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杰的出现是个错误,直到错误的现在,我时常回想起杰出现的那晚,倘若杰没有砸下那个酒瓶,倘若我和杰什么都没发生,那么杰的现在,一定远为美好。然而一切突如其来地发生,始料未及地开始,我和杰,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错误地相识。
杰是个平凡的男人,过着一半正常的生活,生活于一半正常的社会。我们不自觉地将自己一分为二,其中一个在正常秩序下循规蹈矩地寻求光明的人生,另一个则想方设法破坏世界的正常性,在黑暗中彷徨迷失。这是杰后来告诉我的,实际上,杰就是个不知死活什么也不怕的痞子。
那天晚上杰喝了很多酒,红姐陪我们聊了一会,杰随口应声,没说多余的话。最后红姐用眼神问我打算怎么办,我用眼神回答红姐不知道。杰好像看出我们的心思,说不用管我,你们走你们的。红姐说这怎么好,不能让你白打一架。杰突然不耐烦地摔碎酒杯,红姐和我愣了片刻,之后红姐拉我走开。我不放心地回头看杰,杰向吧台重新要了杯威士忌,喝下半杯,我仿佛看到杰在抽搐。
我让红姐先走,回到吧台杰的身边。
“你还好吧?”我问。
杰放下酒杯,杯里的威士忌红得鲜艳,杯口印有浓浓的血迹,这家伙竟是在喝自己的血。
“死不了。”杰说。
“我送你到医院。”我扶起杰,杰不再逞强,老老实实地随我走出酒吧。
坐在出租车上,杰靠着我的肩膀,手捂着肚子,不时轻声嘟囔什么。我仔细一听,杰说的是“疼”。
送医院检查,杰险些丧命,胃大出血,又喝酒过度。“真是不要命!”医生说。
躺在病床上的杰满不在乎地笑笑,而我想起来就后怕,若是放任不管,这家伙非惨死吧台不可。
“真不怕死?”我问。
“死不了的。”杰说。
“要是没送你到医院,而你继续在酒吧没完没了地喝酒,胃里的血越出越多,还说死不了么?”
杰没有回答,只是歪着头一动不动地看我,我稍稍转脸望吊瓶里的药水一点一点输入杰的血管。
再看杰时,杰已经悄然入睡。我细细端详杰的脸,竟自怦然心动,想躺在杰的身边。后来我继续看吊瓶,再后来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睡得很安详,直到阳光洒在脸上,我自然醒来。
杰一手抚摸我的头发一手支着下巴仍然不动地看着我。我问杰感觉好点了么?杰说不要紧。
“死不了?”我问。
“活在当下。”杰说。
“要不要通知家人或朋友?”
杰摇摇头,转而说道:“肚子饿了,买点吃的吧,要豆浆油条,馄饨一碗,再来两个酸菜包,加块煎饼,另外带包‘红塔山’。”
“胃口不小嘛!”
“能吃下一头大猪。”杰畅快地笑,随后一阵咳嗽,咳出一口血。杰随意吐到床边,我正要叫医生,杰挥手阻止。
“快买早餐去啊,肚子饿晕了!”杰不耐烦地喊道。
我一愣,继而一笑:“知道了,好好躺着,别大喊大叫。”
我到医院的洗手间洗脸漱口,在门口小店买回早餐。回到病房时护士正为杰更换吊瓶,看到我拎在手上的早餐盒便皱起眉头:“病人可是胃出血,只能吃稀饭,这些油炸食品只会加剧病情。”
“她吃的。”杰指我。
“一个人能吃这么多?”
