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校后换上电池开机,手机上显示有十多个未接来电。一个是李娜,两个李染和顾伟电话,其余都是大军。我逐一回电,和他们闲聊,答应晚上在酒吧相聚。
早上有课,但回来时已将近十点,况且长久以来上课的心思一点也没有,挂断电话我便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地躺着。
这是两人间宿舍,住着我和李娜。李娜变态地洁癖,宿舍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从来一尘不染。我也并非邋遢的女生,个人卫生习惯毫不含糊,但较之李娜,我往往感到自己就是一团活生生的细菌。这家伙不仅变态的洁癖,而且变态的死板。上课即上课,睡觉即睡觉,吃饭便专心吃饭,走路便认真走路,所有事情都以其固定格式进行。李娜平时寡言少语,两人住在一起未曾有过口角,她脾气软弱,遇事不争,只管一声不响、日复一日地生活。
李娜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父母从事哪方面的工作拥有多少资产李娜虽然一字不提,但从其衣食住行即可看出家境富裕。就长相而言,李娜算不得漂亮,但也绝不逊色,只要稍加打扮,必定引人注目。便是这样一个与我同住的女生,却安心过着如此乏味而普通的生活,让人想不通这女人脑袋里装的是思想还是空气。能想通的只有一点,这女人是变态,百分之百。
“百分之百。”想到李娜的时候,我不自觉地说出声来。旋即感到自己莫名其妙,怎么会想到李娜?
我朝李娜空荡而整洁的床上看去,墙上方方正正地贴着每日课程表。下午三点有两节班会,我只记得在入学初期参加了一次班会。一伙人围着教室神经兮兮地坐着,班主任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穿笔挺的黑色西装,却意外地搭配白色运动鞋,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莫名其妙的话。这给我留下很深刻也很难忍受的印象,我从中得出结论:班会与李娜同属变态。
中午到食堂就餐,回宿舍后相安无事地睡了午觉,直到李娜把我叫醒。
“下午的班会去么?”李娜问。
我怔怔地望着李娜,脑子里跃过不详的预感。
“走吧。”我说:“开班会。”
因为受不了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李娜怔怔地望着我,随即婉尔一笑,笑得莫名其妙。在走往教室的路上李娜一如既往地默不作声,仿佛确认脚下的地面乃实实在在的地面,只管低着头认真行走。
“我说,”途中我停下脚步:“李娜,说点什么可好?”
“说什么?”
“不想知道我这三天的去向?”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你迟早要回来这里,中间的过程毫无意义。”
我定眼看李娜,无语,两人默默行走。
久违的教室没有任何改变,黑板、讲台、课桌,以及凝固在空气中的什么,无不令人垂头丧气。班主任仍然一身笔挺的黑西装,仍然一双显眼的白色运动鞋,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仍然给我以深刻而难以忍受的印象。所幸的是,班主任对于我屡屡逃课一事似乎并不知情。我眼望窗外,意识恍恍惚惚,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铃声猝然响起,是大军电话。
我径自走出教室,在走廊背靠墙面接起电话。
“小曼,现在可以出来?”
“现在?”
“对对,在你家宿舍楼下等着呢。”
“嗯。”我望向幽深的走廊,教室硬邦邦的门一扇接一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俨然无精打采的眼睛,除此空无所见。
“这就来。”我说。
挂断电话,我再次看了眼走廊,之后转身走出教学楼。
2、
大军戴一副俗不可耐的金框墨镜,身着白衬衫,扎暗红色领带,手拎西服外套,怡然自得地靠着银色“捷豹”,目光在身边走过的女生身上游移。见我走来,大军伸开双臂,兀自等我投怀送抱。
“喂,这可是在学校。”我推开大军的手。
“好久不见,想你了!”
