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奉诏入宫的时候,李凌治还未下朝。
不是我去早了,而是早朝结束得晚了。
近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我有点儿想不通,能有什么事把李凌治绊住了。
我在御书房等了一晌,还未听见内侍开道传唱之声,便看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迈过朱红色的门槛,转瞬就到到了我的面前。
我连忙起身,措手不及地行礼迎驾。
“免礼。”李凌治一把扶住我,挽我坐下。
我受宠若惊,先前李凌治屡次出手相扶,是因为我有伤在身,现在我的伤已经好了,他竟然仍然待我如此亲厚。粗算算,那缕丝绢应该已经到到李凌治的手上了,也不知是否是因为那缕丝绢解开了我们之间长久以来不可言说的隐隐隔阂。
但看李凌治的神色,似隐隐有些不豫,我不由打起几分小心,也不知是不是朝堂上有什么不太平,惹得圣心不悦。
李凌治在龙椅上坐定,问我道:“公主还记得太后侄女那件事罢?”
韦太后的贤侄女韦氏,花容月貌,楚楚可人,让人过目难忘,我想不记得都难。我记得,我那位酷爱说媒的嫂嫂韦太后一心想把这位贤侄女说给李凌治,我还记得,李凌治对我说过,他对包括韦氏在内的一画册的娉婷佳人都不中意。
这其实很让我费解,李凌治在别的方面都能无师自通自学成才,在这方面怎么就迟迟不开窍呢。
我恭谨答道:“太平记得。皇上交代的事,太平都放在心上。不日前,在城楼上,太后向我说起此事,我记着皇上说过想缓些时日,还劝了太后了几句。”
“哦。”李凌治低头润了口茶,拧了拧眉道:“城楼上的事,太后也跟朕说起过,太后亲口对朕说,公主对苏将军一往情深,所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其他人无论如何都入不了公主的眼。太后让朕劝着点公主,还让朕捎句话给公主: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太后的意思,跟朕的意思,大致是一个意思。”李凌治望我一眼,“无论公主心里惦记着谁,还是早些放下罢,省得让朕……还有太后的心里牵肠挂肚。”
这世上有些事,就是那么地有口难言、有理难辨。在城楼上,我明明清清楚楚地告诉韦太后,我千真万确没有放不下苏绍,韦太后耳聪目明,怎么就硬是听变了味。难为她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为了劝我,学了这些个水呀云呀草呀花儿呀。
这番好意我委实不好意思辜负,我于是恭恭敬敬认认真真道:“多谢皇上和太后的谆谆教诲。其余的太平也不多解释了,只想说,我确实是早就放下了,还请皇上和太后放宽心,不必因为此事替太平忧心。”
李凌治端着茶盏看了我一会儿,不再说什么,大约是总算信了我的“放下”。
他静默片刻,转而道:“大约是公主没有弄明白朕的意思罢?朕当时说,不单是韦氏,其他人,朕也不娶,因为朕对她们都不中意。”
我确定我弄明白了李凌治当时的意思,但我有点弄不明白他现在的意思。
我小心道:“太平明白皇上的意思,所以,那日见到太后,太平不单劝了立后之事,连纳妃之事也劝了。”恐有不足,又补一句,“要是皇上现在改了主意,又对她们中意了,太平这就替皇上跟太后说去。”
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突然变了天。
我自觉态度谦恭言辞恰当意思到了无有不妥,但李凌治的面色确实是郁了下来。
乒地一声,李凌治放下茶盏,凉声道:“朕几时说过改了主意?公主既然明知朕意,又为何要硬塞一个侄女给朕?”
这这……从何说起?明明是太后要塞一个侄女给李凌治,怎么又变成了本宫要塞一个侄女给他?本宫哪来的什么侄女?或者,应该说,是本宫的哪一个侄女?满朝周氏都和本宫沾亲带故,故而,本宫大约有远远近近很多个侄女。
我疑惑得很,也惶恐得很,“不知皇上说的是?”
一道金黄灿灿的奏折低低地递了过来。
我赶紧拿双手接过。
李凌治凉道:“这是韦宰相今日早朝递上来的折子,你看看。”
这个情形之下,我也就不去客套推辞了。我打开韦宰相的折子,看了开头第一句话,就明白了。
韦氏有女,钟毓灵秀……
不消再往后看,又一道金黄灿灿的奏折低低地递了过来。
李凌治冷道:“韦宰相递上折子之后,周宰相也跟着递上来一道折子,你再看看。”
我双手过眉地接过,打开周宰相的折子,看了开头第一句话,又明白了。
周氏有女,兰质蕙心……
不等我细细看来,这说的是周家的哪位侄女,又有一道金黄灿灿的奏折低低地递了过来。
李凌治寒道:“这是李宰相继韦宰相和周宰相之后递上来的折子,你也看看。”
我连忙阖上韦宰相和周宰相的折子,打开李宰相的折子,看了开头第一句话,更明白了。
皇嗣绵延,蠢斯衍庆,乃国祚之本……
设身处地以己度人地想想,光一个韦太后要给我说媒,我都觉得烦不胜烦,这一个早朝,韦宰相、周宰相、李宰相挨着个地轮着番地都要给李凌治说媒,难怪李凌治的脸上到现在还挂着不耐之色。
李凌治郁闷地叹了口气,“公主看了这几道折子,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我心中感慨万千,挑主要的说道:“太平觉得有必要先向皇上解释下周宰相这道折子。当日皇上对天平说暂时不打算娶亲,让太平稳住太后,于是,我即刻把皇上的意思传达给了周宰相,让他帮着想法子,并且,我还特意关照周宰相,尤其要留意太后的侄女韦氏,莫叫皇上为此烦心。太平明知皇上无意纳娶,定不会忤逆圣意,塞什么侄女给皇上,故而,太平并不知晓,周宰相居然会举荐本宫的某位侄女为后。但,照皇上方才说的早朝的状况,周宰相之所以上疏请立本宫的某位侄女周氏为后,也是为了阻止韦宰相的提议立太后的侄女韦氏为后。太平以为,立韦氏为后之事一旦放在了朝堂上,皇上便很难推辞了,周宰相此举虽然有些出格,但却是为了皇上着想。还请皇上明鉴。”
李凌治若有所思,挑眉道:“这么说来,让朕立公主的侄女周氏为后的是周宰相,公主其实并不想让朕娶周氏?”