“能吃下一头大猪,从小就是大胃王。”杰又指着我。
护士斜眼看了看我,没再说什么,端起托盘退出。杰忙从我手里接过早餐,吃得津津有味。
“要不吃稀饭吧。”我说。
杰没有理我,我拉过椅子坐在床边,看杰的吃相,样子好像饿过三天三夜。
“好吃?”我问。
“要有瓶威士忌就再好不过了。”
“想什么呢。”
杰吃完早餐,悠然地点起烟,怎么看也不像个病人。我俩开始闲聊,从各自的出生谈起。
“出生在一个不像样的家。”杰说:“父母没有像样的工作,没有像样的房子,小时候穷得吃不上饭的情形都是常有的事。”杰靠在床头缓缓吐出一口烟:“十七岁时离家出走,那以后到现在从未回家。一个人在外瞎混,去过重庆、广州、厦门,在工厂里打工,当理发店的学徒,给酒吧看场,工作乱七八糟,人生一塌糊涂。两年前和朋友来到上海,两人合伙做买卖,不多不少地赚了一笔,正计划下一步出路时朋友突然卷了钱一走了之。在街上晃悠了整整一天,差点没投黄浦江里。遇到街上几个小混混惹事生非,于是打抱不平,没想到对方来头不小,这以后四处被人追杀,我一咬牙,砍废了那家伙。正当自行了断之时,来了个莫名其妙的家伙,让我叫他一声大哥,从此我就跟着这位大哥瞎混。”杰咳出一口血,又点上一支烟:“不久前,我和这位大哥反目成仇,现在算是彻底孑然一身。”
“为什么?”
“别问,”杰说:“想说我自然说给你听,不想说的话打死也不开口。”
于是我没再发问,等杰继续下文。杰默默抽烟,抽过之后随手丢在地板。
“你叫什么名字?”杰问。
“金曼。”我说。
“金曼?好听,我喜欢你的名字。”
“你呢?”
“杰。”
“全名?”
“全名就叫杰。杰出的杰,出类拔萃的意思。”
“不想说?”
“打死也不开口。”
阳光透过窗户映在墙上,隐约可以看见游移的光点,天空一如既往地晴朗,病房里弥漫着酒精和烟草味道。我靠在椅背发呆,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拿在手上默默注视,突然咳嗽一声。
“换你说了。”杰点燃烟。
我想了一会,不知从何说起。
“喂喂。”杰不耐烦地催促。
“我嘛,普普通通的身世,普普通通的家庭。父亲是高中语文教师,讲课时要死不活,生活上呆板无趣。母亲作为家庭主妇操持家务。我普普通通地长大,考上普通的大专,再有一年就将毕业。”我简单说完。
“那么说,你是大学生喽?”
“大专学生。”
“你可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大学生。”杰说:“上大学都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只等毕业。”
杰笑笑,我脱口问杰:“能告诉我为什么离家出走么?”
杰把烟伸到嘴边,却又放下,许久才缓缓说道:“我哥们儿死了,和女朋友分手的时候喝下一大碗安眠药,临死前他打电话给我叫我好好活着。”杰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眼神迷茫而呆滞。
我怔怔地望着杰,杰闭上眼睛,再未开口。阳光中有轻飘飘的尘埃若隐若现,空气里飘来一阵浓烈的酒精味道。
2、
我细心地照顾杰,每天特意到医院陪杰聊天或发呆,准备杰的一日三餐,并亲手下橱做了糖醋鱼,杰吃后非常开心。杰开心,我也感到开心。我对杰怀有纯粹的好感,这并非爱意,而是地地道道的朋友情谊。我说过我只爱邹颜,从开始到现在。邹颜仍然忙于打工,总是一身疲惫,但是邹颜很开心。邹颜开心,我就开心。当然,我没和邹颜提杰的事。
杰恢复得很快,虽然毫无顾忌地大吃大喝,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止,但已无大碍。住院一星期,杰就嚷着要出院,说受不了病房的无聊和护士的专横。我替杰办了出院手续,拿回必备的药。
如杰所说,杰的确孤身一人,从住院到出院,没见有人来看望,自然,也没人来接杰出院。
走出医院,我问杰去哪里,杰四面环顾。
“喂,住处有吧?”我说。
“叫我阿杰。”
“阿杰,你住哪里?”
