就蹙起了眉,他顿住手,凉道:“多了解了解亦无不可,不如公主问一问苏太傅,为何一直未娶,孑然一身到现在?”
说话间,绿芜已捧着丝绢递了来,我赶忙接过掩进手心,心下不由一突。
真的是平安符?
手心里朱黄色的丝绢上画满了看不懂的符。
我给苏棠的明明是举事图,怎么会变成了平安符?
我纳罕,看向苏棠,不知如何言语。慕云轻方才的话,虽然刺了一下我的心尖,此时也叫我不由放在了一边。
苏棠微微颔首,谦和道:“臣忙于公务,未顾及家事,让公主和慕王爷见笑了。”
无论怎样的时候,他总能让我平静下来。
我心绪稍缓,与其说是作态,倒不如说是趁机一吐心里话,微笑道:“古语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些事,苏太傅也不可偏废。”
苏棠拱手,“臣多谢公主教诲。”
一旁,慕云轻状似漫不经心地吃起了茶,隔着茶盏我也瞧得出他的面色很不佳,手里捏着那缕丝绢,仍然不甚踏实,又说几句场面话。
苏棠应承了几句之后,又再说起那缕丝绢,他恭声道:“此符是皇上亲笔所画,已开过光,请公主收好,皇上交代,最好是置于枕下,有助眠、辟邪、保平安之效。”
我恍然想起,我给苏棠的那缕朱黄色丝绢好像也是随着什么东西一起御赐的,是什么贡品来的……莫非真就有这么凑巧,我用进贡的丝绢画图,李凌治用进贡的丝绢画符……
我于是赶紧再次谢主隆恩,交代绿芜按苏棠说的放好。
“等等。”我想了想,唤住绿芜,“慕王爷方才说想看一看来的……”
“不必了。”慕云轻的语气不大好,脸色也不大好,他振袖起身,“你们慢聊,我去后面看看饭好了没有。”
我:“……”
慕云轻说话,有时是真直白,他是真把我公主府当成他自己家,我都没开口留饭,他就这么不见外,平时也就算了,这当着苏棠的面,让我怎么接话?
虽然,话不大好接,但我心里倒是很乐意他回避一下的,毕竟我和苏棠实在很难得有独处的时候……
谁知,慕云轻前脚刚走,陶管家后脚就领人回来了。
公主府这么大,怎么这么快就逛好了?
唉唉,我府上的人,一到有些时候,平日里的眼力见儿就不知道去了哪儿了。
苏棠一行走的时候,漫天彤云已拢向西边天际,我站在廊道上,久久缓不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我想起,花厅里,还有个慕云轻在等我。
于是我交代下去,有客留饭。
但后来,慕云轻却并没有留下用饭就走了,他只是稍坐了一会儿,走的时候貌似还有点恼火,我无奈又无措,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开罪他了……
当时,我不过是提了一句,“云轻你放心,既然我答应了立你为后,就绝不会食言,事成之后,我一定信守承诺分你半壁江山,你若是觉得空口无凭,我就是现下立个字据给你也无妨。”
在蓬莱阁的瑞香树底下,我答应慕云轻立他为后,实乃权宜之计,我再这么一提,也是为了再安一安他的心,稳一稳他的人。
谁知,慕云轻听过之后,突然就变了脸。
他蹙眉,反问我:“我几时说过要半壁江山?”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难道你还想要整个江山不成?要是我把整个江山都拱手让人,那要如何解释我造反是图个甚?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说,慕云轻又问了我一个问题,又狠狠地噎了我一下。
他的眉蹙得更深了些,道:“既然如此,倘使我不要半壁江山,你可否答应我,永不纳妃。”
我当即就懵了,立即就表示:“我从未想过要纳妃。”
我说的是真心话,立后我都……更不要说纳妃了,我确实从未想过,就连乍这么听到,我都不习惯得很得很。
“是么?”慕云轻追问道:“那不知到时候,公主打算如何处置苏棠?”
到了这个时候,我总算有点明白了,慕云轻和苏棠,不单单是不对付,而是水火不容。如若不然,慕云轻怎么会几次三番纠结于这个问题。
我于是回答说:“既然云轻你这么在意,那不如,到时候,苏棠就交给你来处置好了。”
也不知慕云轻对苏棠哪来的那么大的敌意,我这么回答也是投其所好,慕云轻听罢却沉下了脸来,且沉得颇深。他默了好一会儿,凉声唤了一句若白,幽怨道:“你这是在,为难我。”
我我……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
我实在想不明白,启口相问,慕云轻却不再搭理我,他起身踱了几步,停在了临水的窗边。
彤云已消失在天际,灯还未上,望出去,水天一色,暧昧不明,有风拂槛而入,带些微微的凉意。
慕云轻就立在风口上,望向窗外,“若白,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这些时日,要格外谨言慎行,不要露出什么破绽。尤其,是在苏棠面前。”
我的心抖了一抖,也不知是不是慕云轻察觉到了什么,才这般敲钟给我听,我赶紧应说知道了,不由端起茶盏,遮掩心虚。
慕云轻仍旧立在那里,回身看向我,目光平静,却冷不丁蹦出一句话,让我心里又是一颤,“若白,你不会以为他们对我们的事毫不知觉罢?”
