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个坏女人。
很久以前,有个漂亮的女人爱上一位穷书生,穷书生分配到边远的县城执教。女人追随书生在县城里生活了一辈子。女人勤俭持家,男人兢兢业业,两人生有一女,取名金曼。生活简单美满,人生平凡幸福。
这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我妈的故事。
我妈是漂亮的女人,我想不通我妈何以看上我爸。我爸既没钱,长得也不帅。我爸曾经是我老师,这位严肃陈腐的老师在讲台上从来不开一句玩笑,从头到尾对着要死不活的语文课本要死不活地解说,而我足足上了三年这要死不活的语文课。那是在我的高中时期。
我的高中发生了很多和男生有关的事,青春期的蠢蠢欲动让我们抵不住青春的诱惑,过早地萌动了对爱情的遐想。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而我比我妈还漂亮,这让我很受男生欢迎,也让我轻易踏入青春期的禁区。在众多追求者中,我慎重选择了一个既有钱长得也帅的男生交往,和我爸形成鲜明对比。我们交往了半年,半年后我爸把我叫进办公室,一本正经地和我谈了一大堆人生道理。我爸的那套哲理就像语文课本上的古文,我从古文想到古代女人裹脚的毛病,从古代女人想到鲁迅的经典名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这么想而且这么说出来了,我爸问我说什么,我说没什么。
我们仍然继续交往,直到高中毕业。
高中毕业后,我和男生分手了。男生的爸爸花了很多很多钱把他送进重点大学,而我爸没钱,我只能上大专。我们就这样分手,分手的时候男生给了我一笔可观的分手费,这让我并不为分手而难过。
“和有钱的男生交往,赚一大笔分手费,真不了起,小曼!”大军竖起拇指,仿佛听笑话似的发出一阵充满酒味的长笑。
“去你的,大军!”我拧了拧大军抱在我肩上的胳膊。
这是在上海一家高档酒楼的包间,一帮酒醉男女围坐桌边,无聊地听我讲述着无聊的高中生活。在这些男女中,一直抱着我对我动手动脚的大军同志,和我保持着某种不正当的关系。大军有家有老婆,从父亲手中继承了房产公司,公司规模如何效益怎样我无从得知也毫无兴趣,重要的是他有钱,说白了,我就是大军包养的小三,但这没什么,因为大军有钱,而且很有钱。
我说过我是个坏女人,因为我喜欢钱。和大军在一起时我还是学生,一名大二学生,就读于上海某所大专,偶然一次机缘巧合使我和大军相识,大军没费多少心思就和我发展到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因为他用了很多钱。
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无比的愤恨,对我自己,对大军,还有这个世界。我端起满满的酒杯一饮而尽,伴着剧烈晕眩,我靠在大军怀里。酒劲过后,我听到大军问我醉了么?我摇头,靠在椅背上。
我的确没醉,可我突然想醉,狠狠地醉得不省人世。我靠着椅背逐一扫视,坐于大军边上的是李染,某大型广告公司的摄影师,才华横溢,拍过不少名人写真。有一次李染到我学校的摄影协会演讲,说了一大通女人身体与平面表现之间的微妙关系。演讲结束后提出要在大学校园里招聘几名平面模特,我报了名,李染一眼看中了我。他说,金曼,你会成为全世界的中心。而在我成为世界中心的第一步,我成为了他们这伙男人的中心。
我想笑,我笑出声来,李染问我笑什么,我说没什么,你的领带打歪了。紧挨在李染身边的米娜立刻看向李染的领带。
“没有打歪嘛。”米娜一边说一边重新为李染扎领带。
和我一样,米娜也是坏女人,漂亮,却比我更加世俗。