杰没说,挥手打车,一辆出租停在面前,杰钻进车内,“砰”一声关上车门。
我呆呆站着,杰摇下车窗,向我伸手说道:“药。”
“喂,你就这么走了,丢下我一个人?”我把药藏到身后。
杰推开车门,我坐上车。
“叫我阿杰。”
“阿杰。”
杰对司机说出地址,司机摇头说不知道。
“莘庄!”杰喊。
司机一脸不悦:“莘庄哪里?”
“地铁站。”杰懒懒地回答。
司机踩动油门,打开车载广播。这里是普陀区,到莘庄路途遥远,杰双手绕到脑后,半躺在车座上,看样子打算好好睡上一觉。
“阿杰。”
“嗯?”
“你住在莘庄?”
“颛桥,离莘庄不远,在地铁站转5号线。”
“阿杰。”
“嗯?”
“要是烦我你直说。”
“我烦我自己。”
“为什么?”
杰兀自闭眼入睡,司机发出一声冷笑。
“有什么好笑!”我喊道。
司机一愣,随即默不作声。
车内只剩广播音和轻微的马达声,杰不知睡着没有,静静地蜷缩在座位上,司机老老实实地开车听广播,我眼望窗外胡思乱想。
到达莘庄地铁站,我付了车费,唤醒杰。两人换乘地铁,在颛桥出站,沿路走了一会,转进一片小区,在一栋高楼搭电梯至十二层,就到了杰的住所。
房只是一个单间,且逼仄狭窄,像样的家具一件也没有。地板上丢满烟头和捏得皱巴巴的废纸烟盒,一张零乱的单人床占了房间的一半,床头立柜上一台小电视,电视旁横倒竖歪地扔着空啤酒罐。仅此而已。
来的路上我便预想杰的住处一定小而乱,但没想到这么小,而且这么乱。
杰坐在床沿点起烟:“你回去吧,金曼。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不想再给你添任何麻烦了。”
“阿杰,你一直住这里?”我站在脏乱的地板上,无处可坐。
“初来上海时,就住这里。不久前,和那位大哥反目后,又搬回来了。地方偏僻,房间小,没人留意。”
“缺钱?”
“有钱就花,没钱就熬。不瞒你说,眼下身无分文,最后那点家底也在酒吧喝得一干二净。可怜吧?”
“可怜。”
“用不着你可怜。”
“往下怎么办?”
“死不了。”
“不吃不喝,天天干坐床边?”
“喂,你回去吧。”
“阿杰。”
“嗯?”
“我想帮你。”
杰定定地注视我,之后突然笑了:“喂,你难不成喜欢上我?”
“我心里有喜欢的人,并不是你。”
杰从立柜上翻出一听啤酒,又坐回床沿:“喂,真想帮我?”
“叫我小曼。”
“小曼。”
“嗯?”
“肚子饿了,吃饭去。”
杰把药随手扔在床边,关上门,带我下楼。从楼梯口过道里开出一辆“羊马哈”重型摩托车,递给我安全帽。
“车够气派的呀!”我说。
“偷的。”杰说。
“啊?”车上插着钥匙,杰也不像个偷车贼。
“上车。”杰空档转动油门,摩托车发出好听的马达声。我戴好安全帽,抱着杰坐好。
天色已晚,街边霓虹开始闪烁。杰开着摩托车肆无忌惮地在马路上穿行,由于车速过快,风凶巴巴地扑打到脸上,我紧紧靠着杰,对杰喊:“你开慢点!”杰放慢车速,问我说什么,我说开慢点,杰一踩油门,车箭一般地飞驶。
不知多久,杰终于停下车。我长长舒了口气,拍了拍杰的肩膀抱怨道:“你在开过山车啊!”