我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变态的一天。”我说。
“不喜欢学校?”大军一边转动车钥匙一边向我问道。
“简直是人体解剖,被架在有绑手的床上,这里切掉手,那里卸掉腿。”我非常满意自己随口说出的比喻,恰如其分,充分体现出学校的惨无人道。“过去没这么觉得,学校无非是学校,新华书店无非是新华书店,邮政局也只是邮政局,谈不上喜欢,也并不反感。今天却莫名其妙,一分钟也不想呆在学校,一分钟也不想。”我打开车载收音机,调到流行音乐的频段:“另外,可以的话把脸上的墨镜摘掉。”
大军摘下墨镜,开出校门。
“我可是相当喜欢学校这种场合,”大军把音量调小:“对学习虽然毫无兴趣,也从没拿过三好生,没领过奖状,但就是喜欢。喜欢站在哪里一点一点慢慢地看,这里面有社会上看不到的东西,可以让人安静下来的什么。”
我瞟一眼显示时间的荧屏,十六点五分,时间尚早。
“这才四点,现在就去酒吧?”
“听我安排就是。”大军说:“可是小曼,这几天到底去哪里了?想得我好苦。”
“很远的地方。”我随口说道,并调高音量。大军不再发问,对他来说,去哪里的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在他车上的我。
大军带我到他的私人别墅。在空旷的郊区,别墅显得突兀而孤单,周围零散有几家平房,却不像有人居住。
我知道大军的心思,这对于他对于我已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有家有业的男人和一个漂亮女人驱车前往效区别墅,总不至于干巴巴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人行为自然可想而知。以往对此从不放在心上,理所当然地和大军住进别墅,并尽量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但这次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虽然没有明确拒绝的想法,心里却迟迟犹豫不决,仿佛有谁在身后一把将我拉住,并一再告知:喂喂,金曼,这样是不对的!
在如此犹豫的同时,我已随大军走进别墅。
我愣愣地站在客厅,这客厅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玻璃茶几的摆放,茶几上烟灰缸、纸巾盒的位置,沙发的颜色及质感,窗台边自生自灭的仙人掌,电视柜抽屉里存放的每一物件,所有在这里的一景一物全都清晰地印在脑海。然而,里面有什么发生了变化,站在熟悉的场景中,我却感到陌生。曾在这里生活的我的踪影渐渐脱离远去,那已不是我,而是我以外的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让我觉得慌张,我想转身离开,当我转身时大军一把抱住了我。
“好想你,小曼。”大军说着便凑近吻住我的双唇,我没有抗拒。他的吻越来越热,而我却冰冷冷地毫无知觉。
我轻轻推开大军,大军反而抱得更紧,将我压到沙发,开始解我身上的衣服。我半推半就地听凭大军摆布,即使大军从哪里拔出尖刀刺向我的心脏,我也只能忍气吞声。如果可以,我此刻真想高高举起大军扔出窗口,之后开走“捷豹”逃之夭夭。
但我没有那么做,我闭上眼睛想找回以往和大军缠绵的感觉,甚至把大军想像成邹颜,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了。脑海乱作一团,一面是大军粗重而激动的呼吸,一面是从身后传来的谁的声音:喂喂,金曼,这样可是不对的!我茫然无措,不知应不应该把大军扔出窗口,或者仍然乖乖地任凭处置。
“不行!”我努力挣扎,大军却像长有吸盘似的粘附在我身上,怎么也挣脱不开。我眼望天花板,所有声音悄然遁去,所有印象荡然无存,我不再是我,而是我以外的什么……
激情过后,大军躺向一边,我颓然不动,像被世界遗漏,又仿佛自己遗弃了整个世界,如同迷失在遥远的哪里,找不到回来的路。空气凝结成块,僵硬而沉重。
“这样是不对的。”许久,我从空泛的脑中捕捉到这细微的声音,并轻声说出。
大军已经睡着,发出均匀酣畅的呼声。我四下望了一圈,一点一点填补残缺的现实感。客厅依然是熟悉而陌生的客厅,躺在这里的我,依然作为现实中的我而存在。我吁口长气,起身走向浴室。
脑袋多少还有些浑沌,游移的空气微粒忽隐忽现,我愣愣地盯着热水器,意识再度抽身离去,只有水温显示屏的红针一动不动地斜指在一点上。
拧开出水开关,水温恰到好处,我一边擦沐浴露一边思考自己处何状态。现实一成未变,生活也是原本的生活,而眼下的我已经转到其它方向,不知哪里的哪里,并且再也退不回来。我想到邹颜,邹颜若是看到客厅那一幕,会有什么反应,他还能接纳我么?