两人身边年龄稍大一些的男人叫顾伟,他是某集团公司的副总。为人怎样品行如何让人捉摸不透,时而调笑风生,时而深沉理智,时而严肃,时而顽皮,阔气时一掷千金,吝啬时一顿饭钱也耿耿于怀。顾伟是平民出身,靠自己聪明的脑袋一步步发达起来。这是个复杂的男人,而我不喜欢复杂。
三个男人虽然各有各的性情和不同的事业,但相同的是,他们有家室,有钱,而且喜欢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2、
漂亮在给女人幸运的同时也让女人变得愚蠢。告别了无聊的高中生活,离开无知轻狂的男生和保守的城乡,我只身来到上海自以为是地展开新的人生。大学是人生中最美妙的开始,我设想了许多种可能,比如浪漫的邂逅、温馨的约会,比如一见钟情、海枯石烂,却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和大军这样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纠缠不清。一切始料未及,开始得如此匆忙,来不及思考自己是幸运还是愚蠢,我已经再次踏入禁区,面对无尽的诱惑,站在未知而危险的青春边上。
在我和大军私下交往的同时,我同样没想到的是,我会真心实意地爱上另一个男人。
男人叫邹颜,因同在校文学社创作部得以相识。相识之初,我只知道他姓邹名颜,会写莫名其妙的朦胧诗和浪漫主义小说,此外并无特殊印象。两人日常性事务性地交往,偶尔谈及个人经历和生活琐事,继而一起上晚自习,绕操场散步。彼此渐渐有些好感,邹颜问我能不能当他女朋友的时候我率性答应了。我们成为学校里一对普普通通的恋人,普普通通地约会,普普通通地谈情,仿佛单纯的恋爱,又仿佛一场白痴的游戏,但我喜欢和邹颜在一起,喜欢继续这场单纯的恋爱和白痴的游戏。
随着彼此更深的了解和理解,我发现我对邹颜怀有的不只是简单的好感。邹颜出身平凡,父母从事普通工作,本身没有任何奢侈的毛病,也谈不上节俭,随心所欲地生活。他最大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作家,写出一本惊人的小说震惊文坛,然而总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并不为此刻苦努力。除了中考时狠狠努力了一把,邹颜再没有为实现什么坚持过。邹颜说他把一生所有的努力一古脑儿耗在了中考上,此后什么也没剩下。高中时候的他迷上了小说,一本接一本地看了三年,这使他没考上好大学。对邹颜来说大学和学校里的一次性饭盒一样毫无意义,真正的意义在于写作和想像,其他一概BOSH。我劝邹颜好好写作,认真生活,邹颜虽然答应,并且像像样样地开始写作,却坚持不久,最后总是退回原地。这让我觉得邹颜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也让我对他失望。当我想和邹颜提出分手时,却一阵莫名的心疼,我哭了。邹颜问我怎么了,我说分手吧。邹颜也哭了,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对你失望也对自己失望。邹颜愣了许久,最后向我承诺专心于写作和生活。我俩哭作一团,心疼地抱着彼此。
那次心疼过后,我意识到不能再和邹颜继续交往,却已经深陷其中,无路可退。我说不清自己何以如此执着地爱上邹颜,或许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看不到的一面,或许这样的爱只是一种错觉,但我为他心疼,希望他好好生活,实现所有理想。
一切匆忙开始,没有唯美的邂逅,没有浪漫的经历,爱情悄然而至,并深深扎入心底,像无法愈合的毒瘤,让我明白了心疼的感觉。我对邹颜隐瞒了我和大军的关系,只告诉邹颜我不是好女人。好女人怎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邹颜心里,我是完美的女人。