杰拔出车钥匙:“过山车可不够刺激。”
我随杰走入一家两层楼的小饭店,杰对饭店似乎相当熟悉,进门便有人招呼。
“阿杰,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阿杰。”
杰未予理会,带我径直走上二楼,在靠窗的桌边坐下。衣着性感的女服务员拿来菜谱,并亲昵的和杰说笑,杰推开女服务搭在肩上的手,翻开菜谱随意点了几道菜。
从窗口可以望见不远处有大片的空地,空地上修筑了长长的跑道,两边废弃的建筑和断墙上聚着一帮小青年。
“这是哪里?”我问。
“放心,没想对你怎样。”
我并没有不放心。
女服务员端菜上来,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我,自觉退下。
饭菜勉强可口,就是饭店本身嘈杂零乱,让人上不来食欲。杰吃得倒是很痛快,撑饱肚子后点起烟,不时从窗口往外望去。空地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小青年,一看就是瞎混的货色。刺眼的镁光灯依序架在墙角,不知哪里安置了音响设备,高声播放着摇滚乐。
杰把烟弹出窗口,叫来服务员。
“买单啊。”杰对我说。
吃过饭,杰开车载我缓缓朝那片空地驶去。
“阿杰,我们这是去哪儿?”
“别问,跟着我就是。”
我跟着杰,杰把车开到跑道上。一个胖乎乎的家伙走来和杰搭讪,杰说老规矩,胖家伙笑呵呵地走开。
“阿杰,是不是要玩飙车?”
“放心,没过山车可怕。抱紧我。”
灯光把跑道照得透亮,和杰一样的车手在起点准备就绪。两旁站满欢闹的人群,一个像是裁判样的家伙拿着彩旗站在起点边上。我紧紧抱着杰。
彩旗挥动,杰加大油门,车飞奔而出。
杰说错了,像这样的飙车比过山车可怕多了,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有人翻到跑道边上被车胎碾断手脚,也有狂热分子从废弃的高楼跳下。当然,那天晚上我和杰平安无事。终点前方燃烧着两团烈火,我和杰从火中越过,拿下第一名。
胖家伙笑呵呵地走来,递给杰一包信封,杰接过塞进口袋。人们聚在身边为杰喝彩,杰撞开人群带我离开了空地。
杰慢慢地兜风。
“现在去哪儿?”我问。
“跟着我就是。”杰说。
杰载我来到一条小河边,两人坐在河堤上。杰抽烟,我回想飙车时的刺激。
“这个,你拿着。”杰从口袋取出信封递给我。
信封装着一叠厚厚的百元钞,我推回给杰:“留着生活吧。”
“给你就拿着。住院费了不少钱,又蒙你细心照顾,这是我欠你的,我不愿亏欠任何人。”
“你为我受伤住院,照顾你理所应当。”
“到底要不要?”杰又开始不耐烦。
“不要。”我说。
“那我扔河里。”
看杰的样子,我相信杰真会随手扔掉信封,我只好收下。
“你自己怎么办呢?”
“死不了。”
杰不再作声,默默地抽烟,看月光下河水的流动。两人静静地坐了许久,杰终于站起身:“送你回去。”杰说。
回到学校时,杰望着校门发呆。
“什么时候再见面?”我问。
“不知道。”杰说。随后掉转车头,一路疾驰而去。
3、
回想那晚的形情,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所有发生在我和杰之间的故事,让我感动,也让我一阵心酸。杰是个真诚的男人,真诚得洒脱。杰自始至终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谎言,直到杰终于向我表达爱意的时候,我哭了,因为我无法爱杰,因为我把所有的爱全给了邹颜。我至今说不清何以对邹颜如此执着,邹颜就像我的一场梦,在心底深处摇曳着渐渐迷失远去的将来。
八月结束,九月开始。一度空荡的校园,迎来新的生机。老生们纷纷涌回学校,新生们拖着行李来到他们梦想的自由世界。学校忙着迎新,社团忙着纳新,男生们忙着物色女生,女生们忙着勾引男生。总之这就是我的学校,我们的广阔天地。
我和邹颜坐在路旁石椅上,邹颜和我说许多打工趣事,说大一入校时的场景,说了关于时间的感慨,也说了我们的将来。
我喜欢听邹颜动情地描述将来,无论如何垂头丧气,在邹颜身边我总能感觉到希望。邹颜问我暑假过得如何,我告诉他我学会做糖醋鱼以及游泳四百圈,邹颜笑笑,而我突然愣住,自己能和邹颜坦白的只有糖醋鱼和游泳,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和邹颜说,邹颜也没有多问。这让我感到内疚和不安,我在邹颜面前已经虚伪得连我自己也开始害怕,而邹颜仍然一如既往地对我绝对信任,一旦邹颜看清全部的我,还能像现在这样谈着将来么?我们生存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我站在邹颜的背面,邹颜站在我的正面,两人之间融合着深刻的爱,成为彼此的一部分。我离不开邹颜,因为我无法想像没有邹颜我如何在背面的世界独自存活。
“怎么了?”邹颜注视着发呆的我。
“没什么。”我说。
两人就此沉默地靠在一起。望着来来往往的新生,我不禁回忆起自己入学那年。那年我十九岁,带着十足的骄傲和满满的欲望踏入大学校门。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不知道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就像我不知道当初如何开始。倘若命运之手把我推回过去,我还会经历相同的过程,形成同一个结果么?