冲过澡后,我从客厅拾起零乱的衣服穿好,到卧室吃了片避孕药。时间是六点一刻,我靠窗台闷闷坐着,闭眼什么也不想,然而脑海杂乱无章,各种各样的思绪纷至沓来。我折回客厅,打开电视,注意力却不在电视节目上,什么也看不成。我关掉电视,望着沙发上酣睡的男人,蓦地产生一个冲动的想法,趁男人沉睡之际,拿水果刀捅破男人心脏。这疯狂的念头一闪而过,我再次无所适从地仰望天花板,回想和邹颜在海边观火的情形。
天色渐晚,客厅染上淡淡的暮色,大军仍然酣睡不醒。我赌气般地盯着大军,看这家伙究竟要睡到何年何月。如此僵持了一会,我忍无可忍地唤醒大军。
大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几点了啊?”
“七点一刻,肚子饿坏了!”我说。
大军眯眼看我,伸手放在我腿上。我转脸佯作生气,大军终于起身穿衣服。
“想吃什么?我的小曼。”大军挨我身边坐下。
3、
大军带我到陆家嘴一家豪华西餐厅,伴着惬意的钢琴曲,两人悠闲地坐在高雅的餐厅安然享受精美晚餐,这让我心情尤为舒畅,抛开了别墅里所有不快。就餐时间里大军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三天来如何想我如何焦急苦闷,我当然知道大军口是心非,却听得忘乎所以,并顺口说出和邹颜去海边的实情。
“和邹颜在海边烧篝火来着。”无意间冒出这么一句,我即刻意识到自己说错。我不愿让大军知道邹颜,并非考虑大军的感受,只是不想让他有机会和邹颜接触。
我默不作声地低头切牛排,大军定眼注视我,之后敷衍性地笑笑。
“邹颜?学校里的男朋友吧?”
我知道说普通同学大军肯定不信,却又不知如何恰当掩释。
“你不愿说我们就不谈论,但我大体也能察觉。原来对方叫邹颜,挺顺耳的名字嘛。”
我仍然一语不发,大军便真的没再盘问,转而说起牛排的味道。
“肉质鲜美,相当可口。若吃牛排,非这家餐厅不可。”
“不赖。”我说。
酒足饭饱,我们静静坐着听了会钢琴曲。对钢琴我一无所知,既不知此时演奏的是哪首曲目,也不知键盘上有多少按键,但柔美的琴声却让人心旷神怡,洗去一身世俗。钢琴听了两曲,大军看一眼手表,说时间差不多,该去酒吧了。
大军所说的酒吧,是一家名为“夜上海”的高档夜总会,位于普陀区繁华路段。李染、顾伟比我们早到,在包厢里抱着各自的小三喝酒唱歌,另外有一个像是陪酒小姐的女人坐在两人中间。偌大的包厢只坐着他们五人,尚无热闹气氛。我和大军姗姗来迟,李染露出不满的神色问大军:喂,怎么搞的,压根没把聚会放在心上嘛。大军说路上堵车,让各位久等。随后牵我坐下,向前来招待的服务生多要了两瓶红酒。
“小曼,一别三日,真是如隔三年啊。”李染打趣道。
“这位就是小曼?”坐在中间的女人细细打量了我一番:“进门时就感觉与众不同,果然秀色可餐。”女人朝我友好地笑笑:“你好,我叫路艳红。”
“你好。”我和女人握了手。偶尔从大军他们口中听说“红姐”的名字,大概就是眼前这位。我留心观察了红姐的仪态举止,从面相看,年龄应该在三十多岁,化了妆,显得年轻不少,但同作为女人,一眼便可看出其妆束掩盖下的大致年龄。衣着打扮上性感而妖艳,紧身的淡红色连衣裙在光照下隐隐浮现出婀娜身段。虽然年月催人老,但红姐风韵犹存,自有一番成熟魅力。
红姐之外的那两个女人我早都认识,顾伟怀里的叫何文娟,是顾伟的秘书。李染抱着的就是米娜,和我一样世俗的平面模特。至于红姐和他们属哪种关系我不得而知,普通朋友?当然并非如此。
“哎,我说,这几天究竟去了哪里?电话也不通,看样子好像再不回来似的。”李染给我斟满红酒,问道。
“和同学去了趟海边。”由于大军在场,我无法掩饰,为不让大军顺口说出邹颜,我即刻转换话题:“好久没听你唱歌了,点一首吧。”我从桌上拿起麦克风递给李染。
“想听?”李染喜欢唱歌,尤其在女人面前。
“让人怀念哦!”
