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李凌治从天而降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心里不知道咯噔了多少下。
今儿是个甚么形势,外头还在火拼,他这个箭靶子不在宫墙里头安安稳稳呆着,跑出来不是给乱党找方便么!
我的镇国太平公主府又是甚么地方,我要是真动动别的心思,他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当活靶子?
他又不是草包昏君,怎会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只能说,当皇帝,就是有够任性!
我心道,过了这一茬,我这个做姑姑的,一定要跟小皇帝再好好说道说道,要是再说不听,我就叫口才比媒婆还厉害的韦太后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眼下这一茬,周潇手上的剑架在我的脖子上,寒意逼人。
我人僵着,脑子却在转着。我毕竟是大长公主,是小皇帝的亲姑姑,以我的命作为要挟,周潇谋条生路应该不难。先让兵兵将将们放下长刀短剑,再要一匹一日千儿八百里的汗血宝马,周潇拿刀架着我出城,小皇帝一定不会轻举妄动,等周潇脱险,我再自己回来,应该可行,一定可行。只是南门和东门距离差不多,走哪个门出城?南门路好走,但没有遮掩,还是东门,路不大好走但是岔路很多……
看见李凌治的一瞬间,我思虑了个七七八八。
他着玄青云龙袍,束紫金九龙冠,威仪孔时,往如昼的镫光里一站,目光那么一扫,让周围都失了色,尽显天家气象,“都退下。”
威而不怒,已足够有力。
兵兵将将们听令收起了刀剑,我心里头松了一松,都不用我求救扮可怜,他就收了兵,果然是我亲侄子。照这个情形,问他要那匹他爱不释手的汗血宝马,估计他也就心疼心疼应该不会太犹豫。
想到这里,我不觉得紧张了,一不紧张,身体就不僵了,身体一不僵,人就要动一动了。
“小心!”李凌治急喝一声。
我脖子里刚觉着一丝丝儿凉,就被他这一声喝得不敢动了。
小皇帝他果然还是在意我这个亲姑姑的。剑柄在周潇手上,剑刃在我脖子上,我方才一动,脖子差点儿往剑刃儿上抹,我心知周潇存着分寸,绝对不会伤到我,所以松了防备,李凌治却是不知道其中猫腻,他喊得那么急定是怕伤了我,虽然他是多虑了,我仍然领情得很,也欣慰得很……
这么僵持着,不是办法,周潇硬撑着没有说话,我却是沉不住了,思虑了半天的话已滚到嘴边,却听见李凌治沉声道:“敛之,放下剑罢。”
他竟比我先开了口。
不等我回过魂儿来,剑刃竟真的听了他的话渐离开了我的脖子……
“你……”我不思议地看向周潇,他并不看我,一双眼眸望向李凌治,似在说着什么话,我却看不懂。
我是真揪心呀,皇上叫你一声敛之,你就听他的话放下剑,放下剑,就是放下命,你不想活了吗?
千言万语,我不能说,我一说不就泄了底,一泄了底,绑架这一招不就再也不灵了么!
“不要……”这两个字包含一切。
周潇垂下眼眸,并不看我。
剑垂在他手中,如废铁,不再有杀人饮血的气势。
如人失去意志,不再有风骨。
就这样放弃了么?活着不好么,报什么仇,担什么债,负什么责任,只为自己,有那么难么?
我眼眶发胀,鼻子发酸,心都快碎成渣了,可惜他看不见。
“退下罢。”李凌治缓声道。
心还在掉渣,人愣在那里,我看见周潇应声从我身旁离开,此时,我若看得到他的眼眸,大约我能够看懂。
他却避开我的目光,不给我看见。
“伏罪罢,太平。”李凌治看向我,头顶的强光抹煞了他的表情。
“伏什么罪?”我惊。
李凌治脸上黯了黯,缓缓道:“谋逆之罪。”
“何来的谋逆之罪?”我忽觉好笑,前一刻我还在为周潇的安危殚精竭虑。
李凌治不言,抬袖一挥,铠甲令牌应命倾落一地,掷地有声。
是我镇国太平公主府亲兵的铠甲,还有我镇国太平公主的令牌,磊磊叠叠,明晃晃地散发着金属的冷光。
“你可知罪。”声音平静而虚浮,李凌治立在光明里。
明镫下的影,投向对面的我。
误会!天大的误会!兵和令牌都是我的,但我用令牌号令我的兵护驾,从来没让他们造反,我镇国太平公主的兵若亡,那是殉国而亡,要立碑记传,名垂于史。
现在这一出算甚么?该不会是手底下哪个缺心眼儿脑子不够数儿的,又办事不力捅了什么娄子罢!