“一切必将重演,人生重蹈覆辙。”另一个我回答。
我轻声叹息,命中注定我是个坏女人,坏女人没有好结果,我只能一再退回原地,并一再走往错的方向。我油然产生一阵宿命的悲伤,这悲伤萦绕着我直到现在。
“怎么了?”邹颜问。
“没什么。”我说。这些糟乱的新生和糟乱的开学引发了我如此一阵糟乱的思绪,我仰望天空,闭上眼睛抛开所有烦恼。归根结底,还是什么也不想来得痛快。
我什么也不想,只管安心和邹颜在校园漫步。途中遇见李娜,李娜行色匆匆,我拦住李娜问她怎么了,李娜说没什么,随后慌慌张张地走开。
“得得,看来我们活在一个‘没什么’的世界。”邹颜说。
“那你看出什么了?”
邹颜笑笑,说没什么。我心里再次掠过一阵不安。
无论如何,我们活在当下,那时候我什么也没想,像邹颜所说,活在一个“没什么”的世界。随着开学,我重新回到所有正常与不正常的生活,所有简单与复杂的情节,并就此告别人生中最后一个暑假,继续未知而迷茫的行程。
4、
不出所料的是,卢卡斯再次将我推上某人的床。
“白金假日酒店,703号房间。”卢卡斯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说。
“喂喂,这种事,不是说好不再发生了么?”
“我们已经签了合同。”卢卡斯挂断电话。
我愣了足有三十秒,三十秒后我心里无比气愤。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合同?
我从旅行箱里拿出藏有合同副本的文件夹,翻开来逐条细看,但没有发现哪里有问题。我把合同藏好,之后坐在桌前的转椅上,不经意地盯着闹钟。仔细回想和卢卡斯签约的过程,当中并无不妥之处,况且合同由红姐认真看过,想是大可放心。
我没有不放心,我只是对卢卡斯狂妄的做法感到气愤,不能听之任之。白金酒店,让卢卡斯自己应付好了。
如此想过,心里舒畅许多。我端起桌上的闹钟,闹钟的外表被塑造成一只可爱的叮当猫,叮当猫乐呵呵地朝着我笑,仿佛在说:没关系,一切有我叮当猫,有我小叮当的万能口袋哟!
两点四十分,九月的一天下午。邹颜到学校上课,我照旧一想到上课和班主任的白色运动鞋就顿感头疼,于是照旧逃课和无聊。我到浴室三两下洗了澡,把换下来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旋转定时开关,之后站在阳台上看周围景象。一个老太婆步履蹒跚地提着菜篮子;几个中学生模样的逃课少年勾肩搭背地一路说笑;公交缓缓靠站停下;一辆张狂的摩托车不间断地鸣着喇叭横冲直撞;便利商场的门前促销员向路人推售新型榨汁机;开业不久的电信营业厅飘着两只红色大气球……九月的一天,世界正常运转。
洗衣机“咔”一声停下工作,我从洗衣桶里拿出衣服,一件一件挂在晾衣架上。这时间里我想到杰,几天不见,杰悄无声息,不知是饿死路边还是在酒吧烂醉如泥。我所想像的杰,此刻正缩在狭小的房内,无所事事地边看电视边喝啤酒,并随手弹出烟头,背靠着墙,摆出一副潇洒架势,邪邪地笑。
晾好衣服,我给杰打了电话。
“喂,阿杰,我是金曼。”
“唔。”
“干什么呢,现在?”