我苦笑,“主要我连是哪个侄女子都还不知道……”
李凌治脸上的阴云仿佛一下子淡了,“韦宰相在早朝上提出立韦氏为后之事时,朕确实觉得为难,后有周宰相提议立周氏为后,二人各执一词,相持不下,满朝文武都不闲着,附议了半天,过了下朝的时辰也未争出个所以然来,此事倒是暂时搁置下来了……”
我说呢,太太平平的,是什么事能把李凌治绊住。
周宰相虽然暂且把事情摆平了,但也把我跟韦太后姑嫂间的嫌隙坐实了,太后她大约更想快点把我嫁出去了罢。
事已至此,罢了罢了。不过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说说,我斟酌道:“此事虽暂时告一段落,但过不多久,恐怕又会旧事重提,朝堂上下因为后宫之事相争不下也不是长久之计。往远了看,李宰相的折子很有些道理,皇上虽然年轻,但毕竟……有太多前车之鉴,还是要以皇嗣为重。既然皇上暂未想好立后的人选,不如等到有些事尘埃落定之后,挑个吉日,先把韦氏、周氏都纳进来,这样对太后和众卿也都好有个交代。”
几句话的功夫,又变了天。
李凌治的脸上仿佛一下子布满了阴云,他蹙眉,看向我,“你当真想要朕娶韦氏和周氏?”
我一时不知圣意何如,只得老老实实回答:“其实是太后和满朝文武想要皇上娶韦氏和周氏。”
“那你呢?你怎么想?”李凌治看向我,目光灼灼。
我垂眸,“回禀皇上,太平以为,皇上对太后和众卿应该有个交代。”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李凌治缓声道:“等事情尘埃落定朕自会对他们有所交代。”又言道:“朕问你,倘使是你自己的夫君,你也会如此这般,劝他纳几个侧室?”
这这……这个比喻,不太恰当罢,我连忙躬身毕恭毕敬道:“皇上明鉴,皇上的事,和我夫君的事,怎么能是一回事?”
“怎么不能是一回事?”李凌治的这句话让我颇费思量,我却不敢抬眼窥视圣颜、窥测圣意。李凌治接着又说了一句话,让我心里忽泛起点点涟漪久不能平静,他淡声道:“倘使你不会对自己的夫君说这样的违心话,那就不要对朕说这样的话。”
在某个像今天这般风和日暖的日子,我看着窗口一丛盛开的杜鹃花,对我的夫君周思说:你若是有什么中意的人,不妨纳了,安置在别处,不要让我看见就是了。
我当时说的是真心话。
李凌治的话却让我一时无话,我默了一会儿,应道:“那就按照皇上的意思,暂且放一放,等到尘埃落定了,再来看罢。”
李凌治听了我的应承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也不听见李凌治开口,我抬眸见他的面色似乎缓和了些,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道:“皇上托苏太傅送来的平安符,太平收到了,太平多谢皇上赏赐。”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托苏棠带回的举事图,但即便是天子的御书房,也不见得是方便说话的地方。况且,我与李凌治之间有些话本就不好说开。
李凌治似闻弦知意,却答得隐晦,“公主的心意苏太傅带回了,朕已经收到了。”又问道:“也不知道那道符可还灵验,公主昨晚睡得可好?”
昨晚,我其实睡得不大好,因为慕云轻的一番话,我不得不想多,仅凭一缕丝绢,会否有人真的信我?
我点头应道:“托皇上的福,灵验得很,恰又了了桩心事,自然睡得好。”
我想李凌治大约知道我说的那桩心事是什么罢。
果不其然,李凌治听了我的话神色动了一动,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唤我一声太平,道:“你为朕所做的,以后,朕一定会加倍补偿你。”
所以,这是对不起朕以前错怪你了以后不会了的含蓄说法?原本还有所顾虑,这会儿总算是踏实了,我连忙应承皇上言重了。
“若白。”李凌治忽倾身靠近我,温声道:“不要再想那么多了,什么都不用再管,有朕在,你只管安心。”
我朝李凌治点头,不由自主地。大约是因为他看我的眼眸让我看不懂却无端信任,启门时透进来的光映在了他的眸中,我蓦地垂下眼帘。
眼梢处,一道人影猫着腰来到御前,通禀说太后请皇上去宁寿宫用膳。
李凌治皱了皱眉,应了声知道了。
那道却行的人影消失在门口的时候,我赶紧向李凌治请辞,今日我断断不能再得罪韦太后了,先有周宰相拆了韦宰相的台,让韦太后的侄女当不成皇后,要是本宫再误了李凌治去宁寿宫用膳,我们姑嫂间的梁子就结得深了去了,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后恐怕……
我于是起身道:“皇上还有事,太平就不打扰了,这就告退了。”
“若白。”李凌治唤住我,“多日不见,你就不肯多留一会儿?朕还有一些关紧的话想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