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明在公主府的小树林里头,拉着苏棠的手,把丝绢亲手交到他手心上,他当时拉着我的手,耳朵尖都红透了,比天上的彤云还红。
现在,他竟然说不曾有过此事。
我凌乱了,“如……苏太傅,你这样说,是要引起误会的!那日就在这后院之中小树林里头,你我私相授受,我对你说过的那些心里话,你应当都还记得罢。还请苏太傅快快如实向皇上禀明,以证本宫清白。”
一道波痕划过李凌治的眉心,他看向苏棠,挑眉,“看来苏太傅和公主在小树林里私相授受的时候说了不少心里话,不妨说来听听,朕亦很想知道。”
苏棠揖手,面不改色,“还请皇上明察,并无此事。”
明明就有!
那日约的牌局,那日握过的手,那日说过的定不负托付,还有那日在湖边……就连那日的醺风、彤云和满架繁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苏棠是状元出身,博闻强记见多识广文不加点出口成章,智思不是一般的过人,记性不是一般的好,怎么可能会忘记?
他这一句并无此事,将我置于何地?
我慌了,“苏太傅,你再不说实话,皇上可就真的误会了!”
我切切地望向苏棠,苏棠他却并不看我。
“苏太傅可有话说?”耳边传来李凌治的声音。
苏棠颔首,恭声答道:“臣无话可说。”
他仍不看我。
他这是不敢看我。
苏棠为甚么要矢口否认?
居心何在?意欲何为?
他不似往常那个微拢衣袖穆如清风的苏棠,他佩上了剑,似换了个人。
我心尖猛然一抽搐,一个可怕的念头油然而生,让我从后脊梁骨冷到全身的骨头缝里……
谒者的声音划破暗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太平公主,弄权肆逆,意图谋反,罪不容诛,念其身为大长公主,加恩着鸩酒一壶,赐令自尽。钦此~~~”
谒着手中的圣旨是提前写好的,鸩酒也是提前备下的。
我就是再傻再天真,到了这步田地,也全明白了。
有过,还是没有过,没有区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看苏棠,苏棠并不看我,由始至终他未看过我一眼。
我看到苏棠身后,暗影里的周潇,沈默的众人,刺眼的尖刀,灼目的宫灯……连看不清的无边暗夜我也看了,独独不愿去看李凌治。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我的亲侄子李凌治居然会取我性命。
我不禁要扪心自问一句,我究竟做错了甚么?就这么不容一句辩解,不留半分余地……连面壁修佛都省了,守陵幽禁都免了,直接一杯毒酒赐死……还不如让周潇一剑戳死我眼不见为净一了百了算了!
或许梁王他说得不错,李凌治这个异母兄弟的侄子,跟我不亲。
叹一口凉气,挑一抹薄笑,无人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去塔楼候着罢,本宫要梳个妆,换身衣裳。”
怫然转身,把不愿看的统统抛诸脑后。
身后跟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宫卒们奉命追随。
公主府已经被围了,密道也走不通,跟着我作甚?我还能跑了不成!
我根本就没打算跑……
命定如此,无路可逃。
赴死和登极一样,需要隆重。
褪去一身狼狈,我锦衣凝妆来到塔楼之巅。
极目远望,整个皇城笼罩在静谧的暗夜里,宁静如昔,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什么都将不会发生。
李凌治站在洞开的窗口回身看我,他身后如墨的天幕上缀满了无尽繁星。
在我眼中,他不再是我侄子,也不再是九五至尊,我仿佛不曾知道他是谁。
洒然展袖,落坐于大殿正中的几案后。
有人端着酒壶进来。
那个人,无论在任何时候,我总能一眼认出来。
苏棠躬身,将漆盘置于我面前的案上,盘中是鸩酒一壶,玉杯一盏。
“苏太傅。”我唤住苏棠,声音出奇的平静,“本宫想要知道,你所走之路,所做之事,可无悔于行,无愧于心。请你看着我,如实回答。”
今夜,苏棠第一次看我。
暗眸深沉,静泊如素。
“是。”短短一个字,是他给我的答案。
他匆匆垂下眼帘,施礼告退。
似一记闷锤落在心口,不能平复,又能怎样,明明知道,却仍要去问。
我目送苏棠,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
“苏太傅留步。”窗边传来李凌治沈郁的声音,“请太傅赐教,公主非死不可么?”