“看电视。”
“喝啤酒么?”
“喝着。”
“抽烟?”
“抽了。”
没错,杰果然是这副德性。
“看什么节目?”我问。
“《动物世界》。”杰说。
“狐猴!”
“杰泽贝尔。”
我愉快地笑:“阿杰,这几天怎么没联系?”
“开学了吧?”
“嗯,开学了。”
“怕担误你上课来着。”
“得了吧,我正逃着课呢。”
“唔。”
“喂,阿杰。”
“嗯?”
“不想再玩次飙车?”
“不想。”
“那,见面呢?”
杰沉默有顷。
“喂,阿杰。”
“嗯?”
“不想见面你直说。”
“想马上见到你。”
“好啊!”我说。
两人在电话里约好见面,杰说骑车到校门口接我。我按说定的时间来到校门口,却没见到杰。等了一会,杰骑着车慢悠悠从校内出来。
“怎么跑里面去了?”我问。
“四处转转看看,你们学校挺好的。”杰说。
“喜欢?”
杰有点傻乎乎地笑笑。
“走吧。”杰从车头上拿下安全帽给我。
“去哪儿?”我蹬上后座。
“飙车啊,你不是想玩么?”
“我只是随口说说,再也不玩了!”
“知道的。”杰踩动油门,径直横穿马路,被抢道的出租车从窗口探出一个脑袋,脑袋骂骂咧咧,杰向后伸出中指。
“哪学的,你!”我拍下杰的手。
“电影上,”杰转脸说道:“威尔史密斯对白人警察就这么干来着。”
“阿杰,注意开车啦!”一辆红色跑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杰稍伏下身,加大油门,左右穿行,跑车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杰带我驶入一处颇为荒凉的地区,路越往前越显孤单,两边的房舍商店渐次减少,最后一无所见,大片的荒草和几所废墟样的建筑在天底下独自落寞,远处偶尔有火车经过。此外,只有杰的摩托车缓缓向前行驶,一切静止不动,连阳光也仿佛黯然失色。
转进一条小路,沿路开到尽头,有一座围着铁栏的平房,当中传来狗的吠声。
杰旋转钥匙熄灭引擎,平房里出来一位戴草帽的老人家,虽然已近风烛残年,但看去结实得很,皮肤黝黑,身体硬朗。
“阿杰哦,你来了哦,快快进来喝茶吧。”老者说一口生涩的普通话。
“这是我阿公,”杰向我介绍:“从台湾来上海,孤家寡人,可怜巴巴的角色。”
“阿公你好。”我说。
“好嘞好嘞。”阿公笑得很热情。
杰搭着阿公的肩膀走进房内客厅,一只灰毛狗摇着尾巴跑来,阿公喝了一声,灰毛狗灰溜溜地跑走。周围断续传出狗吠声,客厅外面有两间狗舍,透过宽阔的铁门,可以看见里面整齐地排列着铁笼子。狗们有的在睡,有的彼此交谈,有的兀自吠叫,有的咬着食盘里的骨头,还有一些,被锁在看不到的角落里。
阿公请我们坐在长木椅上,自己拉了把小竹椅坐在茶几边。茶几摆有一套精致的茶具,阿公刷去茶渣,熟练地泡出一壶浓香的绿茶。
一边喝茶,阿公一边和杰用台语说着什么。两人不时笑笑,我则全然不知所云。不一会,阿公走出客厅,牵来一只黄毛老狗。狗委实老态龙钟,目光呆滞,表情毫无生机,身体看起来相当笨重,仿佛随时可能倒下。狗费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领到客厅,也才发现客厅里坐着我和杰。于是朝我俩走来,趴在杰脚下,舌头伸出嘴外散热。
“鲨鱼,别总是要死不活,起来跑跑。”杰拉起狗,狗却并不动身,随即又趴下。
“鲨鱼?”