我一身浩然正气,“皇上明鉴,这当中定是有甚么误会!我若是想谋逆,怎会提前把今夜举事之部署呈交御览,若非皇上知己知彼运筹帷幄,平乱又怎会如此顺利,还请皇上明察,还我一个清白。”
由始至终,我问心无愧,清白二字,我担得起,故而,要得十分有底气。
在场的面孔,都是“异党们”,我的那些“同党们”都被我坑了,这会儿应该已经被一网打尽了。这些“异党们”平日里视我如洪水猛兽,认为我是弄权误国的奸佞,面上不说心底里却是不屑与我为伍,现在突然听到我的浩然正气之辞,都纷纷露出了异色。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公忠节义的他们跟我这个一肚子坏水儿的镇国太平公主,其实是一条道上的。
不怪他们惊讶,是我藏得太深。
当着这些人,为自己正名,我说不出的痛快,这些年藏得有多憋屈,这会儿就有多痛快。
他们的目光里有什么,我无所谓,我只在意,李凌治的眼里有什么。
我信他信我。
我们之间,是姑侄,是君臣,亦有师徒情分,皇侄在上,我从未有过他想,他怎么可能会以为,我会害他。
明镫高悬,把李凌治的影拉得愈加修长魁伟。
他看向我,容色淡淡,“这当中确有误会。”光笼着,虚化了一般,声音也似不真实,“朕提前收到密奏,今夜有皇亲和重臣结党举事,意图逼宫取朕性命以谋权篡位,朕心寒至极,今夜将计就计布下天罗地网,替天行道诛灭叛党。不过……“李凌治顿了顿,眸色转深,“朕所收到的密奏,是刑部周侍郎亲手交到朕手上的。”
说罢,他侧首凝望向暗影处,“周爱卿大义灭亲,奉公无私,朕心甚慰。”
暗影处,周潇隐没在人群中。
我……我确定我没有听错,周潇居然向李凌治告发兵变!
想不到啊想不到!
难怪李凌治要喊周潇敛之,难怪周潇会那么轻易放下剑,难怪周潇对我说败了是那样的神情,难怪我领他逃命他却劝我放弃,我又是心急如焚,又是掏心窝子,回想起来真是……
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我以为只有我是在暗处藏着见不得光,想不到……
周潇是真能忍啊,他算计的可是他的亲爹!梁王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气得拿刀剐了这个不孝子,又或许,他会不会因为至少没有绝后而掬一把心酸老泪……
我从震惊中缓过来勉力镇定,快速理了理思绪,恭敬道:“皇上方才说的周侍郎之事,太平并不知情。若是早些知道,太平也就不必手绘举事图于丝绢上,亲手交到苏太傅手上,请他代为转呈。太平的一片忠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谋逆之罪罪大恶极,太平实在担当不起,不知这当中可是有甚么误会,还请皇上能够明示之。”
“哦?”李凌治听了我的陈词蹙起了眉,流露出惊讶之色,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微微回身,朗声道:“苏太傅何在?”
静立的人群动了动,渐从里面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袭紫袍,长身玉立,正是苏棠。
他素与笔墨书卷为伍,陶得一身隽雅的书卷气,难得看见他佩剑,竟显出些不熟悉的沉敛侠气来。
他的步伐稳重,停的位置也一如既往地十分符合君臣之仪,待站定了,朝着李凌治躬身一揖,“臣在。”
看见苏棠,我的心便定了。
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无论在任何时候,总能让我安定下来。
若非今日实在状况百出让我应接不暇,我早该一眼就在人群之中看见他的。
李凌治把目光从我这里挪到了苏棠那里,“方才公主说,亲手交举事图到你手上,请你代为转呈于朕。可有此事?”
怎么?李凌治他没有收到过我的丝绢?我说呢,难怪他听到我的陈词怎么会是那个反应!
可是……不应该啊!
这么大的事,苏棠怎么可能不第一时间向上禀奏?
事关李凌治的皇位安全,以及李绥江山的稳固,苏棠他绝对不会故意明知不报,他又不是跟叛党一伙的!
苏棠是忠臣之中的忠臣,绝对不会对李凌治不利,这么做一定是有合理的原因的。
我困惑地看向苏棠,一眼看见他身后的周潇。
是了,圣上英明,早就在叛党中安插了周潇,早就洞悉了一切。举事的安排,周潇所知道的,比我所知道的,还要更加详细全面许多。
相比较,我的那缕丝绢,也就变得微不足道,可有可无了,交不交给李凌治都无关紧要了。
既然无关紧要,苏棠没有把丝绢交给李凌治,也就说得通了。
难怪李凌治后来没有向我再询问起丝绢之事,也难怪苏棠收到我的丝绢之后的日子里,对我没有想象中那么热络。
原来,是我太不自量,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就在等待苏棠答话的片刻间,我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很多事。
但就在我听到苏棠答话的片刻间,我突然间又糊涂了。
糊涂得稀里哗啦找不到方向。
他躬身揖手,目不旁视,沉声答道:
“不曾有过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