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隐约能听到绥宫方向传来的兵戈之声。
比我想象中的要安静许多。
若无心事,应该是能够入睡的。
我却无心入眠,独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静待黎明。
绥宫的紫殿比这里,要大得多,空得多,倘若我此刻是坐在那里,不知将会是何等一番感受。
心里冒出来很多名字,止也止不住。
和我有婚约的苏绍其实并不属于我,与我成亲的周思其实也不属于我,与我有青梅之约的苏棠更加不属于我,我能感觉得出,若非公事他大约不愿和我多说一句话,非分之想我也就放在心里想想,却是不能强人所难,难得慕云轻愿意拿真心待我,我却只能负他……我在意的人,都要离我而去。
今日之后,怕是连好梦也要弃我而去了。
在午夜梦回中回忆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这样孤独终老,大约就是我的命了。
没有风,凉意却无处不在。
门外忽传来急报:“周侍郎一人一马,朝公主府来。”
我展袖起身未有犹豫,“让他进来。”
周潇见着我,对我说了两个字,败了。
虽然早知会是这个结果,我仍然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么快就败了。”
周潇薄唇紧抿,没有说话。
府里灯火通明,我看得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复杂,有隐忍有痛惜有不甘也有我说不上来的东西。大约只有亲历过他的感受,才能说得上来那是什么罢。
见他如此,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若不反,该有多好,怪只怪他是梁王的儿子,不得不反。
我扶他起身,所幸他伤得不重,“随我来,敛之。”
周潇,名潇,却字敛之,人如名字,本无拘束,却要敛而束之。平心而论,他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他老子做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他却从来也没有,我早就有心想放他一条生路,既然他现在来了我府上,我怎能见死不救,不拉他一把?
周潇滞了滞,提剑随我移步,“想不到公主居然如此镇定。”
我并非镇定,只是忘了在他面前我该假装惊慌,称得上镇定这两个字的,应当是周潇,都这个时候了,他虽狼狈,却也没有慌了阵脚失了形状,还能想得到我,来我府上报信儿,着实叫我自惭形秽。我闪烁其辞,“事已至此,不镇定也于事无补。”
天还未亮,后院格外静,我提着灯笼引路,向他解释我准备好的退路。
我关照他,从假山的密道出城,骑马北上,三日达淮水,顺水而行五日,到槐树坡码头,找到官道边茶铺的赵老板,把玉佩交给他,就说是中都茶叶行的李老板托他照拂,他会安排后头的事。
我扯下腰间的坠子,叮嘱周潇,“赵老板会替你换个商行少东家的身份,以后衣食无忧不成问题,但必须要隐姓埋名,再不可回来中都。中都的事,该忘就忘了罢。”
周潇默了一时,终究抬手接过我递去的坠子,沉声道:“还是公主考虑得周全。”
他没有意气用事拒绝我,让我意外又欣慰,不说看破生死成败,正值年少气盛能忍得一时,也算了不得了。忍得了一时,也就能忍得了一世了。
我想了想,不禁又道:“敛之,我还想再多说一句,等你安定下来之后,还是试试,看看能不能喜欢姑娘,要是能遇上喜欢的,就娶回家好好过日子,开枝散叶儿孙满堂,也算是尽尽孝了。要是实在不行,也不必硬勉强自己,寻喜欢的伴儿,过喜欢的日子,再不问是非,也别想着报仇不报仇,外头天高海阔,无牵无绊平安一世才好。”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平日里,和周潇玩归玩,熟归熟,但在一起,不是说正事,就是玩乐,交情是有,但谈不上交心,往来再频总是流于表面,说话再多只是点到为止,深入一些的话,从来没有机会,也张不开口去说。但今晚上,我突然觉得能开得了这个口了……也不知道,我的这些掏心话会不会太过唐突了。
光打在脚底下路上,人隐在暗影里,侧首,看不清周潇的表情。
周潇并没有答话。
我想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毕竟,一下子这么大的变故,搁谁都不是轻易能受得起的。我深知,让他现在就接受我画的这张大饼,无异于天方夜谭,我并不指望他能答应我什么,只盼他沉静下来的时候,能想起我的这番话,体会到当中的用意。
算是过来人的善言,如果无力改变什么,妥协或许是最好的出路。
沉默着,我引周潇来到石壁下。
密道的机关就在石壁上。
公主府和公主陵都是周天皇在的时候赏赐下来的,她老人家深谋远虑高瞻远瞩,早在工程建造之初就替我留好了后路,以备我万一有个什么不时之需。富贵人家总是离不了藏和防,高门大户有个密道、密室都不算稀奇,但能把密道直接修到城外头的,大约就只有我镇国太平公主府有这个霸道了。
石壁是一块通灵剔透、百洞千壑的太湖石,从最上头豁口的地方往下数,第六个窟窿眼儿里头,有块不大起眼却大小适中正好一握的碎石,握住碎石往左边转两圈,再往右边转两圈,石壁后头的石门就自动开了,那是密道的入口。
母皇告诉我的时候,我惊诧万分,惊诧之余我又不得不打心眼儿里万分佩服,这个密道的机关设计得真可谓——另辟蹊径,我十分好奇想见见这位心灵手巧匠心独运的匠人,母皇十分严肃地告诉我,除了她本人以外,但凡知道这条密道的人,都已经去了阎罗殿。现在,连母皇本人也去了阎罗殿,故而,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了。
这条密道我本以为永远也用不上,有一年夏天特别热,我晚上热得睡不着,出来瞎逛,无意间想起有这么个密道,就心血来潮在里面避了个暑,结果还被蚊子咬了,大约是蚊子也嫌外头太热。除此之外,这条秘道再没有派上过用场,外加上地处偏僻,平常少有走动,我几乎都快把它给忘记了,还是前不久李凌治随一大车风水摆件一道御赐了一块大石头放在这儿,我才想起这一茬。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用,今儿,真到派用场的时候,机关它怎么就不管用了!