李染接过麦克风,一连唱了三首。
气氛逐渐欢闹开来,男人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女人们一边陪酒一边说说笑笑,包厢里弥漫着酒味,充斥着音乐和男女的调情。我尽情放纵,学校也好,班会也好,所有莫名其妙的东西、所有多余之物一概抛向脑后。只管开怀畅饮,让自己沉醉。
其间邹颜打来电话,我到走廊接听。邹颜小说正写得苦闷,约我见面,我推说头疼,想在宿舍休息,邹颜关切地问候几声。我说不要紧,睡一觉就好。邹颜让我好好休息,之后道了晚安。接完电话回到包厢,大军神经兮兮地看我,问我是不是邹颜,我说不是,是同宿舍的李娜。大军笑笑,样子仿佛在说:用不着遮遮掩掩,我可什么都知道。我给大军倒酒,彼此心照不宣。
包厢里充满男人的贪婪和女人无可救药的虚荣,气氛高涨,我们喝酒唱歌,纸醉金迷。大军中途也接了个电话,说老婆发难,不得不回家安抚。
“红姐,”大军略带醉意:“小曼就烦你照顾了。”
红姐笑道:“放心好了,绝不亏待。”
擅于调笑的大军走后,包厢仿佛突然冷清了许多,怎么也欢闹不开。李染提议摇骰子,男人输了出钱,女人输了跳脱衣舞。顾伟应和,叫来服务员给每人发了付骰子。男人才能想得出的变态游戏在钱和欲的鼓动下被包厢里几个臭男人和坏女人玩得不亦乐乎,我们分了很多钱,当然,也脱得只剩内衣。直到最后,无聊再次让气氛冷清下来。我看眼红姐,红姐问我累了么,我点头。红姐转向顾伟问说还玩多久,顾伟看眼手表,说时间不早,就此结束吧。
走出包厢,顾伟刷卡结账。彼此道别时李染像透露什么机密似的拉我到一边,告诉我他正在物色一位化装品模特,认为我是最佳人选。
“受到认可的话,有机会签约广告公司。如何,试试?”
“真的可以么,以我的条件?”
“无可挑剔。”李染凑到我耳边:“这事不要让米娜知道。”
我笑笑,米娜正好从洗手间回来,问我们说什么耳语,李染说没什么,米娜说了声讨厌,两人相拥而去。
4、
红姐开一辆绿色“甲壳虫”,我告诉红姐大军别墅的地址,红姐略显诧异。路上我们断断续续地闲聊,我由此得知红姐是这家夜总会的舞女,和大军他们在一起已有多年。红姐说,她不是好女人,大军他们也不是好男人。
我眼望窗外,深夜的上海,仍然车水马龙,仍然歌舞升平,像一首庞大的交响乐,演奏着城市的繁华和人们扭曲的灵魂。这是一座骄傲的现代都市,在所有欲望所有激情的推动下,如同湍急的潮流,让人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停下脚步,便已经顺势流向城市的旋涡。我茫然闭上眼睛,城市之光在黑暗中频闪,我站在错乱的光束当中,缓缓陷入无底的睡眠。红姐似乎喃喃说着什么,但我已听不清,那里什么也没有。
红姐轻声把我唤醒,车停在别墅跟前。我揉揉睡眼,从包里取出别墅钥匙,按钥匙上的自动键打开车库卷帘门。
“作梦了?”红姐问。
我不记得有梦,睡眠沉甸甸的,梦没有,意识没有,彻底只是睡。
“说梦话来着。”红姐把车缓缓开入车库:“有些梦或许自己毫不知情,或许因为睡眠太深醒来便忘得一干二净,但梦是存在的,并且必然重蹈覆辙,迟早再次进入那场梦,因为那不只是梦,而是从心里发出的暗示。”红姐停好车,拔出车钥匙放进手提包。
“对我的说法别见怪,一直这么认为的。”
“有道理。”我说。
红姐对别墅非常熟悉,进门直奔洗手间,之后又自顾到橱房煮咖啡。我脱去外套坐在沙发上,透过橱房玻璃门眼望红姐。红姐煮咖啡时意外地认真,细心磨好咖啡豆倒入杯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水壶,等待水开的时间仍然显出一副专注的神情。蒸汽推动壶盖,红姐拿抹布包住水壶的提手拎起,一面用咖啡匙搅拌一面缓缓注入开水。
