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慕云轻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个太监。
“既然这湖水通向外面,你带我出去可好?”小船晃晃悠悠,我掠过远远的岸,望向没有边际的更远处,慕云轻说,那里通向大绥宫的外面。
“出去?”对面,慕云轻摇着桨,笑得漫不经心,“去哪里?”
我想了想,答:“去闯荡江湖。”
“闯荡江湖?”慕云轻笑了起来,等他不笑的时候,眼梢还带着笑,“江湖很大,你带银子了么?”
“带了。”我下意识地触了触衣襟,“我有很多银票,只要你带我出去,我就分你一半,如何?”
慕云轻若有所思。
“怎么样?”我追问。
“不怎么样。”慕云轻答:“我现在把你推下船去,你身上的银票不就全部归我了。”
我:“……”
于是,又有了后头的话。
我眨巴眼睛,“何必把事情做得那么绝,你留着我,兴许还有点用……”
慕云轻蹙了蹙眉,“有什么用呢?”
我覥着脸,“你缺丫鬟吗?”
“丫鬟,我不缺。”慕云轻勾唇,“我倒是缺一个,娘子。”
我:“……”
过了许久,船晃了一下,慕云轻忽放下桨。
“你做什么?”我还以为自己要栽了。
慕云轻立在那儿朝我比了个请,“到了,下船罢。”
“是哪里?”我发觉船已拢了岸。
慕云轻答:“清宁宫,认得路罢?”
举目,檐宇在望,母后的寝殿我怎会不认得。
我迟疑,“真的不能带我出去?”
慕云轻摊摊手,爱莫能助。
我却不死心,“你不是缺个娘子么?不再考虑一下?”
慕云轻笑了起来,“就你这眼力见儿还想出去混江湖。”他指了指身上的宫服,“你没看出来我是个太监么?”
蓦然想起,能出现在内廷的男人,只有我父皇而已。
我于是回答,“我看出来了。”
暮色里,慕云轻似笑非笑,“天晚了,回去罢。”
如果那天我没有回去,就没有后头那场赐婚宴了。
如果没有那场赐婚宴,也许父皇就不会因为酒醉而倒在御花园的青石板路上了……
可惜,没有如果。
话该不该说,都已出口,除了眨眼睛,我也不知该如何了。
慕云轻听了我的话愣怔片刻,随即勾起了唇,“是与不是,你试一试就知道了。”
这这……我的脸有点僵,虽然是我失言在先,但慕云轻这话答得也……
我讪讪,“我方才是一时失言了,还请云轻莫要见怪。”
慕云轻唇边的笑意更加浓了,“谁说我见怪了,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你心里是有此疑惑。试一试,以解惑,又何妨?”
这这……我的头有点懵,甚么叫试一试以解惑?况且,我心里一点疑惑也没有。堂堂大绥朝的零陵王怎么可能是太监!谁不知道,慕云轻的爹是先零陵王,周天皇对先零陵王甚是亲厚,怎么可能让先零陵王的儿子绝后!
我于是连忙解释说:“云轻你误会了,我心里没有任何疑惑,方才不过是一句顽笑,你莫往心里去。”
慕云轻听了我的解释轻叹一口气,挑眉,“若白,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早晚有这一日,早些时日,晚些时日,有何区别?”
心中一声长叹,我是真的没想过真的会有这一日,说到底,千不该万不该我打一开始就不该假意答应立慕云轻为后,这误会结得……我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应付了,若不是不识水性,真不如跳下水去算了!
我已顾不上许多,“云轻,真不带这样开玩笑的,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你绝对不是太监,真的真的不必试。”
慕云轻听了我的肺腑之言神色微动了动,眸中似黯了一黯,片息又点燃了笑意,他愈发俯下身,语气透着故意,“咦?怪了,不试过,你怎么知道你知道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船愈发倾得厉害。
我慌得很,“你疯了,再过来,船要翻了!”
“哦,你也知道船快翻了,我以为你不怕翻船呢!”慕云轻皱深了眉,忽伸手一捞,“那你还不过来……”
肩头蓦地一沉,让我措手不及,不等我反应过来,已朝着慕云轻的胸口结结实实地跌了个满怀。
船晃得厉害。
如有浪,上上下下,起起伏伏……
所幸船没有翻。
“别动。”慕云轻的手上使了力,像一张密密稠稠的网,被网住便脱身不得,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颈窝,“放心,我不会勉强你。本王这个皇后,当得甚是委屈。连抱一抱也不肯么……”
听见这句话,我当真便动不了了。
我想我大约是真的懵了,听见慕云轻说这般软话,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若是非要论起来,抱一下,其实,未尝不可。
不见得就非得是男女之情。
故而,此时此刻,衣香缭绕,鬓影交叠,本宫的心怀依然万分坦荡,绝无任何绮念。
莫夜微凉,此时已觉不得。
我温声道:“云轻,你的心意,我今日算是真的弄明白了,坦白说,我其实从来也没有想过,你竟然会拿这样的真心待我,我心里头……觉得惭愧得很……有些话,我现在说不得,只想你听我一言,你我的事,先放一放,等到事成之后再说,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一个交待。好么?”
我的话或许经不起追问,慕云轻却并没有问,他探了手到我脑后,朝着自己的方向轻轻按了按。
船已不摇了,只剩下无言的水波,如我此刻的心绪一般难以言表。
我轻轻偎在他肩头,小心翼翼,“云轻这趟出去,是去调兵罢?”