苏棠的背影滞了滞,他侧身朝着李凌治的方向,躬身揖道:“臣不敢,臣只知道,镇国太平公主一日不除,便一日无宁。请皇上明鉴。”他躬得很深,语气诚笃万分。
蓦然想起,这句话,慕云轻曾经提醒过我。
若非亲耳听到,我不会彻底心死。
默了一时,李凌治摆袖,苏棠退出了殿外。
有风从苏棠离去的地方卷进来,乱了重重叠叠的纱幔,门页渐阖上……
李凌治缓步到我跟前,展袖坐于几案对过。
烛光浮动。
今夜,我第一次看清他。
他看我的目光幽深而平静,让人看不出根底。
他是帝王,本该如此。
他作何想,我已无意揣度,只敛了声道:“皇上倘使还念几分姑侄情分,此时当作回避,好让本宫安安生生上路。”
听了我的话,李凌治的神色微动了动,我以为他对我大约已无话可说,就像我对他一样,却听见他开口幽幽问道:“不知道公主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同我说话。”
如不经意间与久违的故人说起陈年的旧事。
亏他这个时候竟有这样的闲情,也亏我这个时候还有这样的逸致。
他这么一问,我便不由去想,我第一次跟李凌治说话,似乎是在国子蒙学的杜鹃丛旁。
那时我刚从白云观回到大绥宫不久,对宫里事物的认知和记忆还停在小时候。突然有一天,父皇说要把我许配给表哥苏绍,我对父皇说,我不要苏绍,我中意的是苏棠。父皇劝我说,苏棠又不是城阳长公主家的儿子,况且他都已经跟别人有了婚约了。
我不死心,偷偷约了苏棠碰面,还揣了一大张银票在身上,我心想,要是苏棠愿意娶我,我就带着银票和他私奔……
我给他的丝绢上写得明明白白,午时三刻旧时紫藤架下,不见不散。
结果,我到了国子蒙学,却怎么也找不到旧时的紫藤架,原先明明是满架紫藤,怎么就变成了满地杜鹃?
我后来听说,是因为国子蒙学换了个治学严谨且爱好诗词的老学监。他认为紫藤容易让人联想起“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这样脍炙人口的靡靡之辞,不利于学生们的启蒙,还是换成杜鹃比较好。他认为古有杜鹃鸟,日夜哀鸣而咯血,染红遍山杜鹃花,此孜孜不倦弃而不舍之精神,可嘉可鉴,用在励人读书上再恰当不过。他还认为杜鹃相关的诗句都比较积极正面,比方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之中的追忆和惘然之情,与“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能勉人珍惜光阴、好好读书。
都不知道,这老学监脑子是怎么长的,治学就好好治学,跟花花草草拧巴个甚么劲儿……
反正,国子蒙学的紫藤,就是被他换成了杜鹃。
我寻不见紫藤,却记得紫藤原先的位置,就在那丛杜鹃中。
时值深秋,满丛杜鹃没有开花,我就坐在叶下阶上,眼巴巴地等。
身旁不远处,一个小童坐在那儿,他看着我,不说话。
李凌治打小儿就不爱开口说话。
现在想来,是贵人语迟。
见我不言,李凌治道:“公主大约是忘记了,不过朕记得很清楚,是在国子蒙学的杜鹃丛里,公主和我在那里静静坐了一下午,后来公主问我是谁家的小公子,我说是恭王李哲家的,公主笑着说:‘我是你的小姑姑。’”
被李凌治这么一提,我倒是记起来了,我默了默,接话道:“后来皇上皱起了眉头,说:‘你是哪门子的小姑姑?’”当时我离宫日久,不认得后来才生人的小毛头再正常不过,小毛头不认得我也再正常不过。
“公主果然记得。”李凌治弯起了唇,眼中腾起一抹笑意。
记得又如何?还能看在姑姑的情面上饶我不死不成?
我记得,我当时等人等得心焦,哪有功夫笑,闲话一句,无意一笑罢了。
就如同此时的叙旧,一时兴起闲话几句罢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唇角微微上扬,淡淡敛了去,再看向李凌治,他眼中的笑意也已不见了踪迹。
李凌治望向我,缓声道:“后来我知道,你果然不是我姑姑。”
他的目光深晦莫测,仿佛可以洞穿人心,让我的心底不由猛然一骇。我蹙起了眉,“我怎么不是你姑姑?”
李凌治沉下眉目,微微倾过身,低下声,“其实,公主和周思成亲那天,我悄悄离了席……周天皇和公主在阁房里说的话,我恰好都听见了……”
那日,周天皇对我说的话,我永生不忘。
恍然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发凉。李凌治曾说懂我,我不以为意,却不知,他果真比我想的还要知我懂我。
面前,李凌治目光澄定,一字一句道:“公主的生父是先零陵王,而非先皇祖父,你怎会是我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