我没想过结果,也没想过将来。我什么也不想地和邹颜相爱,什么也不想地和大军交往。很简单,却又复杂。
3、
我想醉。
酒桌上充斥着风流的谈笑和填不满的欲望,迷离的餐厅包厢仿佛是这个零乱而繁忙的城市当中一场虚构的幻象。我再次扫视一圈,李染一边端着酒杯,一边如同演讲似的絮絮说着他关于女人身体的理解。顾伟偶尔笑笑,大军挤在我身边不停向我吐出混合酒精的气息。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却又令我感到陌生,脑海顿时空白一片。我闭上眼睛,清静思绪,体内有什么在旋转、飘飞。一阵困意伴着昏沉沉的晕眩袭卷而来,我不自觉地靠在大军肩上,大军挽着我:“小曼,你醉了。”
我勉强睁眼,大军端给我一杯清茶。李染己经不再谈论关于女人身体的演说,顾伟单手支着下巴,两人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第一次见到小曼醉酒的样子。”李染说。
“相当可爱嘛。”顾伟说。
大军傻乎乎地挠了挠后脑。
“我先送小曼回家。”大军说。
“可还回来?”李染和顾伟一起笑了。
喝下清茶,大军扶我站起。我向李染和顾伟挥手说再见,随大军出门。
大军开一辆银色“捷豹”,我靠着车窗,迷迷糊糊地眼望街景。窗外车水马龙,浮光掠影,景象一点一点稀释、淡化,从我眼前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朦胧的酒醉轻轻摇晃我的思绪。夜上海的华灯和缤纷绚丽的街景总是让我百看不厌,我喜欢上海,喜欢看,喜欢触摸,喜欢和这座城市融为一体,喜欢无休无止地为上海迷醉。
我和大军回去的地方,实际上是大军的一所私人别墅。
4、
阳光透过窗户,透过薄薄的窗帘,一点一点照亮这间慵懒的卧室。我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眼床柜上的闹钟,九点一刻。
我轻轻叹息一声,九点一刻,上海己经手忙脚乱地上紧了发条,整个城市在忙碌的节奏中沸腾,一切急匆匆地开始和结束。初来上海之时,我热情高涨地投入城市生活,细细观察周围世界的不同。然而我从中体验到的并非都市的博大与包容,而是某种难言的冷漠。在这座喧嚣的城市,硬邦邦的陌生感分隔在人与人之间,人们各自行走,擦肩而过,大街小巷无不散发着冷漠气息。城市之大突显出个人的渺小,世界就像一张错乱无边的网,而我们只是粘附在网上的一只只微不足道的爬虫。这就是真实的上海,我所看到的城市。
九点一刻,我凝视着转动的秒针,思绪渐行渐远。躺在身边的大军翻了个身,把手搭在我肩上,我推开他的手,起床穿好衣服。这时间赶回学校上课已经来不及,只好托病请假。我打电话给同宿舍的李娜,李娜在电话里小声说她正在上课,问我在哪里,我说在朋友家,请帮忙请假,李娜犹豫一阵,勉强答应。
刷牙洗漱之后,我打开冰箱,里面只有一些吃剩的面包和牛奶。床上的男人依然无休止地大睡特睡,我喊了好几遍,男人懒懒地起床,我问他要到公司么,大军说哪里也不想去,随即走入洗手间。
我一边热牛奶一边思考今天的日程,下午学校没课,该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往下恐怕也不会有大事发生。无聊带来一阵沉甸甸的空虚,空虚使我沮丧和迷茫。这段时期我总是沮丧,和大军在一起时想邹颜,和邹颜在一起时又因为大军而满怀罪恶感。一面敷衍大军,同大军他们寻欢作乐;一面欺骗邹颜,继续和邹颜交往。除此之外,我的生活里什么也没有。
吃早餐时,我和大军说出心里的空虚。
“怎么回事呢?”大军作出认真思考的神情:“我可是没有半点不满,喜欢这样和你在一起,没有无聊没有空虚。”
“生活就像一块嚼烂的口香糖,既吞不下,又吐不掉。”我感叹。
“有好玩的想法?”
我想了想:“我们一起消失吧。”
“消失?”