“泡不出纯正的‘拿铁’,但比起粗糙的咖啡馆,多少还算有两下子。”红姐端出咖啡放在茶几上。咖啡没加任何辅料,仔细品尝却别有滋味,真正的咖啡的味道。在享受咖啡的时间,彼此默不作声,我暗自揣测红姐和别墅和大军的牵连。
“如你所想,小曼,我在这里住过的。”红姐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放下咖啡说道。
“嗯?”我凝视红姐,等她继续下文。
“住是住过,但没有任何实质性关系,不过偶尔作为你的替身陪伴大军。”红姐脸上的表情平静得让人捉摸不透,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又有些沧桑。红姐把咖啡端到手中,一圈一圈地慢慢搅拌均匀。
“这是目前的关系,仅仅作为你的替身。你离开的三天时间,我就在这别墅里住着。情欲那东西对男人来说比任何其它欲望更直接更迫切,长久积压在心里得不到释放必然出乱。当然,这是男人的事情,但是对大军,我却无法袖手旁观,没办法拒绝。”红姐顿了一会:“大军的老婆你知道吧?那个恶心的肥婆。”
“没见过。”我说。
“这样不好,小曼,别把男人和世界看得太简单。在这个世界生存,首先必须了解,了解得越多,越能随心所欲。大军的老婆出身名门,两人的婚姻全由父母包办。在事业上,大军几乎仰赖女方家庭,若不然,以大军那个白痴脑袋,早就两手空空。大军明白这一点,所以对老婆逆来顺受。这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我说。
“可是挑选老婆,哪个男人愿意娶个肥猪样的女人。和那种女人睡觉,如何提得起欲望?家里的让人垂头丧气,只好到外面寻欢作乐。老婆对此心知肚明,包括你我,全在她眼皮底下。但老婆对大军的行为并不放在心上,两人的婚姻原本就没有任何感情,谁也不在意对方,徒有夫妻之名。这是大军所以一个接一个地在外睡女人的原因,当然,大军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男人嘛。”
“一个接一个?”
“一个接一个,在你之前大军的固定情人便是我。”
我心下一惊,红姐依然平静地搅拌咖啡。
“这么说,是我取代了你?”
“是你取代了我,而且完完全全取代了我。”红姐微微啜口咖啡,继续说道:“你年轻、漂亮,拥有迷倒男人的姿色,大军喜欢你,但他喜欢的仅仅是外在的你。大军从来不懂爱,哪怕只是一点点。”
“你爱大军?”
“怎么说呢,我恐怕也弄不明白。到底爱不爱这个浮躁的男人?自己也没有明确的答案。然而前面也说了,我无法拒绝,大军提出要求,我就只能乖乖顺从,身不由已。在你之前我一直住这别墅来着,喜欢这里,从头到尾全都喜欢。”红姐自嘲般地轻笑。
“对不起,并不是有意拆散你和大军。”我端起咖啡,又放下。
“别误会,责怪你的意思一点也没有。放心好了,尽管无忧无虑地和大军在一起。你的确讨人喜欢,比我想像中更完美。我不是心胸狭窄的女人,不至于和你这样的小姑娘怄气。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更具体地了解大军,自己所交往的是怎样一个男人。记住,一定要对周围世界有所了解,否则只能像提线木偶一样被他人操纵。女人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光有漂亮的外貌是不够的。要开动脑筋,找到自己的位置。”红姐稍顿片刻:“做女人有做女人的哲理,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女人。你还年轻,无论何时总是有路可退,到我这年纪,就不得不考虑后果了。看得出吧,我的实际年龄?”