我摸着豁口底下第六个窟窿眼儿里的碎石,往左转两圈,再往右转两圈,竟然不见有门打开,我又往右转两圈,再往左转两圈,屏息等待,别说门儿了,就是连条缝儿,也看不见!
作孽作孽,逃命的时候,门居然堵上了!
我不能慌,我一慌,周潇也得跟着慌。侧首,周潇安静地立在那儿,看着我开门。
“再等我一下。”我故作镇定,手上继续转圈,脑子里快速思考着到底是先往左转还是先往右转,或者要不要试试转三圈。
这个时候,传来了熟悉的,但异常急促的脚步声……
陶管家突然间飞奔而来,一下让我忘了转到第几圈。
不等我恼羞成怒发个牢骚,陶管家慌里慌张说,公主啊,有急报,大门外头有大队兵马披甲戴枪忽然而至。
我心道,坏了!这是来捉拿周潇来了,周潇怎么说也是梁王的儿子,通缉的赏金一定不会少。周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我府上拿人,但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我赶紧交代陶管家,关门拖延,守住后院。
密道的石门一时半刻是打不开了,我都各种花式转圈了,它始终纹丝不动,情势危急,我想到了退而求其次之法。
“门打不开,走水路罢。”我忿然收手,牵裙移步。要是那块石头有命,大约已经被我捏死。
周潇看着我,脚下却没有动,“算了罢,公主还是放弃罢。”
他这是放弃自己连命都不想要了么?
他这么说,我更觉得难受,更不能放弃。
“不行。”我捉起周潇的手,拉他往湖边走,“走水路也一样,只要能出城,就能逃过这一劫。”
任他是哪路人马,量他不敢硬闯我堂堂镇国太平公主府,拖延下来的时间足够周潇走水路混出去,只是这个当口出城恐怕有些困难,要如何安排,才能尽快送周潇出城?我一边走一边暗暗思忖。
不等我想出个头绪,前头忽传来嘈杂声,眺目,火光映天。
看架势阵仗不小!
我赶紧拉周潇抄小路疾走,心道也不知是哪条野路子上的,连我镇国太平公主府也敢闯,看我送走周潇回来如何教你们做规矩。
许久没有这么撒丫子跑过了,喘息声和着匆促的脚步声,并不远的路,仿佛变得没有尽头……前面转过弯,就要到了,我再次叮咛:“敛之,记得我今日说的话,都是我的真心话。倘使你还想着报仇,也要先保命才是……”
周潇不言,任我牵着,把扑面的凉风和无尽的夜色甩在身后。
我气喘吁吁,“放心,一定出得去。”
说完这句话,我窒住了。
转过最后那道弯,出路变成了死路。
箭矛尖端的寒光刺人眼目,影影幢幢,晃得我头晕。
看不清有多少人马,我只知道,完了。
我本能地想拉周潇往回跑,周潇却牵住我,他的声音低沉颓丧,在我耳边说:“别再逃了,躲不掉的。”
我顿觉悲伤,比我自己要完了,还觉得悲伤。
风吹过,很凉,我的血却是热的。
低头,忽看见周潇手上的剑,灵光乍现,暗生一计,我靠近周潇,悄声道:“劫持我,我毕竟是大长公主。”
火把照得通亮,我又在周潇的脸上看到了我看不懂的神情,我实在想不通,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还犹豫个甚。
我重重捏他的手,“以我为质定可以出城。”
重重箭光渐裂开一道口子,亮光悄无声息快速填充了那道裂痕,数不清的宫灯涌进来,越来越亮,让箭矛的寒光也失了寒意。
镫光里,我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身影。
“噌”地一声,我听到利剑出鞘的声音,脖颈间一片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