“无声无息,彻底消失。藏在谁也找不到的角落,男耕女织,过原始生活。”
大军发出不屑的笑:“小曼,你脑子里的想法很有趣嘛。要是到哪里购物旅游倒是简单,说到彻底消失,那真是异想天开。”
我无言,默默地吃早餐。
若是和邹颜拿出这样的提议,邹颜会作何感想?邹颜虽然悲观,对生活也好人生也好,从来不做任何规划,但在他的理想世界里,却描绘着自由简单的田园式生活。我们都知道那是异想天开,所以我们都对现实失望。
我吃着面包,喟然叹息。
“怎么?”大军问。
“没什么。”我说。
吃完早餐,大军接了个电话,说公司有事必须马上处理,之后匆匆出门。
我打开电视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没有我中意的节目,心思不在电视上。于是关掉电视,到浴室冲澡,再泡了两杯咖啡,坐地板上呆呆地喝,最后看一眼客厅墙上的时钟,十点半,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空气中弥漫着沉沉的静。
我倒在沙发,眼望天花板,想就势再睡一会,然而怎么也睡不着。使劲闭上眼睛,渗进光线的黑暗仿佛极不情愿似的踱到眼皮底下,块状光影和不规则的曲线反复缠绕跳到眼前。我侧过身,用手臂挡住光线,黑暗好歹彻底了些。如此“睡眠”的时间,感觉周围所有物体正屏息敛气地注视我,隐约对我轻声细说着什么,但无法听清。声音变成耳语,耳语化作影像,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分离瓦解。厚重的黑幕缓缓落下,我躺在空荡荡的黑暗的中心,意识逐渐朦胧、淡化……
朦胧中我听到轻微的呼唤声,我睁开眼睛,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前只有深邃的黑暗不断延伸。我四处摸索穿行,却什么也触不到,呼吸一点一点急促、溃乱,我感到恐惧。
呼唤声越来越近,最后定格在周围某一点。我足以真切感知其存在,却看不见也够不着。我想离开,自身的重量忽然沉重得让我无法移动,重力死死拽着我的腿。我拼尽所有力气,却怎么也前进不了,而那声音愈发鲜明地召唤着我。我颓然倒下,在不知哪里的黑暗的中心。
我在梦中醒来,并且再次清晰地听到哪里传来对我的呼唤。意识正常,我看到的又是一场梦,正常意识状态下的我被黑暗完全封闭。我喊着作梦的我,却没有回应,也不见半点将醒的迹象。四面是浓得令人不安的黑暗,恐慌急剧蔓延,倘若作梦的我永远不醒,那我如何是好?我会在这场虚无的梦里一点一点衰竭,直至死亡、腐烂。
呼唤声离我越来越近,声音凝聚成形,我看到一只苍白的手朝我伸来,手的后面是同样苍白的脸,我的脸!
我恍然睁眼,心跳颤抖不止。
目光回到现实,我隐约看见一个朦胧的影像。随着现实感的加深,影像逐渐糢糊,最后消失不见。我茫然望着天花板,所有一切全然静止无声。无声形成巨大的黑洞,吞噬着我的神经,残留的梦境让一切变得空虚而渺茫。
我坐起身,长长吁了口气。时间是下午一点,这个漫长的夏日早晨终于在我的胡思乱想和一场迷离的梦境中结束。我站在窗前眺望,一点一点清醒自己。
人生在我面前展开,前方将出现什么我不知道,但眼下的状态必须结束。遇见邹颜后,我找到了新的方向却也迷失了方向。真正的爱情让女人变得无私而伟大,可我却在爱情面前不知所措。我无法彻底了断和大军的关系,我明白世俗和虚荣在我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我不反感大军,只是害怕我自己。
我闭上眼,又一次看到那张苍白的脸。一阵窒息般的烦躁让我坐立不安,我拿起手提包,匆匆离开公寓,走上街头。
街上依然人声鼎沸,我却怎么也上不来实感。骚动的人群、飞奔的汽车、气派的商店,所有熟悉的景象,仿佛在一瞬间交替变换,如同虚幻的梦境,只是折射在我视线中的幻影。
就这样闷闷地走着,眼前跃然闪现出一张巨幅广告牌,画面是唯美的海景,夕阳下平静的海。我停下脚步,想像着和邹颜在海边相拥,那景象竟自让我感动,感动到泪流满面。
邹颜的家乡靠海,两人说好一起看海,却因为种种原由搁置一边。在茫然行走的此刻,我却只想抛开一切,和邹颜在海边紧紧地拥抱。
无论如何,在一切重新开始以前,和邹颜到海边尽情浪漫。我想。
拿定主意之后,心情转而开朗,一阵凶巴巴的饥饿感袭卷而来。我走进路旁一家神气活现的餐馆,点了套餐和啤酒。填饱肚子后随意观赏里面的陈设。墙上有多幅挂图,图面是各种各样的菜式,色彩让人想到毕加索的油画。我闭上眼睛想像自己走入一家挂着毕加索油画的餐馆,耳听莫扎特柔美的钢琴曲,大口大口地吞食套餐饭的情形。我睁开眼时发现餐馆已客满为患,前台的女服务员时不时地转脸看我,我会意地起身付款,对那位服务员说挂图很有意思,让人想到毕加索。服务员敷衍一笑。
??? ? 在喧嚣的上海街头,我仰脸望天,天空晴朗而呆滞。
5、
下午回到学校,在图书馆和邹颜见面。两人各自看书,黄昏时分一起在校园散步。
五月的校园,在宁静的夕阳下慵懒而安详。路上走过牵手的情侣,草地上坐着三三两两闲聊的学生。微风轻轻掠过脸颊,飘来淡淡的青草气息。烦乱了一天的思绪,在和邹颜如此并肩散步的时间里显得格外舒畅。
我靠在邹颜肩上,顺着甬道,走进图书馆后安静的草场,草场当中用石块围起水池,池中心立一座半祼的女神雕塑,面向夕阳浅笑。阳光在池面上泛起点点金红,宛如遥远而美好的回忆。
“颜,你在我心里看到了什么?”