慕云轻手上有兵,不是什么秘密。母皇在时,慕云轻官至枢密使,掌受表奏、宣达帝命、参赞军机,红极一时,母皇力排众议亲封他为零陵王以示宠信。他手上的神武军,是母皇给的,我手上的神策军,也是母皇给的,梁王明面上没有兵,暗中也有势力,梁王不良,闲王不闲,要是我这个太平公主也不太平,小皇帝的皇位就真不稳当了。
慕云轻辞朝的时候已经交出去大部分兵权,手上的兵丁已所剩不多,不足为患,梁王虽然老谋深算,但也兵力有限,不然他也不会拉拢慕云轻,费半天劲说要把我送上皇位,还不是为了我手里的神策军。我盘算着,有我坐镇,小皇帝只需稍作部署,便能平息兵变,将反党一网打尽。如此一来,朝中再无梁王和闲王的党羽兴风作浪,小皇帝的江山就稳妥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但,慕云轻突然要出城,形迹着实可疑,别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安排,所以我不得不问。
慕云轻似无意遮掩,答得十分干脆,“不错,除了和梁王约定好的计划,我另有安排。”
我心下一沉,竟然被我猜中了,果然是有我不知道的。
幸亏有今夜这一会,还来得及弄个明白。
我顺着慕云轻的话头,“并非是我信不过你,只不过事关重大,不知云轻可愿意透露一二,好让我心里也有个数。”
慕云轻道:“我邀你来,其实就是打算告诉你始末,好让你安心。这趟出去,梁王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他若问起,你莫说漏了嘴,我此去调的是慕家军,有慕家军助阵,此战必胜,还有梁王的雕虫小技亦不足为虑。”
听慕云轻的口气,我似乎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不禁追问,“我只知神策军、神武军,不曾知道还有什么慕家军,不知这慕家军是哪一路的,可堪得如此大任?”
慕云轻道:“你且放心,家父留下的慕家军,身经百战,无往不胜,区区围个城,逼个宫,有何难?”
听了慕云轻这番话,我更疑惑。
我记得先零陵王是因为谋反被我父皇治罪,后来,母皇登基后替先零陵王平了反,昭告天下,先零陵王是受奸人陷害而枉死,还把先零陵王的棺木送进了离皇陵最近的忠臣陵。
据我所知,先零陵王并无兵权在手,他若是留了个慕家军给慕云轻,这当年的谋反之说,岂不是……
半是疑惑半是叹息,“想不到先零陵王竟有如此远见。不知这慕家军现在何处,有兵丁几何,何时能到中都?”
“这些你且不必忧心,我皆已安排妥当。”慕云轻轻叹一口气,“不过,并非是先零陵王有此远见,慕家军是家父慕义的死忠,个中曲折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凭你我之力可定大局。”
经慕云轻这么一解释,我凌乱了,从他怀里脱开身,将他看个分明,“云轻你怕不是真的醉了罢,你爹明明是先零陵王武旻,怎么变成了慕义?”
小船又晃了起来,烛光浮动,让目之所及变得不真实起来。
慕云轻滞了滞,勾起了唇,“先零陵王武旻姓武,而我姓慕,他怎会是我爹?”
我顿时哑口无言。
那是因为,当年先零陵王武旻犯的是灭族之罪,慕云轻若姓武,岂能活命?母皇要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保得慕云轻一命,只能隐瞒慕云轻的身世,谎称他是大将军慕义之后。但后来母皇登基后,使慕云轻以先零陵王义子之名承了零陵王的封爵,个中隐情昭然若揭。
更有甚者,还妄加揣测,慕云轻其实是周天皇和先零陵王的儿子,所以才会圣眷不衰。但这种谣言,只要稍微动动脑子想想,就能不攻自破。自从我母皇生下我之后,便再无子息,况且我母皇身边还有我父皇这个喘气儿的,所以,慕云轻绝不可能和母皇有此瓜葛。
但,慕云轻的爹就是先零陵王这件事,不论是宫闱还是市井,整个大绥朝没有人不心知肚明的。
故而,慕云轻突然说他爹不是先零陵王,我怎能不吃惊万分。再被他这么一反问,我竟然乱了头绪接不上话来了。
如果慕云轻的爹真的不是先零陵王,周天皇为何要如此厚待于慕云轻,难道真如花边传闻那般,慕云轻名为枢密使,实为面首,以色事君,所以少年得志平步青云……
我实难以置信,“周天皇可知此事?”
“周天皇慧目如炬,天下之事皆逃不过她的双眼。不过……慕家军却是例外。”慕云轻无意多言旧事,转而沉声道:“周天皇曾嘱托我,倘若李氏气数已尽,便助太平公主成事,想不到时至今日,周天皇的托付成了真。”
一时间……千头万绪乱作一团,我已语无伦次,“周天皇她……你爹当真不是先零陵王?”
“若白,我看你才是醉了,我爹是不是先零陵王,有何区别?你便是信不过我,总信得过周天皇罢。”慕云轻的眼梢漾起了笑:“你有心称帝,我必如你所愿。”
云停风静,莫夜的凉如游丝般无孔不入,叫人清醒。
我已不知是如何作的别,也不知是如何下的船,只记得岸上花下,慕云轻含着笑对我言道:“前厅人多眼杂,你的髻松了,还是走偏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