“大致。”
“女人看女人的眼光总是相当敏感,有时我想这世界所有女人或许都被看不见的什么连接在一起,透过这看不见的连接,我们得以一眼看清彼此。”红姐放下咖啡,仰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合眼。咖啡的热气轻轻飘升,我久久凝视红姐放于茶几的那杯咖啡,不知哪里传来轻微的猫的叫声,猫?
声音似有若无,我凝神细听,却再不闻任何动静。月色明朗,透过玻璃窗,可以望见马路对面高低错落的草丛。一辆重型卡车突然呼啸而过,声音在空寂的深夜显得格外粗重,着实吓我一跳。
我回过神,喝口咖啡。红姐依然仰靠在沙发上似睡非睡,我轻轻唤了一声,红姐睁眼看我。
“到卧室睡吧。”我说。
红姐摇摇头:“不困,脑袋有些乱,这么靠一会就好。”
“提个冒昧的问题可以?”
“请便。”红姐从包里取出一盒烟,抽一根点上。
“结婚了么?”
“结过婚,很早以前。”红姐仿佛回忆久远的往事,默默地抽着烟。
“是一个正经男人,彼此真心相爱,生活简单美满,直到认识了大军。”许久,红姐缓缓开口说道:“开始是因为同情大军的处境所以交往起来,像朋友那样交往。有天晚上大军提出想要,我应该拒绝的,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大军为所欲为。就这样我们的关系一发不可收拾。日久天长,我心里越发不安。毕竟是做了对不起我家那位的事,而我家那位对我又百分之百地信任,随意编个借口外出,说得再离谱,也从不究根问底,只管笑兮兮地尽信。离婚是我提出来的,说不清当时对那位还有多少爱,但无论如何不愿意持续这种局面。我坦诚相告,全盘托出我和大军的关系,那位长叹一声,说‘明白了,离婚就是’。我非常吃惊,但没说什么,既然是我提出离婚,人家又答应得如此爽快,还能说什么呢。”红姐把烟放烟灰缸拧灭,重新点上一根:“我作为大军固定的情人搬到别墅,酒吧的工作是和大军分开后开始的,时间不长,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吧,两个月?”
“两个月。”我说。
“两个月前,大军对我说了你的事,说他如何为你痴迷。我当时就什么都明白了,人一旦有了新欢,勉强在一起只能使双方陷入无休止的冷战和苦恼,中间那层隔膜怎么也撕不掉。我长叹,搬出别墅。搬出来是我自己的意思,大军本想把别墅留给我,可我不希望继续住在里面,那样一来势必困在原地什么也实现不了。我在常和他们聚会的夜总会里找到舞女的工作,我喜欢那里,工作本身也轻松。直到你突然消失,以为你不回来了,大军才找回我,我们像原来那样在一起,三天。”红姐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尽。
“抱歉。”
“用不着道歉,”红姐看着我充满善意地笑笑:“你没做错什么,至少对我没做错什么。我说过,只管放心地和大军在一起。在感情上,人是绝对自由的。我挺喜欢你,真的,也想抚摸你的身体,感受青春的气息。这么说你别放在心上,只是突然这么一想。”
我喝掉剩余的咖啡,红姐问我还想喝么?我说不用,谢谢。
“漂亮女人或许都有坏的倾向,”红姐说:“原本我也是正经女人,过着正经生活,可是遇到大军后,仿佛长久积压在心里的坏一古脑儿被牵扯出来,想痛痛快快地坏一场。在女性魅力上,与你相比我自叹不如,但吸引男人这点,我多少还有些自信。”
“你很漂亮的。”我说。
“真这么认为?”
“打心眼里认为。”
红姐发出一串长长的笑,之后再度仰靠沙发闭目合眼。
“你到卧室睡吧,时间不早了。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就好。”
我把咖啡杯收到橱房洗净,之后走入卧室,在床边坐了一会,脑袋沉甸甸的什么也思索不成,困意渐渐加深,我脱衣躺下。哪里传来猫的叫声,哀婉迷离,我睁眼向窗口望去,是一只黑猫,正趴在窗台朝里窥视。两只发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偶尔鸣叫几声,我静静地与猫对视。猫的表情似在冷笑,对我长叫一声,随后跃下窗台,穿过马路,在月光下消失。我揉揉眼睛,再望向窗外,窗外只有空荡荡的马路和高高低低的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