邹颜挽着我坐在池边的石椅上,微笑道:“你的心很复杂,有时候什么也看不到,但里面有我,这就够了。至于其它,”邹颜闭眼想了一会:“好像有什么在那里,又一无所见。”
“你的心里可有我?”
“我的心里满满地装着你。”邹颜凝目注视我,问我是不是有心事?我对邹颜说了早上
的梦以及想看海的心情。
“很深很深的梦,怎么也出不来。”我回想梦的场景,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就像被反锁在不是自己的房间,空荡荡黑乎乎的大房间。门窗墙壁遁入黑暗,空间不断扩大,自己不停缩小,明知是梦,却无可奈何,感觉要在梦里死掉一样。”
“你也有过这样的梦?”我问。
“时不时的,可是说到底只是一场梦,迟早要醒的。”
“要是醒不来呢,一直不醒呢。”
“那是死的状态,死或许就是这么回事。有时候我想,所谓天堂和地狱,不过是死后做的一个梦,脑袋里的电波飘出体外,意识在梦里穿行。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就做恶梦,永远困在地狱般的恶梦里;若是行善积德,死后便是天堂般的美梦,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我就此想了一会。一只白色的鸟不知从哪里飞来,在我脚下灵活地跳跃,随后掠过池面,飞到另一边。
“颜,我死后能做美梦吗?”我轻声自语。
夕阳比原先暗淡了一些,浮在池面上的金色的光点显得更加朦胧。两人默默地坐在石椅上,脑海里缠绕着关于死关于梦的种种思绪。我们或许太年轻,只能在有限的思维里一点一点理解这个无限的世界。不同的是,邹颜过分执迷于他的理想而忽略现实,我却过分关注现实而轻视理想。两人究竟能走到哪里,能一起坠入天堂般的美梦么?
白色的鸟再次飞到我脚边,灵活地跳跃几下后掠过池面飞到另一边。同样的景象重复了一遍,使我一阵困惑,仿佛时间并不存在。
“去看海吧。”我说。
邹颜的家乡在南部沿海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崇武镇。在请假前往崇武的路上,邹颜和我说了许多关于童年关于海的故事。邹颜有一个让人向往的美好童年,那些忍不住欢笑的时光。然而美好时光一旦开始怀念就已杳然远逝,邹颜从小学生变成中学生,从中学生转到高中生,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邹颜逐渐封闭起自己,沉迷于小说和各种各样的虚拟想像。这培养了他的写作才华,也让他的高考一塌糊涂。
“拿高考喂猫喂狗去好了。”邹颜说。
经过大半天的行程,到邹颜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邹颜一家四口,父亲在外打工,母亲操持家务,已婚的姐姐在另一座镇上生活。邹颜家是一栋二层的石头房,据他母亲说,己有上百年历史。房由大石砌成,看起来坚不可摧。镇上的房一概如此,仿佛出自同一位建筑师之手。邹颜的母亲热情好客,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吃饭时间这个那个地问了我许多问题。比如家在哪啦、父母从事什么工作啦,比如平时有哪些兴趣爱好,喜欢什么花色的内衣,月经期什么时候啦,如此不一而足,问得我哑口无言。
由于旅途疲惫,吃过饭后,我和邹颜早早躺下睡了。安静的海边小镇,隔绝了城市的喧嚣,凝神倾听,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在这般清幽的夜色中,我枕着邹颜的肩,安然沉睡。
半夜被邹颜唤醒,我揉揉惺忪睡眼,邹颜正站在床前。
“怎么了?”我问。
“去看海。”
“几点了?”
