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我辗转难眠,茶饭不思。
以前从未有过的念头,止也止不住地冒了出来。
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很多事。
周潇前来拜谒的时候,我的那一念还在起起灭灭,没个定数。
绕过南窗边,去往水榭的路上,周潇驻了驻脚步,侧首道:“外头的碎语我本还不信,今日见到嫂嫂这般憔悴,我真该信一信,早些来探望才是。”
提起外头的碎语,我就没脾气,一听就是从我府里传出去的,捕风捉影,却是有板有眼。
慕云轻走后,我确实是思虑重了一些,结果传出去就变成了太平公主因为零陵王而相思成疾抑郁不申,昨晚我不过是失手啐了个杯子,结果传出去就变成了太平公主因为受零陵王冷落而怨气满腹性情暴躁……
这都叫什么事儿。
我也懒得解释了,微笑道:“周侍郎在刑部当差,是观察入微惯了,我这把年岁了脸上少搽了一层粉,能不憔悴么。”
“嫂嫂过谦了。”周潇讪笑笑,目光从我脸上扫过时略滞了滞,移步道:“嫂嫂身后的杜鹃开得真好,叫我想起以前子思侍弄的那一盆来。”
子思,是我亡夫周思的表字。我干笑笑,“周侍郎不单是观察入微,连记性也好。”
周潇移步,状似不经意,“我记得自子思走了以后,南窗边就没摆过杜鹃了罢?先前摆的好像是甘棠来着,怎么想起摆回杜鹃来了?”
说起这个,得问李凌治。
也不知苏棠领来的高人回去和李凌治说了甚,李凌治好端端地赐了一大车风水摆件给我,皇恩浩荡,我能不好好地供着么?别的物件还好说,这一大盆花开锦绣的杜鹃最难伺候,一旦养死了岂不是有损皇恩大大不敬,只好就放在南窗边这块风水宝地上了。
我于是答:“皇上赏的,看着挺喜庆,就摆在那儿了。”
周潇若有所思,“我还以为,是嫂嫂念起子思来了。”
我讪讪,“人都去了那么久了,还有什么念不念的。”暮色映了满湖,我比个请,邀周潇在湖边的水榭同坐,闲闲问道:“快到日子了,都筹备的差不多了罢?”
周潇落座,道:“差不多了,正准备和嫂嫂详细说说。”他端起茶盏,又道:“嫂嫂大约不知道罢,子思在的时候,此事就已经开始筹备了。”
我僵了一僵,没想到周潇突然之间会提起旧事。
周潇盯着我看了一瞬,蹙起了眉,“公主原来知道?”
我确实知道。
周潇之所以觉得我不应该知道,是因为周思造反的时候,根本没打算带上我。我和周思夫妻一场,却是同床异梦,太平公主与驸马不睦,朝野上下人尽皆知。想来,我府上下人嘴碎的毛病大约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罢。
而现在,周潇为何又要故意提起让我知道?
我不敢掉以轻心,敛了容色,“周侍郎今日何故提起旧事?”
周潇淡笑笑,放下茶盏,“是我多言了,我还以为嫂嫂不知道,子思之所以瞒着嫂嫂,远着嫂嫂,是怕事情败露了连累嫂嫂。既然嫂嫂明白子思,也应当明白,子思当日为了救嫂嫂不惜以身挡箭的苦心罢。”
我本来并不明白,后来终于明白了。
母皇说她的娘家侄子个个一表人才,让我随便挑,于是我就随便挑了一个。
挑了周思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大约只是因为他不在母皇极力推荐的名单里,她让我不称意,我便也不想叫她太称意。
最终,母皇还是表现得很称意,因为在她心里,对驸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姓周。
母皇称意了,我不称意,周思更不称意。
和周思有婚约的姑娘离奇而巧合地死了。
这是我对周思的冷漠百思不得其解潜心调查之后知道的。
或许,我不应该随便一挑挑了周思。
我也曾带着补偿的心理试着和周思相处。
太难。
李凌治登基后的第一次祭天,刺客忽至,一支刺向我的乱箭,却刺穿了周思的心口……想不到周思会为我而死。
故人旧事早已于今无关。
恍然想起慕云轻就是在那件事前后向李凌治辞的官,我当时还疑惑他兵权怎么交得那么爽快,现在想来,原来是因为暗里还有个慕家军在手,以退为进。
到了这个时候,梁王父子似乎对我还是不那么放心,我报以微笑,“周侍郎今日所言,我听懂了,也记下了。周侍郎尽管放心,子思未尽之事,未了之愿,我一定替他完成。”
周潇的神色微动了动,了然一笑,他拱起手,“刀剑无眼,公主好好保重,莫负了子思的一番苦心。”
我点头应下,心思忽动了一动,抬袖端起茶盏,随口道:“说起刀剑无眼,确实叫人防不胜防,要不如,当晚周侍郎留守本宫左右,护本宫周全,如何?”
浮叶在茶汤里打转,我捏着茶盖轻轻拨拂,等周潇作答。
事成之后,梁王必会杀我,我请周潇护驾,等于自投罗网,梁王之所以没有如此安排,多是怕我起疑,而现在我主动提起,我以为周潇会答应。
周潇思虑片刻,却道:“公主放心,待局势稳定,臣定亲自来府上迎公主入宫。”
他格外恭谨。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提议,太像是刺探了。他怎会答应。
也罢,也罢,局是早就定下的,轻易改不了。
周潇临走留下梁王让转交的密函,照例是说些四方的布置安排,照梁王给我的这些个密件按图索骥,能把反党拔除得干干净净,渣渣都不剩。
即便如此,我仍然觉得心绪不宁。
果不其然,晚饭的时候,我刚拿起筷子,我派去跟踪慕云轻的暗探突然回来禀报,说把人给跟丢了。
我瞬间就吃不下饭了。
“啪”地一声,我把手上的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那么大一个人,你们都能跟丢了,亏你们还是道上混的,说出去丢不丢人?找去,酒楼、客栈、青楼、倌馆挨个儿找,找不到不用回来了!”
我当时是关着门训的话,外头的人应该听不真切。
第二天,我又听见了有板有眼的传言,说太平公主因为零陵王逛窑子另结新欢而妒火攻心大发雷霆,而且,那个新欢还不是个窑姐儿,而是个小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