“狗的名字。”杰说。
“怎么看也不像。”
“老了,年轻时相当勇猛,能咬断钢筋。”
“你的狗?”
“嗯。养了两年,曾经救过我一命,被几个混蛋追杀,鲨鱼冲锋陷阵,我才好歹脱身。”杰撩起鲨鱼背部的黄毛,现出一道明显的疤痕:“回来时挨了一刀,肠子都流出来了,兽医也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好端端活着。”
“年轻时每天要吃两斤生肉,现在连牛奶也喝不下咯。”阿公叹息着说。
“出去走走。”杰拍拍鲨鱼脑袋,鲨鱼听话地站起。
杰和我带着鲨鱼,走到房后的小路。路边长满高高低低的野草,极目眺望,四面皆无人烟房舍。草向天边漫延,天蓝得安静而耀眼。
“鲨鱼是从阿公手里养来的,”杰踢开脚下的石子,转脸和我说道:“阿公赶出鲨鱼,说我要能驯服它就送给我了。我戴上手套穿着厚实的皮衣和鲨鱼打了一架,这家伙力气大得很,隔着皮衣咬掉我一层肉,但终于败在我手上,被我死死地勒住脖子。这以后就对我死心塌地,为我卖命。”
“怎么不带在身边呢?”我问。
“你也看见了,眼下自身难保,鲨鱼又老成这副德性,挨过一刀后元气大伤,再有仇家追来只能白白送死,只好寄养在阿公这里。”
“阿杰,现在的你究竟怎么回事?”
杰从口袋里拿出烟,点起一支,蹲下身给鲨鱼吸了一口。
“从那位大哥手底下出来后,完全孤身一人,原本那些所谓的‘兄弟’全都和我划清界线,想找我算帐的人到处都有。这就是眼下的处境,可怜巴巴的角色。”杰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
“你害怕么?”我靠杰坐在另一块大石头上。
杰不屑地笑笑:“从小就没怕过什么,大不了一死,死我也不怕的。”杰把烟放地上拧灭:“我这样的人,注定没有好结果。就像这地方,活着跟死了似的,不这样认为?”
“好死不如赖活。”
“就像阿公一样。”杰重新点烟,鲨鱼凑到跟前,杰给鲨鱼先吸了一口:“阿公从前也是了不得的人物,虎踞一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服。年轻时打来的天下,到头来还是被年轻人抢走。威信没了,地盘没了,老婆孩子都被卡车碾死,一个人躲在这要死不活的地方终老此生。养几十只狗,靠卖狗为生,成天对着铁笼子说当年的威风。没人来看望,没人还能记得起曾经有阿公这么个厉害的人物,什么时候猝死也只有狗知道。”
“为什么不回台湾呢,亲戚朋友总还有吧。”
“我们这些人一旦背景离乡,若不能风风光光地回去,就只有客死异乡。谁也不愿意遭人唾弃,不愿意寄人篱下。”
杰伤感地望向天边,随后自嘲一笑。我们起身继续往前走,鲨鱼垂着脑袋跟在杰身边。我和杰搭话,可是杰沉默不语。两人于是默不作声,静静地行走在苍茫而凄清的草场。夕阳缓缓染红天际,随之而来的晚霞灿烂得令人感动。暮色悄然加深,灰毛狗一路吠叫着跑来,我和杰带着鲨鱼回到阿公家里。
阿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兴致勃勃地和杰喝干一瓶白酒。临走前杰掏出一叠百元钞给阿公,阿公推辞着不接,杰不耐烦地把钱扔在饭桌上。
杰慢慢地骑车兜风,绕上海转了两个小时,之后送我回校。我问杰什么时候再见面,杰没有回答,径自离去。
回家后我接到卢卡斯电话。
“怎么没去酒店?”卢卡斯在电话里凶巴巴地嚷道。
“嗯,临时有事,去不了。”
卢卡斯挂断电话。
第二天,我收到一份快递。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光盘。我把光盘插入电脑,惊得目瞪口呆。