“凌晨三点。”
“这时候去海边?”我坐起身。
“这时候去,带上干柴,痛痛快快地烧把大火。”邹颜满脸兴奋,我抱着枕头想像两人在凌晨三点的海滩环绕火光狂欢的情景,这么一想我也禁不住蠢蠢欲动,残留的睡意烟消云散。我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下楼。邹颜从橱房扛出一捆干柴,就着手电的光亮走向海滩。
海在眼前出现,浪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响亮。邹颜把干柴围成一圈,从背包里取出一小瓶汽油倒上,用火机点燃。火焰瞬时涨起,邹颜拉着我的手,一动不动地盯着上升的火焰。
在海风的吹动下,火势越发凶猛,里面不停发出干柴断裂的声响。火苗窜到一人多高,在风中左右不定的摇摆。热浪一阵一阵打在脸上,火星四处飞散,有些朝我们站立的方向飘来,邹颜并不躲闪,映在火光中的脸神情庄严,如同进行某种仪式。火焰不断攀升,像一面高扬的旗,发出骄傲的呼喊。
干柴燃烧得很快,火焰大体吃掉干柴后,燃烧的势头开始渐渐消退,火团一点一点缩小,最后偃旗息鼓,只留下半身高的火苗在延续。
邹颜仰起脸,久久地望着天空。我轻揉被火光刺痛的眼睛,黙默地等待邹颜作出反应。
“谢谢你。”邹颜垂脸看我。
“谢我?”
“陪着我傻乎乎地站在这里。”
“没关系的,站多久都可以。”
邹颜牵我坐在沙地上。
“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站着,有点失望吧?”邹颜说。
“原本以为两人可以热热闹闹地围着火团发疯来着。”我如实相告。
“跳舞嘛,现在也可以的。”
我笑笑:“看火的时候,想什么呢?”
“不好的事。”邹颜抱我在怀里:“整理出所有堆积在心里的烦恼,扔到火里,一点不剩地烧得干干净净,化作烟飘走,让自己呼吸顺畅,心跳安稳。有些东西来了,有些走了,美好的被接受下来,转成更美好的回忆;那些不美好的,凌乱地这里那里堆放,慢慢地聚成一团,盘踞在心里,变为沉重的负担。时间越久,堆积得越多,只有扔到火里烧成灰烬,才得以大口大口地喘息,继续往前走。”
邹颜拿开抱在我肩上的手,从背包里取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
“高中时候,每星期这么烧一回。凌晨三点,从家里扛出干柴,浇上汽油,看火焰跳动。烧完之后,埋掉木炭,痛痛快快地重新上路。”邹颜缓缓吐出一口烟,“朋友一个也没有,上高中后再没交过可称为朋友的朋友,聊天谈心也只能是自言自语,在半夜空荡荡的海滩对着火团倾诉。成绩总是排在倒数的名次,成为扯后腿的差生,不知道怎么和老师和同学交流,只管没日没夜地看小说。父母在我身上投入过高的期望,而我却毫不上进。上课铃响,脑袋昏昏沉沉,老师说的什么听不清,该做的笔记一个字也动不了。只有看起小说,神经才能好转稳定。翻开小说,周围一切消失不见,虚构的人物栩栩如生,情节真实可感。然而现实一蹋糊涂,阴暗潮湿的高中,发霉腐烂的日子。”邹颜深吸一口烟。
“每个人都会有不愉快的经历。”我安慰说:“再无法忍受的高中,都已经成为过去,被火烧掉,成为木炭,化作灰烬。”
残存的火苗愈发微弱地摇曳,映在周围的光圈随之缓缓减淡、缩小。海浪一波接一波推近沙滩,远方视线的终点,遥远的天边,隐约浮现出长长的海面线。
“涨潮了。”邹颜把烟插进沙里熄灭,起身脱鞋,卷起裤脚,走向涨潮的海面。
“颜。”我叫道。
邹颜没有回头,径自走进海浪当中,冲上来的浪正好淹没双脚。
涨潮的浪很快升高,两三道海浪来回便己经没及到邹颜的膝盖。我在他身后又喊了两声,邹颜回过身朝我一笑,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
浪声呼啸,海面上涨,又一波海浪袭卷而来,邹颜打了个趔趄。海面已漫到邹颜膝盖以上,可是邹颜丝毫没有要退回来的样子。
“颜!”我大声叫喊。
邹颜转过身,又望了望迎面而来的浪,终于向我走回来。
“怎么回事嘛,你?”我拉住邹颜。
邹颜很孩子气地笑笑:“别担心,这叫‘玩浪’,一死了之的念头半点也没有。”
“玩浪?”