我莫名僵了一僵,即便他们以前毫不知觉,现在也已了如指掌了。
顿下手,回答说:“我明白云轻的意思,本就是势均力敌的一搏,如果要胜,便胜在出其不意,你且可放心,我知道轻重。”
慕云轻不再说什么,抬袖掩了掩窗。
风静了。
他坐回到我身侧的圈椅上,侧首看着我,又道:“我还想再提醒一句,不知道公主有没有想过,倘使他们有所知觉,会如何打算?皇帝也好,苏棠也好,对公主是怎么个打算,公主应该不会不知道罢?”
唉,何必要提这些?我垂眸看向杯中的浮叶。
不得不承认,我是知道的,只是我一直有意回避去想,在今日我向苏棠表明心迹之前,小皇帝和苏棠他们,一定为了如何名正言顺地除掉我这个心头之患而煞费精神。想这些,心就寒了,不如不去想。
但,既然慕云轻问起,我便不能装糊涂,“还能如何打算,杀。”
说出杀这个字的时候,我忽地头皮一麻。我要是今日没有向苏棠说出真相,这个字,恐怕就半点也不掺假了。
慕云轻叹息,“公主明白便好。”他顿了片刻,又道:“既然明白,公主还是要远着苏棠的好。苏棠此人,机心颇深,公主恐怕不是他的对手,若是被他算计,只怕连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知为何,一沾到苏棠,我就很难把持得住,慕云轻话说得如此不中听,我言不由衷地应和应和也就过去了,偏偏嘴欠,我不由就驳了一句,“云轻怕是对苏太傅有什么误会罢?”
这下可好,点着了火。
我手上捧着的茶盏蓦地僵在身前,慕云轻不知怎么地就到了我跟前,他俯下身捉住我的肩膀,手上颇用了几分力,“恐怕是你对他有什么误会。”
他的声音很冷,目光却很热,我难以招架,忙垂下眼眸,“我……没有,云轻莫要误会。”
苏棠他连让我有个什么误会的机会都不给,我对苏棠能有什么误会?
停了好一时,肩头的两道力松开了。
“最好没有。”慕云轻的气息渐远,他接下去的话却狠簪了我的心,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已经够受了,拆穿说破就……
慕云轻言之凿凿:“若白你记住,苏棠和你我,注定不是一路人。早在许久之前,我便亲耳听到过,苏棠向你的皇帝侄儿谏言,一日不除镇国太平公主,便一日无宁。你对他心软,他却不会对你手软,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没有慕云轻的提醒,我还真的想不到,苏棠居然会说这样的话。
苏棠他……很有见地,毕竟,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把真相告诉他。我知道,他现在是绝对不会再这样说了。
无论慕云轻所言是真是假,我领情道:“多谢慕王爷提醒,本宫心里有数了。”
话到此处,慕云轻拂袖告辞。
我好言留他用过饭再走,他却不肯给我半分面子,一口回绝。
我失落之余心里有点毛毛的,他似是有事来找我,却什么事也未说就走了,怕不是因为今天碰见我跟苏棠,对我有什么疑心罢?
手心里的半盏茶已经凉了,茶盏却被我握得温热。
小菜洋洋洒洒布了一桌,我却没有什么胃口。
我踯躅左右,是因为顾念太多患得患失,如果可以……我想要,不要有人离我而去。
差不多用好饭的时候,陶管家躬身进来。
他呈了道帖子上来,说是方才送慕云轻走的时候让转交给我的。
我打开一看,约我明晚净园相会。
好嘛,我就说慕云轻有事找我,我不得不念叨两句陶管家,怎么到现在才递上来。要是早点递上来,我大约能多吃半碗饭。
陶管家很委屈,解释说:“刚送走慕王爷,宫里突然来了人,听说公主在用膳,就不让打扰,留了信儿说皇上召公主明日进宫面见。”
李凌治要见我,所为何事?
难道是为了那缕丝绢的事?细算算,那缕丝绢不应该那么快到到李凌治手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