“小时候的游戏,和那些早已断了联系的孩子。当时我们中间有个叫炭头的家伙,长得虎头虎脑,身体相当结实,每次站到最后的总是他。”
“炭头?”
“大伙儿给他取的绰号,脸黑乎乎圆滚滚,长个木炭脑袋,就有了这么个怪名。”邹颜坐到火堆旁,伸出潮湿的裤脚放火边烘干:“浪冲来的时候,一伙孩子成排站立。胆小的几个浪还没到跟前就退缩了,留下来的苦苦撑着。眼看海浪一波接一波凶巴巴地打到脚下、膝盖,再涨到腰间,这时候就剩下我和炭头。两人死不服输,谁也不肯让步。”邹颜转脸看向我:“炭头可是个地地道道的玩命徒,那时候我就知道。”
“你俩关系不错吧?”我挨着邹颜坐下。
“非常要好。我钦佩炭头,从心底里喜欢这家伙。”
“后来呢?”
“后来……”邹颜陷入回忆:“没有后来了,小学以后再未联系。那家伙没上中学,一家人搬去了其它地方。”
“肯定还会见面的,迟早。”我说。
“或许吧,两人都还有大把大把的人生,以后或许真能相见。”邹颜拉过背包,从烟盒里抽出烟点上:“即使见面又能怎样呢?还能像从前那样站在浪前比个你死我活?时间相隔太久,恐怕踫见了也认不出彼此。炭头也许在哪里逍遥自在,也许正过着玩命徒的生涯,也许已经被海浪卷走,无论他现在怎样,生活如何,与我己分隔成两个世界。”邹颜一声苦笑:“和你说,长这么大,炭头是我唯一一个亲密的朋友。”
“现在还有一个关心你、牵挂你的女朋友。”我靠到邹颜肩上,邹颜伸手抱住我。
“所以我很认真地生活。”邹颜弹出手里的烟,烟头的光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弧线,稍纵而逝。
涨潮的海面悄然消退,夜色温柔缠绵,星光闪闪,天空一脸安详。夏日的夜宛如薄薄的软软的纱,轻轻地在身上流淌,让人沉醉,忘却所有纷扰。
“那感觉,就像看遥远的星星。”邹颜说:“看起来非常闪亮,但闪亮的光却是好多年前传送过来的。或许发光的天体早已不复存在,可有时看上去却比任何东西都有现实感。”
“什么样的感觉?”
邹颜似乎陷入无边的沉思,许久一语不发。彼此就这样静静地相拥,耳畔传来翻滚的海浪声。海风从身上经过,仿若无声的呢喃。微弱的篝火发出柔和的光,夜色缓缓减淡,黑暗中透出隐约的光。我们微笑着看远方,梦一般的远方。
“颜,我死后能做美梦么?”我轻声自语。
6、
天亮之后回到邹颜家里,饱饱地睡了一天。晚间仍去了海滩,但没带干柴。次日过得平平常常,散步、吃饭、回答邹颜母亲无休止的提问。接下来也大体如此,没到海边烧火,邹颜没站到浪前。生活简单而从容,烦心的事一件也没发生,或者说都被我们抛去一边。
三天后,我们返回上海,返回学校。
当然,我也回到大军身边。站在开始的地方,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